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拓在半夜醒来时毛小豆并不在军帐里,他匆匆拿起一旁挂着的披风就出了帐篷。好在毛小豆并不难找,他正孤身一人站在之前村里那群人跪着迎接他的地方,阿拓快步上前将披风披在了毛小豆肩上。
“少将军,冬日夜寒,您还是快些回帐里去吧。”
毛小豆没有接话,他只是抬着头看着夜空,即使被披风包围,身体也依旧看起来略显单薄。虽然阿拓没法从他的脸上看见丝毫的落寞,却直觉地觉得这位少将军在伤感。
“至少他们人还都活着。”阿拓想了半天似乎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安慰了。
“怎么?你们的人抢了我们的人,我还要倒过来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吗?!”毛小豆回过头看着阿拓,眼里的杀气毫不掩饰。
“其实……皇帝是不许这种私下的劫掠的。”
“笑话,许不许的他们都已经劫掠了,我难道还能一纸诉状告去北边皇帝手里吗?”
毛小豆走到村口那棵大树下,伸出手拂上那树的躯干,手指刮擦着干瘪的树皮,他低下头,背影看来就像是在对着大树聊天一样。
“还有,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皇帝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他不过只是想减少劫掠中的无谓损耗免得耽误他哪天挥军南下罢了。”
阿拓沉默着没有接话,直到毛小豆无法忍受这种沉默而转身面对他。
“难道我说得不对?你这个兵家的人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毛小豆拉高了声量,在安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狠厉。
“是,皇帝已经扫除了短时间内柔然可能会有的后患,又约束黄河沿岸各军的私下行动。待他安抚完朝中那几股剩余的大部落势力,一年或者两年内,剩下的目标就唯有南下了。”
“阿拓,鲜卑南下,你要如何自处?”
毛小豆一步步走上前,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他需要微微抬头仰视阿拓,这并不是一个强势的角度,于是阿拓被迫低着头俯视他的少将军。毛小豆嘴角带笑,眼神玩味,配上他那张过于漂亮的脸和这深夜的荒野小村就像是某个野地里成了精的要吸人魂魄的妖精。毛小豆伸出双手温柔地替阿拓整理着衣襟,在后者惊吓地想要退后一步时又双手发力拉着衣襟将人拖了回来,而此时他的眼神仿佛是真的想要吃掉阿拓一般。
“我在问,你要如何自处。”
确认阿拓僵硬着身体不敢再动后,毛小豆的双手复又变得温柔起来,他用手掌慢慢地试图去压平自己刚刚弄皱的衣料,用的力道刚好让阿拓能隔着衣物用胸肌感受到那阵不怀好意的抚弄,而阿拓面色如常地接受了他和这位少将军之间明显超过了兵将间身份的接触。
“你是要帮我这个待你刻薄的异族人呢,还是要帮那些灭了你部族的同胞们?”
“阿拓是虎牢关的兵,虎牢关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毛小豆仔细地观察着阿拓的表情,很可惜的是要从表情上解读一名兵家传人本身就是妄想。所以毛小豆的双手渐渐沿着阿拓的衣领攀上他的脖颈,待到他双手的虎口几乎可以包围阿拓的脖子,只需再用力点就能让对方窒息的时候,阿拓依旧像个没发现猎人的猎物般面色平静。
“哼,真是好用的借口……你猜,我会不会用律令术让你开口再确认一下那是不是你的真心?”
