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红儿这么一个在音乐造诣上可以称得上大家的人来说,这大概是她迄今为止状态最好和最坏的一次演奏。
在红儿的理解里,音乐的至高境界是为了表达情感,因为情感是一种复杂到无法用语言去完整描述的东西,反到是能够借由音乐作为载体直接传达给听的人自行去理解。但有时候连演奏者本身都不太能抓住自身情感的全部轮廓,因此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听懂的知音就显得尤为珍贵。
但是此时此刻,红儿的情感是如此具象又明晰,简直到了可以单独从她体内剥离出来当作一座雕像在原地继续耸立的程度。她现在终于理解,以前那个余音绕梁三日的典故是一点都没有夸张,如果任由她自己发挥,她不但能让这一曲在此徘徊良久,而且保证人人听后都能悲从中来。
可偏偏诸葛承给红儿定了一个喜乐的基调,音调和感情的不匹配别扭到就像是让画家拿着一笔朱砂去画松柏长青。但红儿总有一些身为大家的骄傲,于情于理她都想要在最后弹一首能让她引以为傲的曲子来送别诸葛承。
红儿拼命地克制着自己,内心努力着试图回想一些她以前与诸葛承相处时快乐的片段,可是火焰里诸葛承的身影已经看不清了,热浪灼烤让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配上红儿那段词不达意的音乐倒是真的让一切有了最后狂欢的味道。而终于找到与自己的情感达成和谐统一的点的红儿,手中的曲调也开始变得既放纵又癫狂。
可惜无论红儿弹得多么努力,拿一把琵琶怎么去对抗一条黄河。于是在对岸的拓跋珪和拓跋嗣那里什么都听不见,在他们眼里,就只能看见平地冒起了一股黑烟。
“父皇!”拓跋珪在那一幕出现的刹那踉跄了一下,却依旧拒绝了拓跋嗣伸过来要搀扶他的那只手。
“你和小豆子,你们俩个入鬼谷的时候,牌位是不是摆在一块了?”
因为离得够远,所以拓跋珪眼里那些烟没有直上云霄而是半途就散了,所以他不禁在想,诸葛承的魂灵是脱离这些烟自己去了更高的地方,还是跟着它一起四散不见了。但无论其中的那一大部分去了哪里,他至少知道,里面有一丝会去鬼谷的那块牌位里。
或许那个鬼谷里的老人家在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那两块牌位的摆放位置就是天道能给他们两个最大程度的仁慈了,作为一名父亲,他也希望他的儿子至少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是。”拓跋嗣瞬间反应过来他父亲这么问的深意,于是他不仅点了点头,甚至嘴角还略微带着一点弧度,“这样看来的话,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盼头。”
“这次回去以后,你就着手挑你自己的人马吧,无论将来我们是攻是守,总要提前做好点准备。汉人人才辈出,那个刘裕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况还有个法家传人的小豆子在守虎牢关,你以后的路不会比我的更好走。”
“我们鲜卑人真的如您在虎牢关上说的那样没有多少时间了吗?”拓跋嗣毕竟离开北方太久,又缺乏拓跋珪那个视角,对于危机的感受并没有那么直观。
“甚至更糟,他们毫不费力就学会了像汉人那样享乐,却又不肯花苦工去学汉人努力思考。我怕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处境或许会比我这次更危险。”
然后这父子之间就再没有什么对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黄河对岸的烟一阵又一阵地升起,直到那点火势开始慢慢减弱。
红儿终于被她的末路狂欢一路带向了绝地,当浓烟开始一点点减弱,火焰中隐隐可以看见白色的人骨。诸葛承的死亡终究不是美丽而欢乐的,无论红儿怎么试图欺骗自己,真相就是如此直白而恐怖。
“呃啊啊啊!!!!”
所有被压抑扭曲的悲伤在这一刻爆发,红儿尖叫着抡起她的琵琶一次次砸向地面。那些用来精心装点她妆容的首饰在这种过分粗暴的动作下一同甩落,没了固定的头发也跟着一起漫天飞舞,在那面琵琶彻底断成两截之后,红儿现在看起来就是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女鬼。
当红儿明显地在发疯的同时,毛小豆却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行,这曲子根本不行!我到底是弹了点什么垃圾?!”红儿砸完了琵琶又开始检讨自己,在原地不知所措了片刻后突然眼神发亮地看向那还在燃烧的火堆,她捡起地上碎掉的琵琶,脚步不由自主地一点点上前,“你等我下去,我下去重弹一次给你听,这次我会弹得真的很喜庆的,你听完再走……”
“定!”
在红儿离那个火堆还差一步的当口,毛小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在她的眉毛已经几乎能感觉到火焰的撩拨的时候,在炙热的死亡到来的一步之前,红儿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退!”
