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守在殿门外的时恩见李承鄞可算是出来了,连忙迎上去:“殿下,咱们现在出宫吗?”
李承鄞摇头:“不,你去御酝司帮我查一件事。”
小枫身子骨一向不弱,怎么会偷喝了一口酒就高烧不起,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李承鄞将那坛酒递给时恩:“去查查,这几日都有谁动过御酝司的罗浮春。”
方才便已经检查过,这酒是宫中最常见的罗浮春,只浅了一点,显然小枫并没有多喝,或许是喝不惯,只尝了一口。
如今正值隆冬,太皇太后本就畏寒,整个慈宁宫地龙烧得温暖如春,小枫是在西洲的夜晚也可以策马奔腾的人,怎么会因为一口冷酒,就着了风寒?
时恩瞧见殿下冷肃的模样,一句劝说的话也不敢说,急匆匆便抱着那坛酒出去了。
李承鄞一刻也没耽搁,去了正殿寻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靠在罗汉床上,正捻着佛珠祈福,李承鄞快步走来,迫使自己压下焦急的神色,拱手行礼:“太奶奶,孙儿去看了九公主,她的病,似有不妥。”
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承鄞,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承鄞道:“九公主体质强健,太医也说底子极好,本不应该如此容易受凉,如今沉睡不醒,高热不退,喝了药也不见好转,孙儿恐怕,是九公主昨日喝的酒有问题。”
言下之意,便是有人借御酝司的酒下毒害她。
太黄太后沉吟片刻:“太医正怎么说?”
李承鄞语气沉了沉:“若今晚仍是高热不退,恐有性命之忧。”
太皇太后垂下眼,抚着手中佛珠:“哀家知道了。承鄞,这件事哀家会来料理,夜深了,你早些出宫吧。”
李承鄞早知太皇太后不会轻易让他插手此事,一动未动:“太奶奶,此事交给孙儿来办,最为妥当。”
太皇太后加重了语气:“一个西洲公主,一个豊朝皇子,你用什么身份来关心她?靠近她?太奶奶这是为了你好!”
李承鄞语气坚定地继续说了下去:“太医正查不出病因,御药司开出的药也毫无起色,若是九公主今晚继续留在慈宁宫,只会有性命之虞,她身上担着豊朝和西洲两国交好的担子,若是今夜死在慈宁宫,太奶奶,您要父皇如何跟西洲王与丹蚩王交代,明远姑姑素来疼爱九公主,您又要如何令九泉之下的明远姑姑得以安息?”
太皇太后一怔,脸上皱纹像是更深了几层,满头一丝不苟挽起的银发在烛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如同这个处处富贵福寿的慈宁宫,尽管到处都用的是天下最上等的木料、器具、工艺,却如同住在此处的主人一样,透着年深日久的静穆和衰老。
太皇太后能做到如今天下至尊至贵的位置,靠的不是命好,而是明哲保身的谨慎和洞若观火的聪明。她虽然不问政事,对于如今朝堂上的局势,心里却跟明镜一样,只是她知道,身在皇家,不痴不聋,是没办法得到绵长福寿的。
所以打从小枫高烧不醒的时候开始,她就隐隐明白了其中缘由,只是为了保护她的两个孙子,不曾说出口。如今看着肃立在自己面前,将其中利害说得清楚而明白的李承鄞时,太皇太后忽然有一种自己真的老了的感觉。
她想保住李承邺的命,也想保住李承鄞的心,为此甚至几乎已经打算牺牲小枫,让这件事无声无息地腐烂在宫廷之内。可承鄞这孩子,却在寝宫里不吃不喝守着小枫一个时辰,又宁愿冒着被她责罚的风险,也要逼她松口。
片刻的静默后,太皇太后闭了闭眼:“你想怎么办?”
李承鄞短促而不容拒绝道:“请太奶奶允许孙儿带九公主出宫,寻民间名医治病。”
看着这个孙儿无比坚定的眼眸,太皇太后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很久之前的顾妃,也是一模一样的倔强和固执,对已经认定的事便绝不动摇,对已经认定的人也甘愿牺牲一切……原来就算她已经香消玉殒十六年,仍然在李承鄞的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可李承鄞身上流的是李家的血啊,他该像他父皇一样,做到足够冷血,足够无情,对自己狠心,也对别人狠心,就像他父皇当年赐死顾家全家,眼睁睁看着顾妃在面前死去仍然要这样做一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小枫对承鄞的影响,竟然有这么大?他们在西洲的那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太皇太后想不明白,可是李承鄞的语气那么果决,眼底隐藏起来的,却依稀可见的对小枫的担忧又是那么深重,或许……他真的能做到他父皇没有做到的事。
“去吧,哀家允了。”
小枫是个好孩子,不该为豊朝皇室的纷争付出代价。太皇太后终是这样劝说了自己,转过了头。
至于李承邺要如何,太皇太后再也管不了了。
得了太皇太后的允准,李承鄞神色一松:“孙儿谢过太奶奶!”
