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吧,洋子。”
伊佐那看见女人一下脱力地坐到了地上,也没有看手里的那厚厚几叠东西,反而走过去在她的面前蹲下打算将她扶起来。
原本以为已经没有气力的人却在感觉到触碰的时候,非常干脆地甩开了他的手。伊佐那眉心往下压了压,语气也低沉了些许,带着点提醒或者说警告的意味:“你确定要在这里继续吗?”
见她呼吸微微停顿,没再继续有什么反应后,他才一把揽起了她,半推半拉地将人带了回去。
甫一进门,洋子就再次挣脱了伊佐那的手,她的眼神也变得格外警惕。似乎很担心他还会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便直接蹲下后坐在了玄关处,靠在门柜和墙的夹角蜷缩着将自己抱作一团,像是刺猬般竖起了代表拒绝的尖刺屏障。
见她如此,伊佐那只微微动了动刚刚才揽过她的那只手,最后收了回去插进了外套的兜里,同样也背靠在了另一边的墙上,看着一动不动的她开口道:
“你不问点什么吗?”
“问什么?我跟那个警员说的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他一直在跟你通话对不对?那我想说什么你不知道?”
“嗯。”
听见对方这轻描淡写的回答,洋子终于被点燃了心里的那股火焰,她一直往内收缩的情绪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般倾泻而出,语气和用词都扭曲到只余尖锐和嘲讽:“……真好意思承认啊,黑川伊佐那。你费尽心思地骗我,嘴上说是那些黑警利用了你们,结果明明是你在命令他们!都到这个地步了,还配合我建立什么基金会,跟我一起去难民营……这是极道最新的洗白方法吗?”
“不要骗我、不要撒谎……我问过你的,当时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男人的双手始终插在兜里,上半身微微往前倾斜着,原本总是骄傲的头颅垂下,看着玄关门口处那一小片,没有被后面室内的灯光照射到的阴影。长长的白色睫毛将他永远薄雾弥散的双眼遮盖得严严实实,越发看不清里面的的情绪。
她清晰地看见他的喉咙动了动,可却并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我问了,你解释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就像以前那样哪怕继续巧言令色也好,真真假假,继续骗我啊?继续编造你的那些……有理有据的故事…你不讲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才终于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时他看了过来。洋子在他那双自己如此喜欢,百般珍视的紫色瞳孔里,看不到一点点动摇或者波澜。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你已经给我定罪了不是吗,洋子?”
他如此说着,平静到好像与己无关。
作为对比,洋子反而有一种自己此刻的愤怒和崩溃才更像是不可饶恕的幼稚行为般夸张。她摇了摇头,竟然品出了丝丝黑色幽默一样的不可思议:“我给你定罪?不是我,伊佐那,是你自己!如果你不知善恶不明对错,我可以理解你最后变成这样,因为无知者无罪。可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和你讲过法律和道德是为人的底线,你知道这些的,对吗?”
“不对。”
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像是卸了一口气般走到了洋子的面前,蹲下,双手伸直搁在了两边的膝盖上,望向她:“我不觉得那才是人的底线,你口中说的那些法律也好道德也好公义也罢,这些准则的守门人和制定者本身,都在践踏这看似至高无上的道理。谁又敢真的去相信那是有用的?一旦相信了,你就是被他们愚蠢玩弄的傻子,和踩在脚下的尘泥。”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歪了歪脑袋,眼神变得久远和飘忽。
“我不想再体会那样的无力和失败。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带着我们去玩正义游戏,想要改变一个叫草野的家伙?结果呢,好像并没有什么用,你没能改变他,所以最后只能动用更高一级的力量去迫使对方离开……你看,你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你也觉得无可奈何过。甚至到最后,因为这件事你遭遇了报复,我们也被迫分开,这样的失败你不也不能忍受吗?”
洋子没有想到这件事在伊佐那的生命中,原来也同样留下过深刻的印记。她看着他,恍惚间好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小小的自己和同样年幼的少年解释着社会运行的规则,用尽所能想让他们看得远一点,高一点……想让他们摆脱贫瘠环境带来的无端愤懑。
可惜,是她没做好。
“是,那时候我举报上去以为PTA会去调查草野的家庭情况,会用那种规则的力量教育他的父母,去从根本上终止他的恶行。但那些人没有,他们只是想结束问题,却没有考虑根除问题。当初是我太想当然,我缺乏力量,而寄予厚望手握力量的人又缺乏行动,我失败了。”
原来这看似无关紧要的小小失败,最终成为了他们各自人生的诱因。
事到如今,从伊佐那终于袒露的真实心声中她才第一次了解到,他们两人的理念从那个时候起就背道而驰,越走越远。似乎真如远藤当年所讲,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本就不该会再相遇,再重逢……因为那之后的再相识中,她的所见所听所感…全是假的!
