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本,在这里还习惯吗?”
“不会想着离开了吧……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如果还有什么困扰的话,欢迎随时来找我。那么……”
结束不知道多少个任务后,村田又发神经,把亚子叫到办公室。
走出来时,他的话好像还萦绕在耳边。因为被太过靠近,亚子身上也带上了淡淡的烟臭气。
即使离开场地,来到这里已有半年之久,她依旧不能习惯这里的氛围。
抽烟会短命,吸二手烟也是。所以东山亚子讨厌烟草,更讨厌人没有自知之明。
可惜村田不是这样的人。
要不是为了活下去,
要不是为了活下去……
现在是傍晚。
亚子走出门,习惯性地跟随墙壁的阴影。夕阳直射下的它们板正得像条笔直的蛇,她在柔软的蛇腹行走。
走过监控盲区,走过无人的小巷口,每个路口都像长满触手的珊瑚虫口腔。
一个、两个……
她经过第三个路口,几秒后,又退回来。
白发的黑川伊佐那站在里面,周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
像阴暗男鬼。
这大概是他们的第二次单独见面。过去两人表现得像此生不会相识的陌生人,从未在村田面前交谈过——亚子胆小,却不是傻子。她见过太多村田这样的人,既想要非人的力量,又怕她脱离掌控,就遮遮掩掩,瞻前顾后。
如果今天有人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明天他肯定就会找个由头把自己叫去办公室敲打一番。
……很烦,且毫无意义。
亚子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
她习惯了村田这样的人,可习惯并不代表认同。人生下来难道就是一帆风顺的吗?不过是太想活着了,所以连喜恶一并让步。
村田笑着问她的时候很烦,悄悄打听她之前的经历很烦,想让自己去监视黑川伊佐那也很烦。
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黑川伊佐那的眼神也很烦。
亚子收回视线,提脚继续走。路过叽叽喳喳的高中生,路过提着公文包满脸疲惫的上班族,路过自行车,路过汽车。
路过花,路过草,路过空气。
她最后停留在一家老旧的家庭餐厅。
墙壁带着泛黄的油渍,店里两三个人,在招牌的转角带着斑驳的锈迹。
亚子思考一会儿,抬脚走进去。
店里的油烟太大,雾蒙蒙地遮住厨师的脸。角落的桌面和凳子也泛着油光。她坐上去。不一会身旁有人落座。
那人慢条斯理地抽出纸巾把自己凳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坐下,又把桌面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亚子余光中向左、向右、向左、向右。
左、
右。
两人挨着坐在高脚凳上,像各自往不同方向生长的树枝。
“那个好吃吗?”
在定食被摆在亚子面前时,邻座的客人开口询问。他暗淡的白发也在雾蒙蒙的水蒸气里融合了,看不清眼睛。
“你可以自己尝尝。”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食物总是会让她很专心,像现在这样。
他们之间就只剩下沉闷的咀嚼声。身旁人的面前也摆上一碗米饭。他伸手拿起筷子,在桌面磕了磕,发出一点轻响。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不知道。”
“最近过得怎么样?”
“……好吵。”
亚子终于吃完晚饭,说道。旁边的伊佐那过一会儿也放下筷子——他吃得很快,几乎没有咀嚼就咽下去了。现在手里拿着玻璃杯,侧过头。
“不是说聊天可以拉进距离吗?”
“对不喜欢的人不适用。”
亚子也在喝水。碳水的摄入压制了低血糖带来的烦躁。她好像一下忘记了之前在办公室,村田说的那些‘我很看好你,但是不太信任黑川’‘如果那个小鬼有异心,你要像杀了山口一样杀了他’话……嗯,眼前的水杯真水杯啊。
有人笑了一声。
大概是她,大概也不是她。到现在为止,东山亚子一次都没有笑过。和与场地在一起时不一样,她总是很低落,被用枪比着头的人就算吃着山珍海味也不会开心。
对从前费劲心思也想活下去的自己来讲,现在这样的想法简直是非常傲慢且难以想象的吧。
这算是进步吗?这不算是进步吗?
