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不久,宣德王的处置便被秘密下达,废为庶人,终生囚于宗□□。
这已经是李承鄞能左右的,给李承邺最好的结局。
至少,比起上一世兵败自尽,这辈子到底他没有再失去这个骨肉血亲。
庆丰二十八年元日大朝会,皇五子李承鄞被册为皇太子,入主东宫,西洲九公主为太子妃,于元月二十日完婚。
同时册赵瑟瑟为四皇子妃,年后随四皇子前往江南封地。
这日上元节,按例进宫参加完家宴后,李承鄞连朝服都没换,急匆匆便往慈宁宫赶。
时恩在他身后一边追一边喊:“殿下慢点,慢点,太子妃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李承鄞心情很好,也不计较时恩这句抱怨,甚至还回了一句:“宫中过节一向无聊,我要带小枫出宫去。”
等到慈宁宫的时候,小枫早已穿戴齐整,扒着殿外栏杆,眼巴巴地等着李承鄞,见他出现在宫门口时,连忙蹦了起来,飞奔向李承鄞:“李承鄞,我等你好久了!”
李承鄞和小枫如今的关系自然不需要再遮掩,李承鄞拉起小枫的手,眼角眉梢满是朗朗的笑意。
“走,我带你出宫去。”
于是整个慈宁宫的人那日都看到了这样的情景:穿着隆重玄服龙纹的太子殿下,紧紧攥着未来太子妃的手,带着她跑过重叠的垂花门,消失在深绿色的抄手游廊之后。
庄重肃穆的朝服上用银线细细密密绣着螭龙,那本该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却由于太子殿下脸上的笑意,而消减了这常常令人觉得冰冷遥远的天家尊贵。
而被他笑着回望的那个穿着红衣宫装襦裙的女子,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回望向他,露出洁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眸里流淌着对异乡节日的好奇与期待,以及对眼前人毫无保留的如火的情意。
出宫游玩自然不能穿着朝服,李承鄞带小枫在翊王府双双换上一套出游的行装后才出门。
这么一折腾,临到出府时已经是夜晚,两人都饥肠辘辘,李承鄞便带着小枫来到了一家结着彩楼欢门的酒肆,酒肆门口也应景地挂着许多银雀、白鸾、螃蟹等动物形状的灯笼。
其中有一种影灯,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内置的灯烛缓缓旋转,迷离的烛光映照着薄如蝉翼的灯面上的人物也栩栩如生。
那人物是一对穿着圆领袍的男子和女子,共骑一匹马,男子正在弯弓搭箭,像是在教怀中女子如何射猎。画工精致,栩栩如生,琉璃灯光更是照得两人神态皆脉脉含情,仿若缱绻春风吹拂青碧草原,小枫一见就走不动道了。
小枫两眼发光,想要问店家怎么卖,却看到一旁的许多人都在猜灯谜,猜成功后店家才会取下他们指定的灯笼递给他们。
看到这里,小枫眼里的光唰的一声,十分干脆地熄灭了。
李承鄞凑到她耳边,慢悠悠开口:“求我。”
小枫转头,警惕道:“求你干嘛?”
李承鄞挑眉:“求我,我就帮你赢灯笼。”
“哈?!”小枫瞪圆了眼,“我是你的妻子,你不应该主动点猜灯谜赢给我吗,还要我求你,有你这样的夫君吗?还老是骗我这么叫你!”
