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豆倒是没有像红儿那样自那天起连着哭了很多天,这不光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主要是由于他没时间。
在此之前,毛小豆一直以为虎牢关的军务早就已经全部移交给他了,所以在诸葛承骤然死后留下的那个巨大空白里,他觉得自己至少是能不费太大劲地把公事那块给填上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毕竟军务只是司州刺史工作里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现在又多了一大堆州内政务和中央事务在等着他。好在毛小豆在诸葛承的书房桌案上发现了那封交待一切后事的遗书,他严格地照着那上面教的做以后,虽然有些小错,但大体还是让司州上下平稳运行着,使得一切都在按照诸葛承生前的布局计划进行。
“红掌柜辛苦了,我爹有特别交待过,有件事他要和你道歉。”毛小豆眼神警告了附近的几位亲兵,那些人虽然也早知道了真相,但还是识趣地回避了,“我爹他本名其实是叫诸葛承,他因为镇守虎牢关需要一个化名,就用了我这个养子的本家姓当了他的姓。他不是故意对朋友隐瞒,还请您见谅。”
毛小豆用的措辞很恭敬,这位新晋的虎牢关统帅在一个妓院老鸨面前用了个小辈的口吻,因为诸葛承把红儿当成是平等的朋友。
“将军真是折煞奴家了,事关虎牢关安危大事,区区隐瞒我又有什么可介意的。”然而红儿却推辞了毛小豆的恭敬,她和诸葛承是朋友,也仅仅和诸葛承是朋友,她并不打算凭着这层关系在毛小豆面前倚老卖老,“奴家曾经想过,世间哪有他那样的天才,不但熟知文韬武略,还精通音律雅乐,原来是来自大名鼎鼎的诸葛家,那就难怪了。”
“谢谢红掌柜,因为此时前因后果太复杂,所以今后但凡涉及父亲的真实身份,还请您代为保密。”
“没有入土为安,对外也不报真名……他为汉人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难道就不值得一个让后人铭记吗?”红儿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看着毛小豆,她知道一切都是来自诸葛承的意愿,可是她不甘心。
“他说……这样……就够了。”毛小豆回过头看着那个高高的柴垛,他其实也是不甘心的,但诸葛承白纸黑字的遗书现在就躺在他怀里,他没有违背的资格,“比起被身体长久地困在一地,我爹说,还不如化成烟灰,那样天地之大,就哪里都可以去了。”
在毛小豆说话的时候他从诸葛承那里移开眼睛看向身旁一棵枯树的枝丫,一只野外很少见的海东青肃然地站在那里俯视着这场葬礼,毛小豆的视线在空中与它对上,在双方对视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选择任它去,什么都不说。
那只海东青当然是有主的,它的主人此刻就在黄河的另一边。
拓跋嗣骑着马带着几位随从,而他身旁则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在他们一行人刚到黄河边停下,拓跋嗣还来不及翻身下马去迎车驾里的人时,拓跋珪就从里面拨开了帘子。
“父皇,您才醒几日,如今又是车马劳顿,如果再吹了外面的风——”
“无妨,下车看看又不会怎么样。”大概是因为病中中气不足的原因,于是皇帝的声音听来反而有种难得的温柔。
“您昏迷足足二日,如今才醒几天实在不可啊!”