亚子撑头望向桌面的延伸。
不认识的客人坐得很远,色块般的脸被伊佐那的耳饰挡住,只露出模糊的黑发。
那双棕红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的身影弯曲贴合在眼珠上,变成某种污渍。
也或许那只是他的错觉。
黑川伊佐那这么想到。
“你还在想场地圭介吗?”
空气一时静了下来。伊佐那好像半点没有感受到这阵凝固,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转头面向东山亚子,微笑。
他不该知道吗?
佐野真一郎、佐野万次郎……和那两兄弟相关的人他都知道。他都了解。
更甚者,与场地圭介交情颇深的东山亚子,在黑川伊佐那看来也是佐野的同党。
脆弱的精神容易掌控,强悍的能力令人垂涎。只要斩断那与场地圭介的脆弱联系,连接自己和东山亚子的关系,就是最完美的一把刀。
黑川伊佐那对此兴致勃勃,富有耐心。
“什么?”
亚子反问。
“很惊讶吗?”
她终于舍得把眼睛转了过来,紧盯眼前的伊佐那。湿润的琥珀色眼珠,带着惊讶、愤怒、害怕和一丝怀念,比刚刚望向远方来得顺眼的多。
她眼底倒映出黑川上下颠倒的身影。
“是你救了真一郎。”
“……你认识他?”
亚子稍微放松了警惕。陌生人之间拉近距离的最佳方式就是拥有一个共同认识的人。遵循六度分隔理论,至少现在她为伊佐那突如其来的亲近和拉拢,自己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少许的特殊,混合孤独,共享同一个秘密,就组成一种虚假的同类感错觉。
“什么?”
“你就是认识他。”
“不知道哦。”
“……别装傻。”
“好吵。”
伊佐那吐吐舌,学着亚子刚刚的语气搪塞了回去:“但是看在这个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点东西,免费的、有趣的消息。”
“不听、”
免费的东西最贵,没人比她更懂这个道理。
“不想知道吗?你那些朋友们……和恋人的近况?”
“……”
“说起来,消失这么久,为什么他们都没有来找过你?”
“……”
“为什么只有你如此痛苦,为什么他们那么幸福,为什么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完整且美好?”
“你被放弃了吗?”
亚子紧紧抿住嘴唇,看向伊佐那。
“因为不在意所以没必要告诉,消失了也没必要寻找。正是因为是可以轻易被取代的关系,正是因为没有任何更紧密的联系,所以可以随意忘记、抛弃、踢来踢去。”
“……所以呢。”
“哈?”
“所以说所以呢?那不是当然的吗?”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水杯的外壁,等待水滴将指尖湿润。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别开玩笑了,”伊佐猛地沉下声音,压低眉眼。不知道是在说服亚子还是说服自己。
“家人呢?那些血缘关系联系起来的纽带,比这些任何承诺、任何约定都要来得紧密。比那种口头承诺,过家家一样的破烂……就算加入这里,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也行吗?”
“……”
亚子并没有急着反驳。
她只是抬起头,长久地凝望着头顶的白炽灯。刺眼的光线用阴影,将她睫毛覆盖下的瞳孔掩埋,只留下灰烬,残余的被光灼烧的痕迹。
她长舒一口气。
终于、
“……有理由……离开他们了……”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亚子很早就清楚了。
拥挤的房间。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像罐头里的蛆虫一样挤在一起,冷漠的父亲,尖锐的母亲。手里没有纸币就会被忽视,被抓着头发扇耳光,被质问是不是不爱他们了。
不管怎么努力,怎么挣扎,从一开始就没有的爱意也不会生出。只有被血缘捆绑在一起的双方的折磨、憎恨、绝望。
不是爱,也不是恨。
谁也不知道亚子偷偷回去过。
她看着场地圭介待在房子里,与他面容相似的女人的脸透过厨房的窗户,两人交谈着。金黄色短发的男生在饭后敲响了大门,他们结伴着一起去往学校,或者集会。还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二楼台灯下,对着桌面的皱眉沉思,将所有信纸丢入垃圾桶的圭介。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爱孩子的父母,亚子很早就清楚了。
就算什么也不用做,也可以很轻易得到爱,被血缘的纽带捆绑得更加紧密。与之相比,轻薄到一扯就断的假冒恋人的关系,也占不上什么地位。
所以她早就决定了。
伊佐那深吸一口气。
“你要离开家人,待在这个没有自己位置的地方吗?”
