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从御书房出来后,便直奔慈宁宫。
那晚他一拿到解药,回了翊王府找到顾剑和大夫,确认这是真的解药后,便让顾剑将药带进慈宁宫喂小枫服下。
顾剑有些惊愕,拿着药看他:“你要我去亲自喂小枫服药?”
李承鄞点头:“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顾剑仍然一脸不可置信:“你明知道……之前千方百计不让小枫和我有见面的机会,为何今日把这件事交给我?”
李承鄞无奈一笑,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时恩服侍他穿上斗篷,顾剑这才注意到李承鄞的脸色异常苍白。
李承鄞缓缓开口:“你也看到了,宣德王一案成败在此一举,我这两日都要审案,没有时间再去慈宁宫,既然如此,托付给你是我最放心的选择。”
顾剑握住药包,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但李承鄞拍了拍他的肩:“我还要去刑部审案,事不宜迟,你即刻就去慈宁宫,务必亲眼盯着小枫服药。”
眼下还是救小枫更重要,顾剑压下心中疑惑,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小枫出事。”
顾剑潜入宫中,亲自将解药交由小枫服下,次日宫中传来消息,太医为小枫诊脉,已经一切正常,顾剑也告诉李承鄞,小枫体内致命之毒已经解除,只需要再慢慢调养便能养好身子。
李承鄞彼时正在刑部点灯熬油,审讯宣德王府一干人等,闻言略略颔首:“知道了。”
顾剑转身欲走,想了想,又折返到李承鄞面前:“你用什么换回了解药?”
李承鄞放下手中案卷,闲闲挑眉:“顾剑,什么时候你可以质问本王了?”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这样反问,又疲倦一笑,揉了揉眉心转移话题:“赵府那边如何了?”
日前李承鄞曾说过,赵瑟瑟的父亲是朝中最会见风使舵,观望形势的人,腊八晚宴之后,尽管所有关于宣德王府的审讯都在秘密进行,但他应该已经察觉出了不对。
顾剑果然点头:“前些日子,赵家那位大小姐在去万佛寺礼佛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四皇子,据说当时她的簪子掉在了花丛里,是四皇子捡到了,后来派人送回了赵府,这么一来一往,两家便有了交集。”
他一顿,知道这件事完全在李承鄞预料中:“恐怕,好事将近。”
李承鄞噙着笑,漫不经心翻过按了红印的供状:“说起来这位赵姑娘,实在是按照我四哥最喜欢的模子刻出来的高门贵女,看来很快又会有喜事了。”
他眼神一凛,说给顾剑:“有了这把刀,顾氏之仇,很快就能报了。”
用正事支应走了顾剑后,裴照匆匆走了进来,一双粗眉紧紧扭起,看着像是有万语千言想开口,却碍于君臣之分,不敢开口。
李承鄞微微一笑,似有一声叹息:“阿照,是不是没找到?”