要说诸葛承死后毛小豆那里算忙得脚不沾地的话,那拓跋嗣那边就是天都要塌了。这么多年下来不管是因为恐惧还是尊敬,皇帝在北边胡人里的威慑力早就达到了顶峰,而拓跋嗣虽然身为齐王,却因为要卧底虎牢关足足缺席两年,对那些人的掌控根本达不到拓跋珪的地步。
那天在虎牢关上,诸葛承和拓跋珪一前一后地倒下,场面一度吓人到拓跋嗣以为他父皇也跟着一起去了。可是即使他马上确认了拓跋珪的生存,事情也没有变得好上一点,不像诸葛承这边因为事先预料到事情的发展,所以提前留下了帮助毛小豆善后的计划,掉进诸葛承陷阱的北边手上什么都没有。
当拓跋嗣在他父皇嘴边摸到完全超出他预计的血量后,他只能一手拖着拓跋珪后退,另一手指挥着在场所有的鲜卑人一起撤离。当时城墙上的毛小豆也是完全懵了,如果他能抓住战机,先放诸葛承的遗体在地上躺一会的话,哪怕仅仅依靠城墙上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弓弩手,也能留下至少上千的慌乱撤退的鲜卑人的性命。
而等拓跋嗣确认所有人大概撤出了虎牢关的射程范围,又把拓跋珪托付给专业的军医后,自己一人一骑又回到了虎牢关前,正好渡过了诸葛承死后第一个情绪崩溃的高峰的毛小豆也起身走到了城墙边缘往下看。
那几乎是和刚刚拓跋珪和诸葛承两人同样位置同样角度的复刻,两个刚刚失去父亲和可能会失去父亲的儿子们隔空相望,彼此都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绝望、无助和悲怆。他们立即就明白此刻的自己应该也同对面一样,这大概是他们的灵魂在这一生里与彼此最靠近和重合的时刻了。
可惜在这之后注定这两人的关系依旧是一刀两断,明明已经接近崩溃的人们,因为各自肩上的责任,拼命要装作自己还能承担的样子,拓跋嗣能感觉到之前胸口那处被说以后都会留下病根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他们安静地对峙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做些无意义的示弱,给汉人和胡人留下些最后的体面。
“德衍,我走了,今后……多保重。”
拓跋嗣等了一会,毛小豆好像要没有要接茬的样子,大概是因为这句他自己都看不上的告别词实在太烂的缘故,看着鲜卑人已经远离的拓跋嗣,终于还是闭上眼睛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慢着!”在毛小豆的喊声里拓跋嗣停下马转过头。
“殿下,从今以后我就是虎牢关的守将了,也许有朝一日殿下会变成陛下。但无论如何,毛小豆在这里提前预祝殿下将来政通人和、长命百岁。”毛小豆到底是个汉人,告别词比起拓跋嗣的体面了很多,“我曾经说过殿下可以走,可是我也说过,如果你选择走,那么你这一辈子就不准再给我踏上汉人的地界了。”
毛小豆开始集中精神,有无形的力量自冥冥中笼罩到这两人身上,已经见惯对方使用律令术的拓跋嗣明白,他后面出口的那句话就会言出法随了。
“从今以后,你好好地当你的胡人,我安分地当我的汉人,以黄河为证,我俩今生今世不复相见。若违此誓,无论是你来了南边,还是我去了北边,拓跋嗣,你我之间必有一死!”
301.
“怎么了,在想什么?”
拓跋珪看着他儿子一边阻拦他下车一边望了对岸一眼后又开始神游天外,于是也一起跟着望了过去。
黄河没有那么宽,所以这两父子能隔着河岸看见对面大约有几个人影晃动,可黄河终究还是太宽了,他们看得见却实在看不清。
拓跋珪在拓跋嗣犹豫的当口就自己从马车里出来了,拗不过的拓跋嗣只好赶紧从车里取了件披风给拓跋珪披上。
“那天后来……发生了些什么?”
拓跋嗣当时一路带着所有人撤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并以皇帝昏迷,一切日常事务暂缓,京中急事一律由他代为监国为由,临时在那里组了一个很小的朝廷。
拓跋珪醒来后点点头认同了拓跋嗣的处理,他并没有询问那天后来发生的事,熟知轻重缓急的皇帝首先要处理怎么对内交待十几万人莫名阵亡尸骨无存的事情,皇帝将全部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把拓跋嗣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几天的功夫,京中几个重要官员都赶了过来,一进这座小城中央破落的院子就看见面色苍白的皇帝躺在那里。拓跋珪一边和他们解释他那个版本的整场战事经过,一边因为身体抱恙而咳血连连。在这样的状况下,即使想要继续追问的人也都只好倒过来请他保重龙体,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比起承受皇帝驾崩给朝局带来的动荡,十几万人的死亡似乎又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了。
