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家宴前一天,皇后三催四请,李承鄞终于得空进了宫。
一进清宁宫,皇后便屏退左右,着急地连声问李承鄞:“鄞儿,李俨一案查得如何了?”
李承鄞不疾不徐,撩开袍角跪坐在了桌案前,捻起一块栗子糕放入口中,赞不绝口:“母后宫中庖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皇后描得乌黑的桂叶眉蹙起,朱红花靥艳丽而华贵,却因为过于浓重的脂粉感,而显得这个豊朝最尊贵的女人如同戴着一副假面,她急不可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点心!”
李承鄞放下栗子糕,用帕子净了净手,慢悠悠抬眸。
“母后何必心急,此案如何收场,如何议罪,并不在我,也不在案子本身。”
皇后惊疑不定地在李承鄞对面坐下:“你是说……”
“太祖至今已有三代,前朝过三代不祭,甚至于‘毁庙’,沿革到我朝祭祀,便已经只看重昭穆二代,历年来太祖祭日便只有礼部从头到尾主持重视,宗室子弟里大多数人都不会守完祭期,风气之下,李俨听个琵琶曲,此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为何礼部弹劾后,父皇却会大怒,命我彻查?”
皇后慢慢回过味来:“你父皇在意的不是他对宗庙不敬,而是他借私宴结交群臣,涉嫌党争?”
李承鄞点头:“除了党争,还有忠王如今在朝中势力实在过大,他儿子居然敢明目张胆私宴朝中大臣,父皇这才恼怒,想要蓄意打压,昨日我已见过舅舅,舅舅看得十分明白,所以今日我来宫中,便是替舅舅来告诉母后,这案子要想顺着李俨定二哥的罪,还需母后推波助澜一把。”
皇后点头:“要我怎么做?”
“明日腊八家宴,还请母后在忠王妃前提及,我跟你闲谈时曾说起,李俨在狱中的情况十分不好,已经连药都喝不进去了。”
只有这样,忠王才能在明知皇帝是要借此案打压他的情况下,还要冒死请旨放李俨出狱医治。
皇后了然:“放心,此事母后必会办妥。”
母子二人谈完正事,又闲话了几句。皇后身边侍女忽然急匆匆跑进来,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皇后蹙起眉:“病了?”
侍女点头:“说是晚上贪凉喝了冷酒,今日一早上起来便浑身发烫,现下烧得连话都说不了了。”
皇后道:“那便请太医去好好看看,若是医不好,明日的腊八家宴,便让她不必参加了。”
侍女应声退下,皇后叹着气道:“这西洲九公主的性子也太野了一些。前几日贵妃刚因着对九公主百般刁难,被你父皇斥责闭宫思过。这下没人去磨她的性子,她倒好,整日里不学礼仪,也不端庄克己,不是抱狐狸逗太皇太后,就是偷溜去御酝司偷酒喝。”
李承鄞只听到小枫病了这几个字,顿时眉头一皱:“她病了?”
皇后用染了凤仙花汁的蔻丹揉了揉额角:“是啊。”她一顿,忽然有些奇怪地看向李承鄞:“你好像对她很关心?”
李承鄞笑了笑:“毕竟是未来太子妃,儿臣……不得不上心。”
皇后欣慰于李承鄞终于上道,摆了摆手:“难为我儿了,那你便带着太医替本宫去一趟慈宁宫吧。”
李承鄞垂下眼:“是。”
李承鄞带着太医到慈宁宫的时候,永娘正在向太皇太后禀报小枫的病情:“九公主已经喝了药,但还是没有退烧,还吐了好几次,眼下清粥也喝不进去了……”
太皇太后皱眉听着,急急拿拐杖敲地:“这孩子,寒冬腊月的,谁给她的胆子偷喝冷酒!御酝司的人怎么管事的?被偷了一大坛子酒也不知道?!”
她一抬眼看见李承鄞和他身后的太医,缓和了神色:“承鄞啊,是皇后派你来的?”