“没有意义了。”
亚子的话像是从喉咙里飘出来的。
她的思绪早已远去,剩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副躯壳。湿润的土壤不会让干枯的种子发芽,在那片由朋友、家人、自身滋养出的爱的土壤里,没有亚子这颗种子的位置。
所以在被放弃之前,她先一步放弃了。
伊佐那看起来很生气。
亚子想。
为什么这么愤怒呢?
那双紫水晶一样的瞳孔里锁住的是冰冷的火焰,在每一次吐息中熊熊燃烧,从未停歇。
他看起来很想表现得了解我。
第一次见面用名字取信我,用游刃有余的态度孤立我,用相同的利益捆绑我,用情感的脆弱操纵我。
“不用担心。黑川君。最后做完一件事,我就会回去。”
不是回到松叶会、也不是回到涩谷。而是回到那个孕育了自己的最初的世界。继续那重复许多年,也将在未来永远重复下去的无聊人生。
伊佐那嗤笑了一声。
“回家?”
你看,从这方面讲,他其实又一点也不了解亚子。
对家人之爱深信不疑、对血缘关系执着不已。
啊……
亚子恍然大悟。
伊佐那原来没有家人啊。
正是因为没有所以渴求,未曾见过所以幻想。无人给予所以假装厌弃。
被家人支配,被血缘支配,被执念支配的伊佐那——
“不要忘了,你现在可不能轻易退出。”
伊佐那充满暗示地开口。
亚子沉默地望向他,习以为常地等待未说出口的拉拢。
“……”
……
……
“……好可怜。”
“什么?”
充满挂画、羊骨、摆件和烟草气息的办公室里,村田对着眼前的佐藤吐出气,听到他从干枯起皮的嘴唇里挤出细若蚊声的几句。
在这之前,他们聊了不少。
佐藤一反常态地夸赞了亚子这段时间的表现,说她事情做的完美,伤亡为零。干巴巴的话语里是不加掩饰的嫉妒,混杂一点点夸赞,一点点恐惧。村田想要听的就是这个。恐惧会分离人与人的心,踏破人的理智。他希望所有人都孤立那孩子——换句话说,他只希望东山亚子成为他手里的一把刀。
刀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执行命令。
他同样不喜欢黑川伊佐那的野心。在他看来黑川:‘简直就像狼崽子一样’‘拥有那种让人不爽的眼神’‘那种肤色和发色,不就是个低贱的野种’
这样看来,佐藤从前对伊佐那的轻视也有迹可循。
“抱歉老大。”
佐藤挠了挠脑袋,笑了一声。他拍拍自己最近瘦削下来的脸,手掌与脸颊肉碰撞,发出轻响,伤害不大,自贱意味极强。伴随着道歉,便把刚刚那句意味不明的话揭了过去。
他们很快又投入到新一轮的对话中去了:几天后的交易,商铺的利润,长老派的施压,小混混的吸纳和条子的严防死守。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要赚的钱太多,没有人在乎刚刚小小的插曲。
没人注意,舌根附近,喉咙深处,一根缝合的棉线随着佐藤的谈话若隐若现。
伊佐那,好可怜。
在无人处,亚子轻声感叹着。
亚子:原来……你没有妈妈……
伊佐那,一款横滨低配蝙蝠侠→指没有父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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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chapter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