毛小豆侧目看了一眼僵硬着在律令术里后退的红儿,看到对方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泪流满面后,他吐了口气重新看向了面前的火堆。他那个鲜活的、有趣的、明里看上去不靠谱、暗地里却保护了所有人的父亲,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一具骷髅了。
“焰·起!”毛小豆的声音里也终于带上了哭腔,本已渐渐微弱的火焰重新腾空而起,当红色烈火包围一切,毛小豆就可以假装他的父亲依旧是那副有血有肉的样子。
“风·卷!”
这一次有了律令术加持的火焰燃烧地十分彻底,在所有可以燃烧的部分都烧得差不多之后,毛小豆像之前从卫王手里逃脱那次一样,在平地制造出了一个龙卷风。
那个风卷一点点带起周围地上的细碎物体,然后移动到燃烧着的火堆旁边,最后的那点火焰染进风卷里,把黄褐色的龙卷风变成了暗红色的火龙卷,连带那些木柴燃烧留下的余烬和诸葛承的骨灰一起卷到天际之上。
“散!”
在虎牢关周围的人开始注意到这可怕的异象时,毛小豆一句话又将它终结了,原本被火龙卷带着一起暗下来的天空重新放晴,除了火堆位置的地面上有焦黑的一滩燃烧痕迹以外,一切无影无踪。
终于,诸葛承如愿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303.
被火龙卷带上天的不光有烟灰,还有一些其他的杂物,比如不远处地上一株不知名的野花。
在被卷上天空的那一刻,野花就被狂风扯散,其中的大部分被一同卷入火焰化成了灰,只有一片花瓣一直在最外端旋绕,又侥幸躲过了毛小豆的那句“散”字律令,在高空中失去所有束缚后开始任意飘荡。
在人类短暂的干预过后,自然又重新接管了一切,那片野花瓣就这样一路被风带着,浮浮沉沉地朝着北面的黄河而去。
本来在火龙卷消散后,拓跋嗣提议说他们该回去了,毕竟他们俩都明白一切都算尘埃落定了,拓跋珪现在的身体也不算太好,再在河边这么吹风也没什么意义。但拓跋珪不知怎的,就是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黄河不肯离开。
就在拓跋嗣想再催一句,实在不行就用点强的时候,他们父子俩同时注意到了那片花瓣,毕竟鲜红的野花在黄河上空翻着滚打圈不算是什么常见的情景。花瓣滚了两圈又开始下落,比起离岸边的距离,它离河面要近得多。
可就在离水面还差几尺的时候,不知又是哪里吹来一阵微风托了它一把将它带起一丈有余,让它得以继续飘荡。这父子俩就这样盯着那片花瓣一路颤颤巍巍,每每快要落水却又硬是飘起一些,就这么一路顽强地向着北面他们所站的方向而来。
“小心!”
一直都站在离水还有些距离的拓跋珪松开拓跋嗣的搀扶,一路迎向那片花瓣。他近乎虔诚地看着不远处的水面,那花瓣离岸已经不足十丈距离了,当它不负所望地又被托起朝岸边送了一点距离时,就连拓跋嗣都跟着大吐了一口气。
拓跋珪在岸边站住,对着黄河摊开掌心,那片花瓣果然如同有灵那般认着那个方向飞来,在拓跋珪仰望的眼神中最后划了半圈弧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咳咳。”
拓跋珪想要放声大笑,却不知哪里走岔了气反而开始剧烈咳嗽。拓跋嗣慌忙从怀里掏出绢帕递给他父皇,然而拓跋珪接过那块绢帕不去捂嘴却小心翼翼地把手心里那片花瓣包了起来。等到咳嗽再也压抑不住,他干脆用一边袖子捂住嘴巴,顺便把咳上来的那股逆血吐在了袖子上。
“我们走吧。”尽管拓跋珪的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但他的语气却显得很轻松。
拓跋珪将包着花瓣的绢帕藏进怀里,借着拓跋嗣的搀扶重新回到马车里,在拓跋嗣要转身上马前又叫住了对方。
“关于你要挑的那些人——”拓跋珪停顿了一番斟酌了一下他想说的,“能力固然要紧,能对你脾气胃口才是第一。毕竟他们是要跟你一辈子的人,你赢了,就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个天下,你输了,以后黄泉路上总归也不会太过孤单。”
“我明白了,父皇。”
北岸的拓跋珪和拓跋嗣都走了,南岸的毛小豆和红儿还在那里发呆。按理说葬礼已经结束,再耽误在这里也无事可干了,然而这两人毕竟不是北岸的那一对父子,在失去了诸葛承这个共同的交集之后,他们之间变得无话可说了。
其实本来这也没什么,人生也不是每天都要过得忙忙碌碌才算是有意义。可问题是,在诸葛承走后,毛小豆成了虎牢关的当家人了。
其实在这里升起龙卷风的时候就有人在外面探头探脑了,但因为毛小豆的亲兵们得了他的嘱咐,不论看见什么异象都不要进来打扰,出于对于毛小豆的信任和对诸葛承的尊敬,他们拦住了所有好奇的人。
