夜幕低垂,篝火的微光在营地里跳跃,铁制的饭盒在士兵们的手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风卷着烟草和泥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戈尔茨从指挥帐篷里走出来,脸色阴沉如铁。他已经憋了一整天了,从清晨到现在,他一直在忙布防,忙着会议,忙着把她的事暂时搁置。白天他没有去见她,他刻意把她晾了一整天,任由她在帐篷里等待,焦虑,或者悔恨。
可他愈是刻意忽略,愤怒就愈是沉重,如锈蚀的锁链,越缠越紧,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迈步走向自己的帐篷,掀开帘布,沉着脸走了进去。
她在里面,蜷缩在行军床上,侧对着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逃避现实。
戈尔茨站在门口,盯着她的背影,嗓音低沉:“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没有回答。
她甚至连头都没抬,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个等待英勇就义的苏联政委。太可笑了。
他忍无可忍。
“你知道这十几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吗?从明斯克到郊区,再到附近的村庄。你消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指挥部,而你……你却跟着一群俄国佬出现在这里!”
他顿了一下,等着她开口,可她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耐心彻底耗尽了。
“不说话?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冷笑了一声,靠近一步,俯视着她。她缩成一团,仍旧不发一言。
“你跟着游击队跑了,是不是还偷了什么东西?我的手表、珠宝首饰、那两根金条!你计划得真好啊……”
她的指尖轻微颤抖了一下,但仍旧咬紧牙关,没有回应。
“说话啊!”
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压抑了一整天的愤怒在这一刻爆发,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翻转过来。
她被迫仰面对着他。
她的脸比昨天更苍白,烧得通红的额头上沁着细汗,琥珀色的眼睛里透着倔强,却藏不住她的疲惫与恐惧。她的嘴唇干裂,眼神游离,像是在强撑最后的尊严。
戈尔茨盯着她,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瘦了很多,皮肤因高烧而滚烫,可她的眼神却那样倔强,真的像个苏联的政委,像是把他当成了她毕生最深的仇敌。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呼吸沉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这次真的惹怒他了。他想惩罚她,想狠狠地把她摁在地上,想让她哭着求饶,让她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可是,她瘦弱的身躯正微微发抖,脸色苍白,眼底一片阴郁,他再怎么愤怒,也无法忘记她躺在森林里昏迷不醒的样子,无法忘记自己冲过去时的恐惧。
他气得要死,可是他更害怕她会死。
帐篷里陷入了沉默,只有油灯的火光轻微跳跃,映照着两人对峙的脸。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彼此沉默地对抗着,谁都不肯先低头。
她看起来像个死人,他却无法真的对她下死手。
最终,他压抑着怒火,冷冷地吐出一句:“明天再审你,睡吧。”
然后,他转身走出了帐篷。
他走了。
贝莱盯着帐篷的门口,久久没有动弹。她的身体依旧在发烫,但她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彻骨的冷意,从内而外,将她整个人冻结。
她拼尽全力,熬过了严寒的森林,跋涉了那么远的路,忍受了疾病、疲惫、恐惧和背叛,却依旧没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她回到了这个牢笼里,甚至比之前更糟。她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溃堤,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紧接着,她猛地把头埋进臂弯里,伏在床上,任由泪水毫无节制地滑落。她已经多久没哭了?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可是现在,她的身体却违背了她的意志,眼泪如决堤的江河,打湿了她的袖口,沾湿了枕头。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一片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
她又回到了起点,甚至比起点更糟。
美国……
突然间,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模糊的画面——自由女神像。那个只有在杂志和报纸上才能看到的雕塑,那双高高举起火炬的手,仿佛在迎接所有渴望自由的人——但她其实更向往西海岸,听说那里更暖和。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西海岸温暖的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那个她无数次想象过的地方,似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那是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冰冷冬天的地方。她讨厌苏联的冬天,也讨厌华沙的冬天。所有的寒冷都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她牢牢困住,无法挣脱。
她在上海的时候就听说,那里有最蓝的海洋,最温暖的冬天,还有永不枯竭的自由。可她终究还是没能去成。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虚弱的笑意。也许她已经死了,死在了奔逃的路上,死在了维亚济马的森林间。她的灵魂穿越了战火和死亡,被送到了她一直向往的地方。那里没有战争,没有严寒,没有这片让她窒息的土地。
——
第二天,营地里依旧是战火弥漫的味道。空气中充斥着潮湿泥土的气息,远处不时传来斯图卡俯冲轰炸的尖啸声,震耳欲聋的炮火在大地上撕开一道道裂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贝莱坐在帐篷里,靠在木箱上,听着那些爆炸声,内心却出奇地平静。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这些声音,习惯了营地的气味,甚至习惯了自己的命运。
她到了中午,来送餐的士兵走进来,把食物搁在桌上,没有一个人看她一眼。她抬起头,试图说话,想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是几月几号?前线在哪里?他们在进攻还是防守?但没人理她。
她突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谁都不在乎她,谁都没有义务在乎她,她一直都只有自己。她端起那份罐头和黑面包,机械地吃了几口,没有味道,但至少能填饱肚子。她咀嚼着,盯着桌上的油灯火焰发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连思考都变得多余。
到了晚上,戈尔茨又一次回来了,像昨晚一样,带着满身的尘土、硝烟和疲惫,掀开帐篷的帘子。他的靴子踏在地面上,沉稳而有力,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贝莱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他在桌边坐下,摘下军帽,随手扔在一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还是那副样子,像一个被风暴掠夺一切的废墟,沉默而苍白,仿佛已经被抽干了所有的灵魂。
“你跟游击队跑了,目的是什么?你们的任务是什么?他们要你做什么?”
死一般的沉默。
他等了一会儿,又换了个问题:“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那个犹太女人呢?她现在在哪里?”
还是沉默。
他的耐心逐渐消失,语气冷了几分:“别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我可以让你开口的。”
这时,她终于动了一下,慢慢地坐起身,靠在床边,垂着眼睛,嗓音轻飘飘地落下了一句:“你想怎么样都行,大不了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