于是拓跋珪当着众人的面,临时将一部分权限移交给了拓跋嗣,算是给了他补齐了之前几日事急从权下一切决断的合理与合法性,并且重新确立了消失两年的齐王在大魏朝的正式地位。
在父子俩忙着和这个临时的朝堂周旋的时候,拓跋珪失踪了几日的海东青飞回来了。于是这两天养病期间连床榻都没起来过的拓跋珪硬是撇开众人,坐着马车带着拓跋嗣又回到了黄河岸边。
在问完那句话后,拓跋珪看着拓跋嗣又一脸一言难尽地望向南面的样子,所以他明白了他的儿子同他一样,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收场。
“你会怪我吗?”拓跋珪即使已经提前预知了结果,想的也不是如何去避免,而只是问问拓跋嗣会怎样归因。
“我如果怪您的话,会显得好像我今后走的路不是我自己要选的。那样的话,我也实在太过软弱,不适合做个兵家人了。”
拓跋嗣摇了摇头,眼神却依旧望向黄河对面,在这件事之后,他们父子俩好像因为相同的境遇而真正的交心了,拓跋嗣说这句话时甚至不用转过头去诚惶诚恐地表现出对于皇帝的恭敬。
“是你爹我无能,所以才只能把自己没走完的路,交给你接着走。”同样的,拓跋珪也没有再自称皇帝,也很坦然地在拓跋嗣面前示了弱,“以后的大魏和鲜卑……就靠你了。”
“父皇!您只是一时气郁攻心,您不会——”在拓跋珪说出那种话后拓跋嗣终于不再看着黄河了,可他才说了半句就被拓跋珪制止了。
“我们学的都是兵家的传承,它会有点什么弊端和反噬你想必也明白,何况我的那套以杀止杀的路比你走的那条更重杀伐。这两年我都不过是靠着寒食散在压着那些怨魂的反噬而已,原来以为我可以撑到南征完成再把天下交给你的,可惜棋差对面一招,这十几万人一死,你继位几年之内都不宜再大动刀兵了,至于以后——”
拓跋珪虽然没听过毛小豆的那句用律令术发下的誓言,但想也知道诸葛承养大的孩子不会让汉人束手就擒的。而这一次,斗争的双方变成了明牌,那以后拓跋嗣面临的局面恐怕只会比他更难。
“为父只能提前祝你武运昌隆。”
本来就只有这一条路,毛小豆的那句誓言更多的作用不在于阻止那场未来的战争,而只是提前在给那场战争加上一个他们谁都不能承受的筹码,确保他们都会全力以赴。
法家人似乎很热衷于一步到位,于是宁愿选择毕其功于一役而不是反反复复来回拉扯。又或者,毛小豆的一了百了不是来自于法家,而是诸葛承的家传。
“可是将军……这样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红儿知道她根本说的是屁话,人都已经死了,难道仅靠留住一具尸身和坟墓就能留住什么吗?这么多年他们一起埋下去的那些士兵们,最初的那些连碑上的字都看不见了,他们又是留住了些什么呢?
毛小豆依旧看着那只海东青,法家并不会兵家的那些和动物沟通的能力,他也不确定对面是不是要让这只鸟带来什么最后的口信:“红掌柜,在这件事上,重要的不是我们能做到什么,而是他想要什么。”
尽管墨家崇尚节葬,但诸葛承对身后事的愿望依旧可以算是离经叛道。在其他人自发的一身缟素的日子里,诸葛承人生里真正在意和亲近的那些人把汉人葬礼里的各种大忌全部犯了个遍。
毛小豆身为儿子,要一把火烧了他的遗体;红儿身为朋友,在葬礼上穿了一身代表喜庆的红衣;至于拓跋珪和拓跋嗣父子两人,没有身份也没法到场的他们只好派来了一只鸟。
可这些才是诸葛承真正想要的,所以爱他的人只在乎怎么让他满意,不在乎世人又到底会如何评判。
“时辰差不多了,麻烦您了。”
只有葬礼开始的时间选择还算照旧,在毛小豆的一句话后,红儿咬着牙抱好自己的琵琶,以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拨了几个轻巧又欢快的音。
“那说好了啊,我要喜庆的,越喜庆越好。”
闭上眼睛的红儿似乎又听见了那时候的诸葛承对他说过的话,一些她以前不理解的东西到现在却能够明白了。原来那个时候诸葛承就在准备他自己的死亡了,而那个一向不着调的人给他自己的身后事安排的最出格的配套就是——
一个四十出头英年早逝还为国捐躯的人,把自己的丧礼定义为喜丧,要在自己的葬礼上听喜乐。
毛小豆扯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接过随从递上来的那支火把,然后打发在场这些帮忙的士兵全部离开,在确保清场完毕后,他手持火把来到了柴垛之前。
“爹请放心,您不必担忧,今后儿子会好好守住虎牢关的。”毛小豆最后看了看他父亲的遗容,又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摆。
说完本想点火的毛小豆不知怎的又想起诸葛承最后的那句遗言,于是也不管有用没有,他动用律令术凑到对方耳边最后说了一句:“愿您得偿所愿。”
熊熊烈火在一连串活泼的拨弦下升起,瞬间包裹住诸葛承的遗体。而分别位于黄河两岸的几位对于这场葬礼真正有意义的出席者当中,只有那只海东青因为站在了下风口上,被突然冒起的浓烟熏得流下了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