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开春后,亚子听取了真一郎的建议,来到了花店工作。
自从上次与真一郎一番对话后,通过多年与恶魔打交道的经验,亚子很快从细枝末节中推导出整件事的全过程。
不知名的恶魔几年前出现在这个世界,或许是受伤,或许是其他原因,他并没有选择高调吃人,反而诱惑佐野真一郎与自己定下契约。
可恶魔欺骗了他。
穿梭时间和改变时间是两种东西。契约不会有错,一条命一个穿越时间的机会。他杀了流浪汉,这条命让他回到过去,但改变过去就是另外的价钱了——就连他佐野真一郎的命也远远不够。
他得死,他的血脉至亲也得贡献出自我,成为傀儡才行。
恶魔静静等待着他知道真相时绝望的表情。
祂藏在佐野真一郎皮囊下,掌控他的思维,操纵他的行为。
然后,东山亚子来到这个世界。
恶魔感知到了她的到来,操控着佐野真一郎妄图杀死自己的天敌,但是却失败了。
很幸运
很可惜。
东山亚子一时兴起救了他一命。
契约被破坏,恶魔被反噬。
那天最后一面时,佐野真一郎身上再也没有恶魔的臭味,祂已经逃走了。
自那以后风平浪静的生活——没有没有大规模失踪、杀人事件,成为了恶魔不得不蛰伏沉睡,抵抗反噬的最佳佐证。
亚子正在整理花束的手停顿了下。
现在一切都如同画一般展示在她面前,她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要费尽心思地找到虚弱的恶魔、唤醒祂,收服祂的能力,找到回到过去世界的方法;还是随波逐流,就这样生活在新世界?
亚子没有办法抉择。
或者说,她下意识不想去做这样的抉择。
于是她理直气壮地决定把这些问题全都押后再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亚子的新工作终于正常,场地圭介去找她的时候,不必再穿梭在混乱的街区。
时间已来到2004年。
距离羽宫一虎进少年院已经有几个月了。场地圭介没有认真算过时间。只是感觉以往上下学的路程变得有些漫长。
在法院判决出来后,他休学了一个月。回到学校时,他本以为会看到同学畏惧的视线、老师怜悯的目光……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在那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氛围下,场地圭介只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窒息。
昨天东卍的集会,他本想再度缺席。毕竟在差点害死自己朋友的哥哥后,场地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脸面再去见Mikey。但那天夜里,骑着摩托车的万次郎来到了他的楼下。场地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和一虎想要偷来送给Mikey的那辆巴布CB250T,它被停放在路边,没有当时在橱窗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下楼去和万次郎见了一面。
愧疚像岩浆一样于心底翻涌。在悔恨的泪水中,佐野万次郎原谅了场地圭介。
可场地圭介并没有原谅自己。
他焦躁、悔恨乃至于愤怒。无数个夜晚,这些复杂的情绪充斥他的四肢百骸,填满空空如也的大脑,最后在母亲落下的眼泪中溃不成军。
“圭介……我的圭介……”
妈妈把他抱得很紧,她的眼泪落在自己儿子的颈窝,每一滴都烫得他浑身一抖。
一瞬间,他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亚子有了一天假期。
她走在去水族馆的路上。她还是第一次去,一路上用手机把‘店长朋友给他的但没时间去所以送给她的’票正反拍了三四张照片,纪念自己一个人去水族馆的壮举。手机接着就关机了——她老是记不住充电。
今天是工作日,人很少。玻璃的大门上粘贴着卡通的、童话般的各种鱼类。排队等候进入的人群像肠道里的食物一般涌动。人们脸上带着笑意,亚子看到一位父亲高高地、高高地将他漂亮的女儿举到肩膀。
她出神地看着这一幕。
“亚子?”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亚子转过头,看到许久未见的场地圭介。
他头发披下来,散在锁骨。身上披了件宽大的外套,正站在街对面。
“圭介君?”
绿灯亮起后,场地走到亚子面前。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圭介君才是,在这里干什么?”
亚子反问道。
场地圭介脸色苍白。虽说过去他也愁眉苦脸,可远没有今日这么焦躁,仿佛提不起什么兴致似的。
“就是随便逛逛,”他回答。“你呢?”
“今天店长给我放假。”亚子将手里攥着的两张门票拿给他看。“还送了我两张票。”
“那不是挺好的。”
“嗯……”她又下意识低下头,用脚尖去踢地面的石子。
她想说自己其实有点不敢去。一个人去不认识的地方比杀人还让她紧张。她怕别人因为自己的无知取笑,又怕出了洋相之后的羞耻,她还想说自己要人陪,却找不到人。
“啊、”
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亚子短促地叫了一声,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场地圭介面面相觑。
“……圭介君,要来第二场约会吗?”
