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知道,他放过她了。
这种事根本不用明说——她还活着,还安然地待在这顶帐篷里,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是一座比她想象中更大的帐篷,厚重的帆布将外面的风尘和战火隔绝开来,营地里最中心的位置,紧挨着通讯站和指挥车。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帐篷。
三天了,没有人来赶她走。
她原本以为他还住在这里,直到第三天赫尔曼出现,她随口问了一句:“上校呢?”赫尔曼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像是事不关己一般,平淡地回答:“他搬去沃尔特的帐篷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没有再问。他是真的在躲着她。
赫尔曼带来了一些东西,一个红十字的肩章,一套崭新的护士服,雪白的布料在她手里轻盈得像是不属于战场的东西,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她沉默地盯着那块肩章,好半天才开口:“这是什么?”
赫尔曼耸耸肩:“掩护。”
她能猜到前线营地带个女人是什么概念。这里是最前线,一个军官带着一个法国女人同行,别说普通士兵了,就连后方指挥部的那些长官们,甚至军法部门的人都可能会注意到。她在这个战壕、军靴、枪炮交织的世界里,就像一滴落进油锅的水,哪怕不爆炸,也显得突兀。
他指不定会上军事法庭……所以她需要一些“掩护”。
贝莱低头,看着手里的护士服,缓缓地把它展开,指尖抚过纽扣。
赫尔曼在一旁看着她,见她没有拒绝,便点了点头:“今天开始,你是随军医疗队的护士。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穿上它,让别人看到就行。”
随军医疗队?她会什么?包扎还是手术?她连绷带都不会绑。
“你们真周全。”她语气轻飘飘的,没有多少情绪。
——
贝莱又在营地待了两天。她穿上那套护士服,戴着红十字的肩章,在帐篷和医务站之间走动,偶尔帮忙搬点药箱,偶尔在帐篷外面坐一会儿,望着那些匆忙进出的士兵。没人主动和她说话,甚至连赫尔曼都不再过多关注她,仿佛她真的已经成为了一名普通的护士,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然而,她知道自己并不是。
逃跑失败后的第七天,戈尔茨终于出现了。
他没有带着怒气冲进帐篷,也没有咄咄逼人地质问,而是平静地走了进来,随手将一罐水果扔给她。贝莱下意识伸手接住,指尖触碰到罐头冰冷的金属外壳,抬头看向他,等着他说点什么。
“我们明天出发去基辅。”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应。
她点了点头,既不惊讶,也不意外。
可戈尔茨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床边,沉默了一下,最终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她的肩膀僵了一下,但没有动,也没有试图逃开。他的手臂擦过她的侧腰,那股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让她无端地感到窒息。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下吧……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逃跑?”
贝莱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指甲陷进罐头的金属盖上,却没有回应。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她不愿意说。
戈尔茨看着她,仿佛已经猜到了她的沉默,并不恼怒,反而接上了话:“是不是华沙那件事?因为堕胎,对不对?”
贝莱的身体微微一震,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淡的神情,低声道:“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戈尔茨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叹息,“如果没有那回事,你并不会做这些,不是吗?”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意识到他并不是真的在质问,而是在寻找一个他可以接受的答案,一个能让他相信她不是有意背叛他的理由。
可他错了。
她的愤怒被撩拨了出来,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眼眶有些泛红,但她没有落泪,而是用一种嘶哑的、近乎破碎的声音说道:
“我只是早早意识到了!提早一点或者晚一点都一样……总会有这种事情,我早晚要走,要么离开,要么去死!”她的声音压低了,但依然能听出其中的颤抖,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你以为我非要给你生孩子不可吗?我只想要自己做主……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去留,我的身体,我的未来,甚至我的命运!”
戈尔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咀嚼她的话。他并不生气,至少表面上没有,他的表情甚至带着某种深思熟虑的神色。
他忽然开口:“我猜你一路上吃了不少苦。”
他的语气变了,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疲惫,“你以为你能逃去哪里?你知道苏联的冬天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没有补给、没有粮食的逃亡意味着什么?你遇到的那群俄国佬……他们能保护你吗?”
他盯着她,目光深邃得像一片寒冷的湖泊,“你以为我不清楚?你逃出去的第一天,应该就开始受难了,可能吃了些根本没洗干净的野果和干瘪的黑面包,胃疼得半夜睡不着。你们在森林里绕行,步行穿越沼泽地,鞋子又湿又硬,每一步都疼得像踩在刀尖上。之后开始下雨,你的身体开始承受不住了……然后你病了,对吧?”
贝莱屏住了呼吸。
“最后,你们还是不得不进村庄找补给,因为你根本熬不下去了。”他的声音沉稳而冷静,像是在拆解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你烧得厉害,浑身发热,喉咙疼得连水都喝不下去,而他们的医生?不过是个连基本医疗知识都没有的老农民,拿了点草药煮水给你喝——如果你那天晚上就死了,甚至不会有人记得你。”
他停顿了一下,冷笑一声,“结果你们还是暴露了,我的人就在村子里,而你,正好落在了我的眼皮子底下。”
贝莱的心脏狂跳,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推测得如此精准,可是……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伤口被重新撕开,让她的痛苦暴露在冷冽的空气中。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什么伟大的主义和理想。如果是那样,我或许还会高看你一眼……但仅仅是因为心里有气,不甘心,就折腾出这么一出闹剧?”
“多可笑的理由。”
“这个世界不会给你自由,伊莎贝尔。你要么被这个世界杀死。要么找到一个能保护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