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派去问病的太医正和内侍很快回来了。
内侍急匆匆走到皇帝身边,附耳说了什么,皇帝原本还慈和的神情顿时收了起来,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去搜”。
李承邺派去的长随此刻还没回来,他未免有些焦急,但却不能离席,只能觑着皇帝的神色暗自揣摩。
谁料皇帝只是挥挥手,让内侍先下去,此后便一直平静地继续饮酒,与大臣闲话,直到宴饮结束,他瞥了眼自己的两个儿子,吩咐内侍去传话。
内侍走到李承鄞身边,恭敬道:“五皇子,陛下召您前去御书房问话。”
李承鄞点头,内侍又告诉了李承邺同样的话,李承邺拽住内侍的袖子:“大监,你可知父皇召我何事?”
内侍微微笑道:“殿下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奴婢哪能揣测陛下的意思。”
李承邺阴沉不定地看了李承鄞一眼,他已经嗅到不对劲的气息,却无法拒绝,急匆匆便离开了宣德殿。
李承鄞喝完了杯中的酒,才慢悠悠出了殿门。
谁知道一出殿门,就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站在丹陛下,来回地徘徊。
李承鄞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小枫吓了一大跳,蹦起来回头,看到是李承鄞,连忙松了一口气:“刚刚我在殿上没说错话吧?”
她眨着眼,斗篷被夜风吹得鼓胀,李承鄞见四下无人,伸手替小枫拢住斗篷,敲了敲她的额头。
“不错,孺子可教也。”
为了避免被人看到,他说完便转身欲去御书房,小枫却拉住了他的衣袖,李承鄞回头,看到小枫咬着嘴唇:“我刚刚看到陛下身边的大监给你传话了,你是不是要去做你说的事了?”
李承鄞握住小枫的手,安抚地一捏,声音低缓:“别怕。”
小枫摇头,从怀中悄悄拿出一个东西,递到李承鄞面前,李承鄞一看,真是哭笑不得,那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这是什么意思?”
小枫说:“里面我藏了很多瓜子仁,还有葡萄干,今晚你肯定是休息不成了,陛下规矩大,你不一定饿了能吃到东西,有这些要是饿了就能垫垫呀,之前时恩都悄悄跟我说了,你进宫觐见陛下上奏事情的时候,总是来不及吃东西。”
她还保留着在西洲时的习惯,身上总是喜欢带着些吃的东西,不是葡萄干就是烤得香脆酥软的点心。
李承鄞原本因为又要走到兄弟相残这一步,而沉重的心情忽然就这样被一包小枫塞给他的葡萄干消解了,他将其收入袖中,嘱咐小枫:“回慈宁宫去吧,在太皇太后身边待着。”
小枫嗯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像个兔子似的鬼鬼祟祟离开了。
李承鄞握着那包葡萄干,踏入了浓重的夜色中,白色身影走过一个又一个巍峨宫门,直到来到御书房。
他进来后,请了安,发现李承邺跪在地上,忠王也一脸不可置信地跪在地上。
皇帝坐在龙椅上,没什么表情,问李承鄞:“李俨在狱中被掉包这件事,你知不知情?”
李承鄞装作一脸无知的样子,十分惊讶:“李俨被掉包了?三日前我去牢里看过他,他还在啊。谁有这个胆子敢从刑部大牢里劫忠王世子?”
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皇帝冷笑一声看着李承邺:“那就要问你的好二哥,朕的好儿子了。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违逆朕的旨意。”
李承邺还欲辩解:“父皇……儿臣只是,只是一时情急,担忧世子的病。”
皇帝冷冷扫他一眼,将手中的东西扔到了他面前:“你这兄弟情深,可别用错了地方。此事暂且不论,朕问你,你在府内豢养巫医又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羽林军入府找人,朕还真不知道,你这宣德王府可真是卧虎藏龙啊,你贵为皇子,居然敢私下养这种阴私玩意,你是打算给谁用!”
被皇帝扔到地上的东西,就是李承鄞“关照”过裴照,一定要在宣德王府上搜出来的东西,装着“血影虫”的匣子。
匣子被摔得裂开,露出其中的血影虫尸体,一看便知是可怖阴毒的毒物。
此刻,李承鄞忽然面上犹豫地开口:“父皇,这蛊虫……儿臣不久前,似乎在古书上见过,看起来有些熟悉。”
皇帝一愣,他只当这是巫医的教唆,李承邺是治病心切才将这些东西搜罗来,此刻见那毒虫形状可怖,又想到殿上见过的丹蚩金鹰,相隔千里,明明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东西,今天却一前一后出现在了他面前,难道,那传说中奇毒无比的毒虫也是真实存在的?
李承邺府上搜出的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途?
皇帝原本并不相信这些游医巫蛊之事,也不相信其效用,只要李承邺咬死这虫子只是巫医的药材,皇帝也不会再多过问。
李承鄞深知皇帝的脾性,所以必须先和阿渡配合,让皇帝知道这世上一南一北,竟然有可以相互勾连的传说,既然金鹰存在,那么传说中致命的蛊虫是否也真的存在?只要在他心中种下这个怀疑的种子,他自然会去查这血影虫的来历。
皇帝沉吟片刻,果然起了疑心,看向李承鄞:“承鄞,你从什么书上看到的?”