裴照一默:“殿下,我会派人去岭南道再去搜寻,一定会找到的。”
李承鄞淡淡嗯了一声,他并不是吃了毒药就甘愿赴死的人,从李承邺处出来后就立刻吩咐裴照遣人去寻解药,只是短时间内就算翻遍整个上京城,也是一无所获。
裴照知道真相,虽然不懂李承鄞为什么愿意为那个九公主付出这么多,但他比顾剑更相信李承鄞,他从年少时就知道,裴家择定的君主,是李承稷,李承稷身死,作为裴家现任家主,他自然选择了李承鄞。
年少相伴,一路走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李承鄞的能力和手腕,就算陷入再危困的局面,他也相信李承鄞有办法自救。
“殿下,这是之前王太医私底下为您诊脉后开的药,虽然不能解毒,但可以延缓毒素蔓延,您快喝了吧。”
裴照打开食盒,递过一碗浓郁泛着苦气的药,李承鄞接过一饮而尽,还笑着跟裴照打趣:“要是小枫在啊,她肯定闻见这么浓的药味,打死也不肯喝的,她可真是这天底下最麻烦最娇气的病人。”
裴照配合地笑了一下,干巴巴道:“九公主孩童心性,率真可爱。”
他自从西洲就认识小枫,明白李承鄞为何会爱上她,可他不明白的是,李承鄞为何会任由自己的感情深到无法自控的地步。
毫无利益,毫无欺骗,好像在面对小枫时,李承鄞什么身份都没有,只剩下一片真心。
他曾经觉得,有这么一个放在心上的喜爱的人,对李承鄞来说是好事,因为他比从前有生气了许多,可如今对于一个志在天下的皇子来说,小枫的存在,就是李承鄞夺嫡路上永远的软肋。他以为回到上京的李承鄞会亲手斩断这个软肋,可却没想到眼看着他一步步深陷,到最后甚至把命都赔了进去。
到那时候,若李承鄞当真不测……新皇登基,容不下贰臣,整个裴氏都要为裴照的选择而付出代价,裴照背负着满门荣辱,自然希望李承鄞能当断则断,可如若主上不愿,他便只能赌上裴氏一族,陪李承鄞搏命。
李承鄞明白裴照的忧虑,所以他开口:“阿照,这药能保我多久?”
裴照心中一紧,低声回答:“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李承鄞微微一笑:“我赌我能活不止半年。该是我的,必定属于我,二哥罪有应得,从今后大哥也能彻底得到安心,咱们三人从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不论我生前身后,必定保你周全。”
裴照眼眶一热,直直跪了下去:“殿下,裴照只愿殿下福寿绵长,走到万寿无疆的那一天。”
李承鄞起身扶起裴照,眼中有着清亮温和的光:“阿照,没人能万寿无疆。眼下要紧的,是为大哥伸冤,肃清这上京黑白颠倒的朝堂,让我豊朝江山,有朝一日能真正万寿无疆。”
裴照被李承鄞语气中所描绘的图景所感染,不由也带上了豪气万丈的语气:“殿下之志,臣明白。”
那日之后,李承鄞每日都要喝上一碗苦得舌头失去知觉的药,今日来慈宁宫前也是,如今舌头还泛着苦意。
李承鄞来到慈宁宫,先去见了太皇太后,得知太黄太后去了佛堂诵经,不在宫中,李承鄞便直接去了小枫所在的后殿。
他前脚刚踏进殿门,就看见永娘急匆匆走了出来,手上抱着小红,一边走一边像训小孩一样絮絮叨叨:“九公主您还在病中呢,这狐狸爪子这么利,性子又野,万一跟您玩的时候没轻没重的,把您挠伤了奴婢可担待不起,还是让它这段时间就在自己的笼子里待着去吧!”
小枫委屈巴巴的声音远远传来:“小红很乖的,才不会随便乱咬人……上次那是因为被吓到了,而且也没真的划伤我。”
永娘加重了语气:“不行!奴婢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一面说一面走出来,正好撞上了李承鄞。
正要开口,李承鄞却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永娘自从跟着小枫去过一次翊王府后便明白了什么,回来后更是发现太皇太后似乎也早就知晓此事,只是装作不知道,近来虽然宫中传闻陛下有意立宣德王为太子,永娘原本还忧心,毕竟小枫是钦定太子妃,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小枫关于李承鄞的事,谁知小枫平日里什么事都大大咧咧,这件事上倒是守口如瓶,什么也问不出来。
越是问不出来,永娘越是知道小枫对李承鄞的情意。
眼下也只能向各路大罗金仙神仙菩萨多多祈祷,祈祷他们保佑翊王能当上太子,顺理成章迎娶九公主了。
永娘向李承鄞行了礼,李承鄞将小红从她怀中抱过来,用口型示意她先出去,自己则悄默声地走了进去。
永娘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怎么这两位凑到一起的时候,都这么孩子心性呢?