而当龙卷风升级成火龙卷后,这些看热闹的吓得一哄而散。但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出现了另一个,那些由于虎牢关不开正门,只能和车队一起暂时停在关外的人也被火龙卷吓到了。
有些人车里装着易燃的货物,看着不远处的地方火都烧到天上去了,自然是一团混乱。虽然那个龙卷才片刻就消失了,却依旧有些人担心它死灰复燃而要求虎牢关开正门放他们进去。而守门的士兵就开始解释因为今日虎牢关大丧,只能开边门,然后两边就开始僵持不下。
而这群困在关外的人里,闹得最厉害的就是一个姓张的,好死不死的,他就是那个因为伪造粮草去向,在虎牢关被乱石砸死的张家管事的儿子。
就算这种事放哪里都是张家不对,但后续处理时,虎牢关的士兵就给了他们一张敲满官印的纸,说他爹是因为要逃狱才被就地格杀,他问起他爹的尸身何在,那些官兵都一副不知道也不许他多问的样子。
他们张家再怎么说也是个大氏族,本来是能帮着想点办法的,可惜当时徐羡之一纸命令压到张家,全部人都在为了筹粮和兵役的事情发愁,于是大家都劝他忍气吞声。可是身为人子,连父亲尸身葬在哪里都不知道,这让他怎么会不恨虎牢关的上上下下。
所以好不容易在这里逮到个机会,这个姓张的就开始撺掇周围被困的客商。说虎牢关乱耍官威拦着百姓正常进出,朝廷都没正式传过捷报却,非要说自己打退了北面,据他和周围百姓打听的结果其实是那天根本就没打起来,胡人是看着虎牢关太高自己退的兵。
姓张的这边言之凿凿,那些事后回来的守军又确实不清楚那天的真相,所以怕事情闹大只能跑去毛小豆那里询问。
“请问少……请问将军,那个闹事的怎么处理?”说完事情大概的士兵一时还叫不习惯毛小豆的新身份,只能低下头听指示。
“给他开门吧。”
“诶?”那士兵怀疑自己耳朵听岔了,赶紧又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毛小豆。
“我们都在办喜丧了,为什么不给别人开门?难道还真的像人家说的官威太大吗?人都没了又何必给人递话头呢。”毛小豆说着也笑起来,可是只有一边嘴角弯起的笑看上去显得特别嘲讽。
“可是将军,那人口中明显对老将军出言不逊啊。”
“给他开门!!”
“是,是!”
在毛小豆不耐烦的怒吼里,那士兵慌忙答应完又回去了,而红儿也是一脸嘲讽地看了看那人离开的样子后又沉下脸来转过头看向毛小豆。
“值得吗?你们父子俩这样鞠躬尽瘁舍生忘死,却是为了这群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们,那些只知享乐的汉人世家和王朝都已经没有救了。” 红儿身为一个老鸨,应该是早就看透世态炎凉了,但此时他却是真心地在为这对父子打抱不平。
“无所谓。”毛小豆的表情也沉静下来,似乎真的如他口中所说那样不在乎了。
“为什么?”
毛小豆这时候才想起拓跋嗣问过他类似的话,而他的内心似乎比上次回答时更为坚定了。
“我守虎牢关,是因为这是我生来就该做的事,是我爹希望我做的事,也是我自己想做的事。至于我守住虎牢关会有无耻小人因而得益,我对此并无什么特别感觉;若是有朝一日我守不住了,有无辜百姓因而遭殃,那是因为人力有时而穷尽,我也只能这样。”
在毛小豆的无所谓里,虎牢关做好了正常的开关准备,两位官兵在另一个人的监督下准备推开城门,让外面的车马可以进关来。只不过按照正常程序来说,那个监督的还得说一点开门前的吉祥话,早就背习惯了这些场面话的人扯着嗓子拖着音就在门后喊了起来。
“三月十八,黄道吉日!”
外面停着的人听见了这声音,一个个都是喜上眉梢,连那姓张的也是一副“看我说得对吧”的那种得意表情。
“婚丧嫁娶,百无禁忌!”
人们重新开始排队,大家因为感谢姓张的带头“伸张正义”,全都自发地排到了他的身后。
“大吉大利,天下太平!”
拓跋珪和拓跋嗣看见了远处迎接他们的众臣;毛小豆对着红儿点了点头,自己起身离开了原地;红儿苦笑一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金钗重新盘起头发;姓张的正了正衣冠,趾高气扬地站在了城门前。
虎牢关厚重的大门在吱呀呀的声音里一点点泄开,从那扇门缝里透出的,不过是无数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胡人和汉人,以黄河为界,重复着争斗与抵抗的一生。
这天下离了谁还是一样的过,而今天只是虎牢关里,平凡的又一天。
“虎牢关,开!关!咯!!”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