小枫抬高的音量惹得一旁好几个人侧目,看向李承鄞的目光里都是“好好的郎君怎么连个灯笼都不愿给自家娘子赢,啧啧,莫不是才疏学浅……”诸如此类的意思。
李承鄞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指着那盏琉璃影灯说:“店家,我想猜这盏灯的灯谜。”
与此同时,一个盈盈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瑟瑟想要这盏。”
李承鄞和小枫同时转头,便看到穿着重瓣芍药宫裙的赵瑟瑟立在斜后方,她也来逛灯会,恰好走到了这里,她早就瞧见了李承鄞和小枫,此刻抬起眼看到他们,露出一个歉意的又盈盈的一笑。
像是带着几分故意,心中还梗着一口气,要争些什么,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都争不到,所以宁愿失态,在街头放下贵女姿态去和别的女人抢同一盏灯笼,也要破坏他们之间那仿佛圆融甜蜜到谁也插不进去的地步。
“殿下,小枫……真是好巧。”
她身后走上来一人,见到李承鄞倒是一笑:“五弟,没想到咱们倒是在这儿遇上了。”
李承鄞也笑了一下:“四哥也是好雅兴啊。”
原来陪着赵瑟瑟一起逛灯会的是四皇子,四皇子和李承鄞站在一起,一个俊朗英姿,一个文润秀气,但站在人群中都是同样地出众,只是气质十分不像,小枫在心里想,这就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吧?
正想着,就听到四皇子咳了几声,凑近了对李承鄞道:“五弟,我第一次带赵家姑娘来逛灯会,这还是她第一次张口跟我要什么……你今日就让让你四哥吧,怎么样?”
李承鄞噙着笑两手一摊,摇摇头,态度非常好地婉拒:“可我也是第一次带小枫来逛上京的灯会,四哥,赵姑娘从小就在上京长大,什么燃灯没见过,不像小枫,她看这些玩意都可稀奇了。”
四皇子语塞,赵瑟瑟什么也没说,收回了指向花灯的手,歉然地看向小枫:“既然是九公主想要,那是瑟瑟不对……不该夺人所爱。”
眼见气氛尴尬起来,虽然明明是他们先来的,可如今李承鄞只是淡淡站着,不退不让,气势倒比对面两个人加起来还要足,像他一个人在欺负他们似的,周围已经有好些人侧目而视,隐隐都对着李承鄞非议。
“做弟弟的,怎么能抢哥哥的东西……”
小枫没想到一盏灯竟然能惹出这么大的风波,更没想到一向忍字当头,绝不会在上京城中做出格事的李承鄞今天居然会这么执着,她扯了扯李承鄞的袖子,抢先出头朝四皇子粲然一笑,落落大方道:“四哥,这盏灯还是留给你解谜吧,说实话,我其实也解不出来谜题,正打算找个借口开溜,去店里吃李承鄞说的鱼脍呢!”
李承鄞眉心一皱,四皇子已经立刻反应过来,笑着拱手:“哎呀,那就多谢弟妹了。”
小枫眨眨眼,朝他们摆手,学着永娘教给她的话说:“上元安康,上元安康!”
但李承鄞显然没有要大方相让的意思,皱着眉要说什么,小枫眼疾手快,赶紧把李承鄞拽进了酒肆里。
直到落座后,李承鄞才觑向小枫,没好气道:“你拉我干什么?我正想猜灯谜呢。”
小枫一边挑拣筷子一边道:“哎呀,你没看四皇子殿下想在赵姑娘面前表现表现吗,当然要给他们这个机会了,毕竟他们日后可是要做夫妻的!”
李承鄞道:“我们日后也是要做夫妻的,你看中的花灯,我也想送给你,你怎么就不顾及顾及我的心意呢?”
小枫见李承鄞还是一脸不快的样子,心想这个人当了太子之后对她越来越得寸进尺,肆无忌惮了,用筷子头戳了戳他的胸口。
李承鄞被戳,一脸莫名其妙:“你又干嘛?”
小枫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胸口,眨巴眨巴大眼睛:“在把你的心意好好地放进我的心里啊。行了,现在快点点东西吃吧,再吃不上饭我就要饿死了!”
李承鄞猝不及防,没想到小枫会毫无顾忌地当众说出这种情话,他把手放在嘴边咳了声,耳朵尖却漫上一片轻红,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唤来店家:“店里今日都有什么招牌?”
店家爽朗笑道:“今日有新捕捞上来的鲈鱼,咳,还有鲤鱼,做鱼脍是极好的,还有糖蟹,我家厨子做的糖蟹也是一绝。”
他说鲤鱼的时候,特意凑到李承鄞耳边小声说的,说完才站直了,李承鄞颔首:“那就这几样,再加一壶葡萄浆。”
店家应道:“好嘞!”