阿拓笑了,从毛小豆的角度甚至能感到温热的气息吹过他的眼睛,他双手覆上毛小豆的双手,武艺高强的人即使在冬日里体温也高,衬得他手底下毛小豆的手背冰凉。阿拓渐渐用力,压着其下的毛小豆的双手勒住了自己的脖颈。
“少将军想不想用律令术是您的事,您就是现在命我这样掐死自己,我也会照办的。”
过于危险的姿势和过于危险的对话让毛小豆几乎狼狈地挣扎着将双手抽了出来,他欲盖弥彰般回过身走到大树面前,而阿拓不依不饶地从身后跟了过来,一种被盯上的感觉让毛小豆的后背寒毛直竖,他仅仅是为了维持他少将军的尊严才没继续逃开。
“少将军,外面很冷,回去吧。”而阿拓在离毛小豆三步路距离时停住了。
“算了,你都出来了,一起看吧。”
毛小豆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相反的,他一手摸着大树的树干慢慢蹲下身体,另一手轻轻地触摸着面前的土地。
“但愿那群人从这过的时候,所有人的情绪波动能强烈些。”
毛小豆一掌按上地面,眼神紧盯着前方的空地,口中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的律令。
“幻·时·溯。”
阿拓惊讶地看着眼前空地上开始出现的破碎画面,似乎是以时间倒回的顺序映出这里发生过的事,当然大多数的画面都散碎地让人无法辨认,阿拓只认出了他们之前到达时的画面,恐怕毛小豆说的情绪强烈就是为此,当时那些人集体惊恐的情绪让这一段尤为清晰。
毛小豆维持着他的姿势没有变,阿拓猜他的精神依旧在和这方天地间的规则连通,于是便没有打扰而是努力地试图抓住每一个破碎图景里所有的细节,终于眼前的景象一路倒回到一群骑兵纵马从这处空地上疾驰而过的场景。
任何人遇到劫掠这种弄不好就会丢命的事的时候情绪都会强烈,这些村民们也是一样,所以在一众散碎的景象里鲜卑骑兵们进入村子和带着些财务离开村子的场景都还算清晰,只可惜时间太久了,即使毛小豆再努力,他能还原出的片段也就只有这么多。确定再没有什么可看的时候毛小豆抬起按在地上的那只手,双腿却不由自主的由蹲直接变成了跪。
“少将军。”
毛小豆伸手制止了想来扶他的阿拓:“看出点什么没有?”
“如果说有哪里奇怪的话——”阿拓仔细回想了刚刚看到的,“这里面有个人,他来时和去时骑的不是同一匹马。”
47.
自古以来,良将名马一向都是一起被拿来讨论的组合,有的是战场上下人和马之间如何相扶相助的故事,很多人相信能做到名将的大多同样也是伯乐,他们能一眼从一堆普通马匹里认出千里驹。但是说实在的,毛小豆觉得这条规律不适用于他,他当然能认出自己的马,但也仅止于认出自己的马,余下的部分毛小豆觉得自己就和普通人一样,能分清白马和黑马,但分不清白马和白马。
于是当阿拓看了那些不算太清晰的景象一眼后就说出有人换马了这件事时,毛小豆多少是有点质疑的。
“你确定?”
“少将军,不要质疑一个鲜卑人看马的眼光,也不要质疑一个兵家人对于马的判断,所以尤其不要质疑一个鲜卑出身的兵家人说的任何关于马的事。我不但能看出他换了一匹马,还能看出这两匹都不是他的马。”
“都不是他的马?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劫掠可不是一点危险都没有的事,若是被我们的守军发现,能不能逃掉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驾着自己不熟悉的马说不定一不留神就逃不掉了。”
“可惜他还是逃掉了,所以我们也没法知道为什么了。”
“也许……我们还能问一下。”阿拓的表情多少有点不自信。
“问谁?”
“问马。”
“什么?!”毛小豆以为自己听岔了。
“呃……兵家驯马术里有这么个法门,一般是让老马识途或者找水源用的,问的马越聪明或者和自己越熟越容易成。”阿拓其实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可惜我那匹马着实一般,和我也不算熟。”
“那就都问问吧。”
“嗯?”