他匆匆转身,踏入寝殿时永娘正在为小枫换帕子,李承鄞吩咐永娘:“将九公主的斗篷拿来收。”
永娘一愣,连忙去取了斗篷,再回来时,便看到李承鄞已经抱起了九公主,向永娘伸手:“给我。”
永娘递了过去:“殿下这是……”
李承鄞将斗篷裹住小枫,系紧系带,将她打横抱起:“宫中太医治不好她,我带她出宫去治。”
他看向永娘:“太皇太后已经答应,你一向服侍九公主,最熟悉她的身体情况,你也跟我一起走。”
永娘一时间没缓过神来,但见李承鄞抱着九公主急匆匆往外走,还是本能跟了上去。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李承鄞没走宫中大道,而是顺着他和小枫知道的小路出了宫,时恩早就准备好了马车等在宫门外,李承鄞将小枫抱进马车,朝外道:“回府。”
马车骨碌缓慢地向前滚动,李承鄞一直将小枫抱在怀中,用自己的额头去贴她的额头。
她脸上烧出两团红晕,此刻像是烧得狠了,迷迷蒙蒙呓语着什么。
李承鄞凑近了听,才听到她说的是什么。
“阿娘,阿娘……小枫想家了……想吃阿娘做的羊奶酪……”
他抿了抿唇,喉头酸涩无比,见她烧得难受,将冰凉手指放在她脸颊上降温。
“小枫,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保护好你,还是让你卷了进来。”
他原本以为,这一世没了他的那些伤害,小枫在上京城中,该比上一辈子要活得开心些,可她还是如同被装进笼子的鸟儿,还是会想家,怀念那片辽阔而低垂的星空。
难道重活一世,也没办法留下小枫吗?
她是不是……还是想回西洲?
李承鄞只是在脑中浅淡地划过了这个猜测,就心头猛然重重一跳,如同坠入无底深渊,被拉回那个冰冷的忘川湖底。
他将小枫紧紧拥在怀里,贴着她滚烫的脸轻语。
“小枫,不管几辈子,你都是我的……你要留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
“你不是说,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么,我是你的夫君,你绝不可以抛下我,离开我……”
片刻的寂静后,李承鄞忽然听到怀中人轻轻呢喃的声音。
“李承鄞,你怎么表情这么难过?我这是在哪儿啊……”
李承鄞猛然一惊,低下头,正对上一双虚弱睁开的泛着迷蒙的眼睛。
“小枫?!你醒了?”
小枫似乎极没有力气,连手都抬不起来,艰难地几次想举起,却都无力垂下,李承鄞连忙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病了,宫中的太医都治不好,所以我求了太奶奶,带你出宫治。”
小枫虚弱地点点头,又听李承鄞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除了浑身发热,还有哪里不舒服?”
小枫的意识似乎并不是特别清楚,她又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李承鄞唤了她好几次,她才挣扎着又睁开:“我……我觉得脑子好像一团浆糊,好像有人在里面拿个大勺搅来搅去,好痛……你们上京的酒,怎么后劲这么大……我再也不要喝了……”
她似乎又支撑不住要昏过去,闭着眼撑着最后的力气喃喃:“李承鄞,我好困,我想睡了……但是有一件事,我怕我睡过去又忘了,要趁我还醒着赶紧告诉你。”
“我用西洲的葡萄酒给你做了药酒,就埋在慈宁宫偏殿外的海棠树下……你有空的话,记得去拿啊……太医说你落过水,身体一直不好,我可担心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又闭上了眼,陷入昏昏沉沉的昏睡之中。
整个马车内一时间又安静无比。
李承鄞漆黑的眼珠静静盯着小枫,良久,忽然从眼底浮现出丝丝隐约的笑意,此刻仿佛放下了一个积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原本因为连日奔波而显得清癯的面容上,慢慢露出一点五味杂陈的,不合时宜的欢喜。
原来那日她从翊王府溜去西市,不是为了去见顾剑,而是为了买可以制作药酒的葡萄酒。
围猎时太医对他说的话,被他自己忘记的话,小枫都悄悄记在了心底,之前为了不给他惹麻烦,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等到他亲自把她带出宫后,便立刻想着为他去制作驱寒的药酒。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好似生来就是一团温暖的火,照亮他无边无际的黑夜。
小枫又皱起眉,似乎难受得紧,小脸皱成一团,似是极其不适,李承鄞心道她怕是烧得太难受,用冰凉的手捧过她的脸,为她能降一点温是一点。
可小枫缓和了片刻,忽然一扭头,哇的一声干呕了起来。
李承鄞想起永娘说,小枫自昨夜发烧起,便呕吐不止,直到如今滴米未进。
他缓拍着小枫的背,眼底凝聚着深重的墨色。
“时恩,再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