李承鄞拱手:“是《奇域志》,儿臣之前闲来无事,喜爱去弘文馆搜集古书,不经意间看到的。”
皇帝摆手:“去拿。”
立刻便有人出去,不一会,便有内侍捧着书回来递给李承鄞,李承鄞翻到那页,递给皇帝。
皇帝只看了一眼,脸色变化莫测,忽然一甩手,将书摔回了李承鄞身上,李承鄞握着书,跪在了地上。
“父皇息怒。”
那上面所描述的血影虫之蛊的症状,与太子中毒的症状一模一样。
原来当时整个御医司都诊断不出的病,源头竟然在这里。
他冷冷地盯了李承邺一眼,半晌,才开口:“承邺,你还记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吗?”
李承邺看到那匣子中的东西时便已经浸湿了一身冷汗,只是强装作不知,此刻装作满脸茫然地开口:“是……被太子侧妃下毒暗杀。”
皇帝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道:“先前,数位大臣都上奏劝朕,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劝朕早立太子,为将来计,朕本打算在元日大祭那日,昭告天下,将册立新的太子。”
李承邺原本满是惊惶的眼神突然变得不可置信,他抬起头,皇帝缓步走了过来,弯下腰盯着这个儿子:“你是最像朕的儿子,承稷死后,朕本打算册你为新的太子。”
李承鄞默默跪在一旁,垂眸一句话也不说。
眼见李承邺的眼神变得狂热而贪婪起来,皇帝站直了身,淡淡开口:“只要你告诉朕,先太子当时中毒之事,是否与你府上巫医有关,那巫医又是否是李俨蛊惑你,为你找来的,只要你如实回答,朕的心意,依然可以不做改变。”
李承鄞心中冷笑。
这就是天子,只要李承邺供出李俨,替皇帝名正言顺除了忠王手中兵权,夺了忠王一门在朝中的势力,他便依然可以是什么都没做过的,干干净净的宣德王,也可以就这样继续走向万人拥戴的东宫之位。
李承邺自然心知肚明皇帝想要的是什么回答,他艰涩半天,忽然抬头,下定决心:“父皇,那巫医是儿臣找来的,至于他为何会与先太子中毒一事有关,儿臣当真不知情!”
皇帝非常失望地转过了身:“承鄞,带上裴照去查。”
李承鄞自然明白皇帝要他查的是什么,他立刻起身道:“儿臣明白。”
他走出御书房的时候,裴照迎了上来:“殿下,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李承鄞颔首,走下台阶:“也该结束了。”
李承鄞主审,裴照带兵搜查出其余证据,包括李承邺拿捏巫医的妻儿老小的消息,巫医很轻易地招了李承邺指使他用血影虫谋害先太子之事,宣德王府上门人更是在裴照来势汹汹的搜查和审讯下吓破了胆,夤夜来到刑部,为李承鄞递上李承邺这些年来纵容李俨私铸铜钱、侵占良田等一系列恶事的证据,只求李承鄞放过他。
李承鄞笑吟吟托起那门人的胳膊:“宋先生说得哪里话,二哥是本王的兄长,眼见他犯下如此大错,我这弟弟只想着能替兄长多做些弥补之事。你能迷途知返,在这供词上画押,便已经是功过相抵,本王又有什么理由对你赶尽杀绝?”
这位宋先生从前自然在李承邺的指使下,做过许多不利于李承鄞的小动作,此刻见李承鄞一脸诚恳,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抹了把汗站起身:“翊王殿下心胸宽阔,臣就以此供状为贺礼,预祝翊王殿下早日得以入主东宫之位。”
他画了押,将供词交给李承鄞,后者接过,脸上带着半明半暗的笑意:“承先生吉言。”
他转身收起笑容,走出了阴森可怖的刑部大牢。
为虎作伥之人,怎能轻易放过?
宣德王府上替他做过肮脏之事的所有蠹虫,都会跟宣德王府一起倾覆,他不会任用其中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允许他们在未来仍然能够继续尸位素餐,去在各个官职上,当一个又一个掀起腥风血雨的伥鬼。
李承鄞连审了十日,这十日,李承邺被囚于宫中,皇帝照常早朝,忠王名为因病告假,实则在被皇帝敲打过后,便吓得一病不起,为了保全忠王满门,自请替子受过,去皇陵为先皇守灵。
皇帝允了。
十日后,天将破晓时,李承鄞将所有供状送到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供词,沉默良久,忽然抬起头看李承鄞。
“这其中,你参与了多少?”
李承鄞波澜不惊,与皇帝对视,片刻后,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微笑:“父皇,儿臣都是按照您的指示在审案,所审出的结果,儿臣也十分吃惊。”
皇帝看着他,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朕总觉得……从西洲回来之后,你就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他沉吟着,忽然第一次在李承鄞面前提起顾妃:“以前,朕经常忽略了你,你知道是为何吗?”