李承鄞点头,太皇太后便道:“那便去吧,给小枫再看看。怪可怜见的,来上京这几个月一直没生过病,怎么一生病就来势汹汹的,惹我这老婆子担心。”
“太奶奶,您先宽心,九公主想必只是馋嘴吃坏肚子,不碍事的。”
李承鄞心中早就焦急万分,偏偏面上还要强装冷静持重,反过来安慰太皇太后,待得了太皇太后的许可,拔腿便往小枫住的偏殿赶去。
这一切都没逃过太皇太后的眼睛,她捏着佛珠,闭眼摇了摇头。
朝中的暗流涌动她不能去管,孩子们争权夺位,闹得你死我活她也不能管,儿子刻薄寡恩,赐死忠臣,逼死最爱的女人,她也不能管,她老了,一个没有权力只有尊位的太皇太后,唯一有余力去管的,只有这王朝帝位的子嗣绵延。
承邺看着风风火火,却历来对女子都不上心,她也不指望他能为皇家多么开枝散叶,承鄞这孩子……自小就听话,可看着多情实则无情,但他去了一趟西洲回来,身上便多了一种灼灼耀眼的活力,虽然他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但太皇太后知道,这一切改变,都是和他一起回来的小枫带给他的。
纵然太皇太后因为明远公主,对这个明远教养着长大的孩子格外喜爱,巴不得她能一直留在身边陪伴自己,可李承鄞生在皇家,他不该被一个女人左右,不该对一个人钟情,他身上背负的使命,是不允许他偏爱一人的。
她缓缓闭上眼,希望李承鄞终有一天能明白,身在皇室,寡情不是缺点,而是不得不去做到的优点。
李承鄞快步走进偏殿,永娘连忙抢在他前头放下了纱帐:“翊王殿下,您留步,让太医为九公主诊脉就可以了。”
李承鄞没停,身后跟着的时恩连忙将永娘拉到了一边:“永娘,我家殿下奉了皇后之命来探望九公主病情,怎么能连人没见到就走呢。”
永娘还要说什么,但已经被时恩拉出了殿门。
李承鄞绕过屏风,来到小枫床边,她脸色苍白,眉头皱起,似乎睡得极其不安稳。
太医为小枫把了脉,李承鄞问:“太医,九公主的病如何?”
“九公主的确是受了风寒,但公主自小在西洲长大,体质与中原人不同,也更受不住上京的湿冷之风,御药司的药材虽然好,却不能针对九公主的体质对症下药,再加上公主此病来势汹汹,脉象浮沉,确实……确实凶险啊。”
李承鄞深吸了口气,平静道:“你尽力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说,若是有御药司里没有的药材,写下来我让人出宫去寻。”
太医忙点头:“若是有天亘山出产的雪莲,当是见效最快的。”
李承鄞扭头:“时恩,你拿了我的帖子去宫外寻。”
时恩应下,太医又道:“若是寻到药为九公主煎汤服下,只要能挺过今晚不再发热,便没有大碍了,若是持续高热,恐怕不妙。”
“好,本王知道了。劳烦太医先去开药。”
太医跟着时恩出殿,偏殿内空空荡荡,只剩下李承鄞和小枫两人。
他俯身摸了摸小枫的额头,滚烫无比,见她难受得紧,李承鄞便撩起袖子,伸手在床边盛着凉水的盆中绞了手巾,盖在小枫额头。
小枫迷迷糊糊只感觉有一片冰凉的物事贴在额头,减缓了身体里燥热不已的难受劲,不由偏了偏头,往冰凉的来源处凑了凑。
李承鄞静静瞧着小枫主动贴上他手掌的脸颊,心中无数种情绪在翻滚,一时间想等她好转后要将她宫中所有酒都没收,一时间又在想她昨夜为何会贪多饮酒,是不是不高兴了,最后万般念头只变成一个,期盼着她快点好起来,快点醒转,否则,他真的什么事都干不了。
李承鄞守了小枫一个时辰,期间还喂了一次药,她却一直没能醒转,时恩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时,便望见自家殿下坐在榻旁踏床上,单手握着九公主从锦衾被中露出的手,另一只手虚拢成拳,抵在额角,低头静静盯着九公主沉睡的脸。
像是这一个时辰以来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无论何时也不曾放松。
时恩走上前,低低地唤了声:“殿下,您歇歇吧,我替您守着九公主。”
李承鄞闭了闭眸子,再睁开眼时,声音里已然带了些沙哑:“太医开的方子,药可配齐了?”