店家走后,小枫奇怪问道:“为什么刚刚他要那么小声地说话啊,你又不是耳朵不好。”
李承鄞哼笑一声,心情甚好地决定再给小枫扫扫盲,普及豊朝文化知识:“你想想我姓什么。”
小枫道:“李啊,怎么了?”
“李乃国姓,鲤鱼的鲤和李同音,犯了忌讳,所以自本朝开国以来,官府皆有明令,不允许民间捕食鲤鱼。”
小枫吃惊地“啊”了一声:“你们规矩这么多啊?”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可是刚刚他不是说,今天有鲤鱼可以吃吗?”
李承鄞应道:“鲤鱼味美,虽然有皇家禁令,但民间也会有私下偷偷犯禁之人,只要不摆到明面上来,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枫很不理解,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既然皇室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不干脆取消这个禁令呢?”
李承鄞耐心同她解释,隅隅细语,眉眼中落满柔和澄亮的柔光,落在旁人眼里,便是郎君柔情似水,娘子懵懵懂懂,一看就是新成亲不久的夫妇,才会这么青涩又甜蜜。
“当初颁布此禁令,是因为立国艰难,为了树立皇家威严,震慑有异心者,而睁只眼闭只眼,则是为了后世民生康乐,这两者并行不悖,初衷都是为了能够让这个王朝清明康乐,只是采取了迂回的手段而已。常言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这个道理,很多事情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因为目的通常都是简单的,如果有什么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只要试着去从目的和结果开始倒推,便能豁然开朗。”
小枫开始听懂了,但李承鄞说到后头,她又变得两眼蒙蒙,抬起眼疑惑地问:“李承鄞,你最近好像很喜欢跟我讲这些叽里呱啦的大道理,我听得头都疼了,你是不是嫌我学东西总是偷懒,要亲自教我?”
恰好跑堂来上了菜,晶莹剔透的鲤鱼被片成薄片,摆放在连枝花纹的银碟中,纹理清晰,鲜味扑鼻,另一杯银瓯中传来阵阵甜味,其中能看见被剥开的橙色蟹肉,整齐地堆放在一起,看起来极为鲜甜美味。
小枫食指大动,两眼放光,望着李承鄞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用银匙将糖蟹舀出一勺,又取了另外的几个瓶瓶罐罐,打开给蟹肉上分别撒了些,都是各类蜜糖酪浆,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清淡开口:“是啊,从今往后,我来教你。”
他将食碟推给小枫,自己则用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小枫尝了一口,眼中立刻亮了起来:“好吃!”她又还记着李承鄞刚才的话,忙咽下去问:“教我什么啊?”
李承鄞容色清浅,眸中沉积的笑意却是比葡萄甜浆还要浓。
“当然是……教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还有,豊朝未来的皇后。”
“总不能以后,你一个堂堂太子妃,连一盏看中的灯笼都不知道如何抢到手,任由旁人夺了去?”
小枫争辩:“你怎么又提这事,我那是心地善良,慷慨大方,怎么到你嘴里,就是软弱,就是没本事了!”
李承鄞挑眉:“你是我的太子妃啊,我们夫妻一体,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不巧得很,我这个人,最讨厌有人抢我的东西了。就算是一盏灯笼,也不行。”
小枫很无语:“李承鄞,你可真霸道。”
她不再理李承鄞,埋头继续吃蟹,一点一点地品尝,吃得特别认真,额间花钿也随着她的咀嚼而一动一动,整个人看着像只华丽的小仓鼠,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都不如眼前这盘糖蟹能被放在她眼里。
李承鄞看着看着,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葡萄浆,慢慢地一饮而尽。
往后年年岁岁,他只求能每日都和小枫这样,斗着幼稚的嘴,说着说不完的话,彼此相伴,就这么走过长长的,新的一生。
假如他还有一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