李承鄞依然是微笑着的:“父皇膝下数子,个个文韬武略,精通六艺,自然有一时照顾不到儿臣,儿臣都明白的。”
皇帝摇头:“朕是故意的。”
“从前,你虽然养在皇后宫中,但性子仍然像极了你的亲生母亲。”
李承鄞脸上笑意一凝,一双眸子变得幽深:“父皇……怎么突然提起了我母妃,太久远了,儿臣……已经不记得母妃的样子了,又怎么会像她呢?”
皇帝忽然淡笑着嗤了一声,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冷漠。
“你身上流着她的血,流着顾氏的血,就算从没见过,也是像的。”
“从前,朕最不喜欢的,就是看到你和顾氏一样,聪明,却无害的样子。但如今……呵,朕很欣慰。”
皇帝从桌案前起身,踱步走到李承鄞身边,晦暗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御书房内光线明亮,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地有皇家威严,可在这么近距离的对视下,李承鄞忽然发现,其实他的父皇在这个时候,已经显得很苍老了。
他原本挺拔的背,已经开始微驼了起来,两鬓上星星点点的白发就算再一丝不苟地束起,也到底干枯扎眼。
“承鄞,朕没想到最后会是你。但朕心里,有那么一些欣慰,最后是你。”
“此事朕自会料理,这几日你辛苦了,去吧。”
李承鄞行礼后缓步告退,走出御书房的时候,眼中冷漠一片。
原来为了这座皇宫陪葬一生的母妃,临到最后在父皇心里,只剩下她的儿子,让他有一些欣慰而已。
自古帝王多薄情,他曾经也陷入这无解的诅咒,相信自己要登高位,必须让自己比那高位更孤绝,更寒冷。
可那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是他父皇不过五十,便已经如同耄耋老人,眼中满是沧桑和倦怠,皇帝冠冕戴在他身上,如同一个孤家寡人的诅咒。
是他上一世自西洲一战后,再也见不得任何比翼连枝的事物,形销骨立,心痛至呕血。
最终抑郁而死。
李承鄞走下台阶,裴照跟了上来。
“殿下,您连着熬了半个月,末将送您回府歇会吧?”
李承鄞摇头:“去慈宁宫。”
当时李承鄞一接到御令后,便先去刑部审了巫医。
巫医挨不住刑罚,给了他“醉朦胧”的解药药方,但又告诉他,这份解药所用到的药材银环蛛,整个上京城只有一个,已经被他制成了唯一的解药,但被李承邺要了去。
李承鄞当晚隐秘地潜入宫中囚禁李承邺的地方,逼问解药。
彼时李承邺才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李承鄞为何这么着急发难,为什么步步要逼他入死局。
他咬死了不给,就算李承鄞用李俨威胁,李承邺也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自己若覆灭,李俨难逃一死。李承鄞又用贵妃威胁,李承邺这才松了口。
“银环蛛……呵,多么珍贵的药材,你想要,得用命来换。”
“当时那巫医制药,其实制成了两副,一副解药,一副毒药,解药用的是蛛身,毒药用的是蛛毒……两副药明明药材一模一样,却一个能让人生,一个能让人死,这毒药,我原本就是打算留给你的。你若是肯当着我的面,服下这一副毒药,我就把解药给你。弟弟,反正都是死,我这人记仇得很,怎么着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府,跟大哥团聚啊。”
他以为李承鄞会拒绝,没想到李承鄞平静地看着他,笑着伸出手:“二哥,和你的赌局我每次都赢,但总是赢,我也腻了。这次,就算输一次,又有何妨?”
在李承邺惊愕无比的眼神下,李承鄞服下了那颗红色药丸。
他忽然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着李承鄞,仿佛看见了天下最奇怪的人。
“五弟,我今日是真的甘拜下风。”
“你不仅对别人狠,你对自己更狠。一个西洲蛮夷之女,你才认识她三个月,值得你放弃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用命去救?”
李承鄞心平气和地看着李承邺,微微笑起来。
“二哥,你害了大哥,还要害我,我必须为大哥报仇,以及保全我自己。可是论起真心,二哥,我从小就希望我们能真的兄友弟恭,和睦相处。”
“可不行。我们生在皇家,被逼着兄弟相残,算计人心,算计身边的一切,自小揣度上意,步步惊心,已经够可悲了。”
“如果没有她,我可以接受这一切,接受上京城原本就是这么冰冷无情的地方,接受温暖从来不属于皇家,可是我遇见了她。”
“这座皇宫建在上京城的正北方,名为大明,意为朝阳辉光永远照耀之处。但对我来说,其实这里比最深的虞渊,还要更黑暗。失去她,我无法再面对这么冰冷的京城,可失去我,她只是会再次回到温暖的地方,赛马、喝酒、给她的小红马编辫子……她还是那个我最爱的,好好活着的小枫。”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本该冰封的湖面遇见了燃烧的太阳,为了让太阳不再熄灭,回到天空,湖水选择再次冰封自己,冰封这段曾让他两世都觉得温暖的回忆。
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