“明日里集合我们这次骑来的所有的马,一起问问。”
第二日一早,得了少将军命令的士兵们各自牵着自己的马集中到了村口的空地后就在一旁看着,他们也对传说中的兵家手段特别好奇。阿拓在一众期待的目光里走上前一一和每匹马打了声招呼,然后时不时地拍拍这匹又摸摸那匹。众人见看不出什么就用一种疑惑的神情看向毛小豆,却被毛小豆用手势制止了他们想要出口的发问。就像阿拓看不明白毛小豆的法家传承一样,毛小豆当然也看不明白阿拓的,但是他多少能感觉到有股精神力在四周缠绕。
没多久后阿拓走回毛小豆的身边:“我也不知道该问它们什么,就问问它们觉得附近哪里有什么特别的。”
“知道了,辛苦了。”
毛小豆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阿拓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他意识到这好像是自阿拓当了他的亲兵之后他第一次夸奖对方,毛小豆略显尴尬地低咳一声。
好在面前的战马们缓解了这种尴尬,几匹马的表现明显不如平常,它们先是在四处不停地溜达,复又聚集在一起以毛小豆那匹坐骑为首好像在讨论着什么。然后以毛小豆那匹马为首,它们集体朝着村子旁边的一条小道走去。
“跟上。”
毛小豆他们跟着马匹们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处开阔地,随后马匹们就原地蹲下或是吃草开始休息了。
“这里有什么特别的?”
毛小豆不解地看着阿拓,而阿拓并没有回应他而是拨开身前的草丛低头看着什么。阿拓开始时搜的很慢,随后他突然像是看见什么似的蹲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他越搜越快,毛小豆看着他顷刻间就围着前面一大块空地转了一圈。
“大概有几十匹马曾在这停过。”确定结论的阿拓回过身看着毛小豆。
“你是说鲜卑骑兵是从这过的?”
“不是,是几十匹马,一直停在这里。不然这里附近不会攒了那么多的马粪,从干燥程度看前后差了最少几个时辰。”
“你说鲜卑骑兵驻扎在这里几个时辰?不可能,这完全不符合打秋风的规律,那又不是个大镇,需要驻扎休息打探军情。”
“没错,而且——”阿拓一边拨开草丛一边朝着一个方向走,越走越偏,“这些马并不是沿着来路返回的。”
说完这些的阿拓又走到了那些马匹中间重复着刚刚的那些动作,不过这次他结束地要快得多。
“好了,我已经告诉它们跟着这些马的路线前进,我们上马吧,别牵缰绳让它们自己走就行。”
觉得很神奇的士兵们得了毛小豆的命令后纷纷上马,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马在没人指挥下统一朝着一个方向行动。而阿拓也因为刚刚那一手赢得了士兵们的一致尊重。大家终于明白为什么少将军上哪都要带着这个鲜卑人了,虎牢军有这么两位高人坐镇以后可以大为提高士兵们在战场上的生还率,所以大家也就决定不再计较阿拓的出身了。
这一群人就这样被他们的马一路往南边带,直到他们到达了边界。
“前面就是豫州了。”阿拓说完后看着毛小豆。
为了军务几乎跑遍司州各地的毛小豆当然认识前面通往豫州,但这丝毫不能让他放下心来。
“你是说北军过来打秋风后,有几十骑非但不回去,还越过司州境内去了豫州?”毛小豆的声音可不算平静,“那为什么我没接到过豫州被劫掠的或是有北军行踪的军报,这种军情不可能瞒住的。”
“或者,我们先看看其余四处是不是类似?”
接受了阿拓建议的毛小豆带着手下们连夜奔赴了其余四处地点,在同样的一番操作后惊讶地发现每一处被劫掠的地方,其中还包括了两处位于兖州境内的,都有几十或者上百匹马穿过司兖两州前往了豫州境内。
“你要我相信仅黄河封冻这点时间,就有几百骑北军进了豫州?那都是一队人马了,他豫州驻军是都眼瞎了吗,放任一队北军在境内肆无忌惮地来回?你真以为我汉人军队无能至此吗?!”
阿拓并没有直接回应毛小豆的质问而是低着头在那沉思,他来回地推敲了一番自己的假设里种种可能的不合理之处,最后还是决定对着毛小豆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没有北军,只有北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