她很有眼色地出了殿门,守在门口不让任何宫婢进去。
小红在李承鄞怀里可一点都不乖巧,凶的不得了,但李承鄞单手捏着它后颈,低头瞥了它一眼,小红就安静无比的缩在李承鄞怀里,再也不敢吭声。
小枫知道永娘是铁了心要把小红带出去,她的抗争注定失败告终,只好撑着脸垂头丧气地趴在床沿,打定主意只留给永娘背影,一个时辰内都不要跟永娘说话了。
她听到有脚步靠近的声音,还以为是永娘又来念叨了,捂着耳朵挺直着脊背,表明着自己誓死不同意永娘独断**的态度。
可没想到……忽然有一声委屈巴巴的狐狸叫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小枫眼中立刻带上笑意,她以为是永娘回心转意,把小红抱回宫中哄她,眉开眼笑地转过身张开手臂扑过去:“永娘你最好了——”
可看清眼前人时,小枫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你、你怎么又偷偷来我寝殿?李承鄞,中原人的男女大防你到底懂不懂啊?!”
眼前人白袍玉冠,怀中抱着赤色的狐狸,正微微弯着腰,眼里带笑地瞧着小枫。
见小枫又搬出那一套女官总是挂在嘴边的说辞,李承鄞笑哼了一声,挺直身子,抱着小红闲庭信步地走到贵妃榻旁,大喇喇地躺了上去。
“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
他一边说,一边悠闲地摸着小红的皮毛,抬起眼觑向小枫,笑得像只奸诈狡猾的狐狸。
李承鄞这句什么五五六六的话小枫一个字也没听懂,但她只明白一件事,李承鄞就是故意的,嘲笑她读了这么久的书,还什么都不懂。
小枫恶狠狠扑上去,想把小红从李承鄞怀中抢了回来:“小红,我们不跟这个人玩,这个人性格恶劣,长得也一般,脾气还凶,哪哪都不好!”
但小枫没成功,李承鄞的动作快得小枫都没看清,长臂一抬,小枫就被捞到了他怀里。
“这里是慈宁宫,李承鄞你不要命了!”
小枫急急忙忙小声开口,李承鄞却不答话,只是埋头在小枫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整个心终于在此刻安定。
他的吐息刺得小枫痒痒的,又不由自主想到腊八那天在翊王府上发生的事,整张脸腾的红得像煮熟了的螃蟹,手脚也僵硬得不知道往哪放。
一只手抚上她的腰,小红呜呜地叫了一声,小枫听见李承鄞轻轻的声音。
“你今日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就跟我在西洲见到的一样。”
“亲眼见到你没事,我才能放心。”
小枫软了声调,讷讷开口:“所以……你是来看我解没解毒的吗?”
她侧过头询问,忽然感觉握在腰间的手紧了紧,李承鄞似笑非笑的戏谑声在耳畔响起,砸出一阵阵细密的战栗。
“还有……来谢谢你给我的葡萄干。”
“至于谢礼,当然是由我来定。”
小枫的声音被吞噬掉,整个寝殿变得寂静无声,时光缓慢粘稠地游走,以交叠的心跳声来计数。
小枫在李承鄞今日毫不顾忌礼法的态度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放下抵在李承鄞胸口的手臂,转而勾住他的脖子,抚上他漆黑冰凉的乌发。
她想,很快就能听到李承鄞被封为豊朝太子的消息了吧?
小红蹭的跳下贵妃榻,绕着小枫的脚呜呜叫着。
可此时此刻,没人注意得到它。
良久,李承鄞放开小枫,听到她此刻过分软绵的声音。
“李承鄞……也谢谢你安排阿渡进宫来看我,这几天一直都是她在陪我,虽然昨天她就跟丹蚩使者的队伍一起回去了,但我已经特别特别开心了。”
“阿渡说,我生病的时候你急得不得了,我保证……以后当了太子妃,我一定不贪酒了,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尽量少生点病……”
片刻后,李承鄞轻轻嗯了一声。
“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怪你,不要因为我感到自责。”
毕竟……是我选择带你来到上京。
被他压下的血腥味似乎又漫上喉咙,李承鄞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将怀中的小枫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