“规则、律法、文明,这些都是在不断发展中完善的。过程里肯定会有冤假错案,会有程序迟到,甚至结局到头来可能并不完美,生生错过。我的失败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但就不做了吗?公平与正义是无法到达的彼岸就不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吗?”
听见她略微带了点哭腔的声音,伊佐那紫色的眼睛又再次看向了她。可洋子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专注于自己身上的这个眼神中:他的不理解、不赞同和……不在乎。
她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黑川伊佐那。
他总算是揭开了那层或许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伪善的表面,不用装模做样、不用弄虚作假。那座漂浮在她心头的冰山此时此刻才算彻底解放开来,展现出海面下庞大且完整的全貌,原来是这般遮空蔽日,漫天卷地,难以一眼得见其内在。
若自己便是阴影本身,又怎么可能懂得光明为何。
“你做过的事情,你自以为是的一切,通通都是利用了别人对规则的遵守而牟得的利益,到头来却因为无法体会他人的奉献,而怪其太死板,太遵纪守法是吗?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会如何,你想过吗?别说是你我,连人类文明都不复存在了。”
“你还是不明白,我不能忍受的不是失败,而是同样的事会不断发生。你可以觉得这种想法很傻很天真,也可以觉得只是吃力不讨好,终究都是无用功……”
洋子以为自己会因痛苦而哭出来,她甚至刚才已经从眼眶到喉咙都发热发紧。可是在看到真实的伊佐那后,在冲破他塑造起来的层层迷雾后,她的犹豫也好后悔也罢,她柔软的心反而变得格外坚实和刚韧。
她从未那样感觉到自己原来也可以如此不可动摇。
“但伊佐那,总有人会奔着太阳而去,他们以身填熔炉,虽千万人但吾往矣,你没资格用你的那套谬论来评价他们的高尚!”
然而洋子对面蹲着安静听她讲的男人,没有丝毫的羞愤或愧疚。他笑着点了点头,与赞同或者了解无关,相反,更像是在面对无理取闹的小孩儿说着什么认知不够成熟的可笑发言般,甚至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好,我不评价,你想做那样的人也无所谓,我可以陪你。但你也看到了,黑川伊佐那就是如此了,我回不了头,你也改变不了,那就这样保持下去不好吗?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
“你在开什么玩笑?”她睁大了眼,紧接着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气血不足甚至有片刻的眼前一黑,还让她不得不一手撑着旁边的门柜稳了稳后,才低头看着他“你还不懂吗?我们如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血泪之上的空中楼阁!你害过多少人,他们背后又有多少家庭为此背负不幸?你要我继续去维持用他们应得人生而换来的虚假幸福?那你不如现在也杀了我,一了百了!”
最后那样一句仿若赌气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她也迟疑了一瞬,正想着如此言语有些太过偏激时,原本垂着头蹲在那儿的人也站了起来。他几步逼近上前,将洋子挤到完全贴在了身后的墙上,这才一拳重重地锤在了她的耳边。
“你以为我不想吗?”
伊佐那的脸贴得格外近,他那双永远弥散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收缩,在此时玄关的阴影下竟然浓厚得有些发黑,从始至终轻轻向上勾着的嘴角再也没有了哪怕是虚假的笑意。
“如果可以,我也想杀了你,杀掉你的思想你的人格,把你攥在手里,最好直接融进我的骨血中……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普通女人一样听话的乖乖的?你明明已经有了想要的一切了,我尽力给了,为什么还要在意它们是不是以你想要的方式给的呢?”
鼻尖似乎有什么隐隐约约,淡到无法分辨的花香。
朝露电光,洋子像是被拉回了记忆深处,那座开满了红色椿花的朽旧庭院,本应完全闭合的大门再次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来,在门前的自己抬头望过去的瞬间,门洞大开,疯长的花枝汹涌而至,扑向她,包裹她,掩埋了她。
写着‘室町’二字的腐烂门牌摇摇欲坠地落下,在被椿花遮蔽住双眼前,她看清了隐藏其后的新的门牌名:
‘黑川’。
啊啊……所以,她喜欢上的,迷恋过的,依赖着的人,原来真的都只是他曲意逢迎下刻意捏造虚构的——伪物。
这片始于室町,终于黑川的巨大阴影。
努力半生,原是从未逃离出去过。
其实……最初开文的时候就是要洋子来历劫的【sry
【鞭笞夫人也请轻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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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