时恩点头:“找遍了整个西市,还是最后去了四夷馆寻了西洲使者,才找到一小盒天亘山出产的雪莲,也是凑巧,快过年了,西域各国皆遣了使者来上京拜谒天子,要不然还真不知道去哪儿找这么不常用又珍贵的药材。”
李承鄞看着小枫紧闭双眸的脸,忽然想到什么:“丹蚩可曾派了使者来?”
时恩点头:“应当来了,我去的时候,好像在名册上看到丹蚩了。”
“等会把煎好的药送来后,你再去趟四夷馆,问问丹蚩派来的使者是谁,如果是叫阿渡或者赫矢的,让顾剑带着他们去翊王府等我。”
时恩犹豫:“殿下,这怕是不妥……您本身就不应该再待在慈宁宫守着九公主了,怕是现在太皇太后已经起疑了,要是传出慈宁宫,被宫里其他人知道了,会私底下议论的。”
李承鄞淡淡看了他一眼,时恩立刻噤声:“药应该煎好了,我这就去端药。”
过了片刻,永娘端着药进来了。
“殿下,九公主就交给奴婢吧,再过一个时辰,宫门就要下钥了,您再不走怕是赶不上了。”
永娘委婉提醒,但李承鄞只是从她手中接过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永娘,你先退下吧。”
永娘瞧见李承鄞单手端着药,另一只手腾出空来,小心翼翼地抱起九公主,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将九公主整个人都环在怀里后,他这才用汤匙搅动着药碗,舀了一勺仔细吹凉,又用食指仔细地捏住小枫的下巴,大拇指放在她毫无血色的唇瓣上,两指同时微微发力,迫使九公主的唇张开,而后一点点喂进去那一勺药。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认真而温柔,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永娘一直都是慈宁宫的宫人,对于这位五皇子不甚了解,只听过年轻的怀春小宫女们提过几句。
宫人们都说,五皇子年纪轻轻,便萧疏雅洁,四书六艺无一不精,待人温和有礼,与治宫严厉,雷厉风行的皇后迥然不同。
这般天潢贵胄,生来就高高在上,一出生便什么都拥有,整个皇宫的宫人们从没见过五皇子为了什么东西跟皇后吵闹,就算清宁宫新来的小宫女失手打碎了他最珍爱的秘色瓷杯,他也只是宽容地朝那小宫女一笑:“无事,你快下去吧,若是母后问起,我就说是我打碎的。”
宫人们喟叹,这般宽容温良,又风度翩翩,如同天上冷月的五皇子,也不知道将来会配上怎样的女子?是不是他永远都是这么淡淡的,温和的,眼里虽然在笑,却从来没把面前的人放在眼里过?
可是永娘现在看到了这一幕,她忽然可以回答当年宫人们的那个问题了。
这般萧疏雅洁,淡而有礼的五皇子,有一天也会把一个人放在心上,也会满眼都是那人,会温柔而小心翼翼地对待她。
永娘放下心,悄悄地离开了寝殿。
刚侍奉九公主不久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心地善良单纯,待人待物赤诚热烈,总是像一团火一样横冲直撞的小公主了。
若是九公主将来能嫁给翊王殿下,想必那一定是一段可以流传史书的佳话。
这静穆森严的皇宫里,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的佳话可以听闻了。
李承鄞喂小枫喝完了一整碗药,低头为她擦去唇边的药渍,将她重新扶着躺好在床上。
做完这一切,他伸手摸了摸小枫的额头。
还是极烫。
李承鄞蹙起眉:“小枫,小枫……我是李承鄞啊,要是能听到我说话,你就醒醒。”
可小枫仿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能力,依然昏昏沉沉地沉睡着。
李承鄞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定定瞧了小枫片刻,忽然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