场地牵住亚子的手,将她带进水族馆。
他曾经来过几次,不过大多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一群小孩咋咋呼呼跑来跑去,老师要扯着嗓子才能叫回来。他那时候还和Mikey他们在玻璃面前照了相,照片最后寄给了真一郎,他去道馆的时候看到被夹在了佐野家的相册。
而现在,长大许多的场地圭介牵着亚子的手,带她重新在自己习以为常的日常中体验全新的第一次。
第一个是海獭展馆。
小小的、可爱的海獭在水底快速游动、翻转。有的趴在岸边,用手搓搓眼睛。
“好可爱……”
亚子压低声音感叹:“他的手还会盖在脸上,是害羞吗?”
“大概吧。”
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冷了,场地想。
往后走是企鹅展馆。亚子兴奋得脸都贴到玻璃上,可惜最近游客互动关闭了,她只能望洋兴叹。
“好可爱!”她摇着两人牵住的手惊叫,“和电视上一模一样!”
“居然真的是一模一样的!”
“嗯嗯嗯。”
他附和着回答,周围有人望过来,被场地瞪了回去。
再往前走,就是场馆的深海区。那是一个巨大的鱼缸。全景都是玻璃,场馆里点着幽幽的蓝色灯光。
场地和亚子牵着手走进去。
眼前由于一瞬间的光线缺失,变得黑暗起来。
场地下意识握紧手,却被不属于自己的温热唤回神智。大概是衣服穿很少,亚子的手即使是在牵了这么久的情况下,仍旧在指节处冰冰凉凉。眼前还是黑暗,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他于是慢慢摩挲着手里亚子的手指,用自己的体温去侵染那一抹冷意。
不久,眼前淡淡的轮廓开始浮现。
场地能听到亚子悄不可闻的呼吸声。她的呼吸总是很轻,很细。过去一起回家的路上,只能听到场地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她就像猫一样安静,像鸟一样胆小。
渐渐,微光亮起,场地能看清眼前的景色。
那是一大片巨大的幽蓝色组成的深海。无数的沙丁鱼成群结队在水里游曳,就像梵高的星月夜一样变成无穷无尽流动的星空。在龙卷一般旋转、飞跃然后隐于黑暗中后,他们组成了这幽蓝深海中影影绰绰的阴影,使得自上而下的天光也变得模糊不清。
在间或明亮的光束下,魟鱼悠闲地游过。那翅膀般的胸鳍使得他们如同一片柔软的丝绸一般漂浮,其后,无数的双髻鲨、真鲨、锥齿鲨、须鲨在光点中游曳。偶尔不知名的鱼类穿过光点,照到那反射着幽蓝光的鱼鳞,就像巨龙一般游行。
场地短暂地呆住了。
他好像从未如此静下心,如此仔细地看过它们。于是现在理所当然地被这巨大的、自然的野性震撼到。那些海面下缓慢的流逝让时间、空间乃至一切情绪也一并融化在广袤的海中。
他久久地凝望着、凝望着这一切。
“真美啊……”
良久,亚子说道。
场地附和了一声。
“如果可以一直在这里就好了。”
亚子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再度欣赏了一遍眼前的景色,就像要把这一幕深深记入脑子里一样。然后转过头,对着场地:“走吧。”
“嗯。”
他们于是又继续向前走去。
鱼缸内部投影出一片小小的亮点掉到地面。亚子跨步去踩,看它们落在自己的皮鞋上,变成一个模糊的装饰品。
“圭介君最近在干什么呢?”
“没有什么,就是上学、打架一类的。”
场地百无聊赖地说。
“那上学的时候呢?也会在学校打架吗?”亚子歪过头,挥了挥拳。
“啊?就和以前一样,上课,睡觉,努力学习,毕竟已经留过一级了。”场地说,“在学校还是不会打架的。被老师看到的话会和我老妈告状。”
“嗯……圭介君的学校……稍微有点好奇。”
场地下意识往旁边望去。只看到她的痣。
其实细细想来,亚子和他并无太多交集。从前自己大半是愧疚,小半是责任心作祟,才会每天都半夜还跟在下班的亚子后面,护送她回家。
人养成习惯一般需要21天。
21天,堪堪一个月。比不上羽宫一虎的刑期,比不上真一郎康复的速度。但足够他把每日的护送变成习以为常的东西。他那时见到亚子,她还瘦瘦小小,脸上没有多少肉,细长的手臂伸出来是伶仃一节。
而现在,他略微一低头,可以看到她脸颊的软肉。带着一点微红,没有当初病怏怏的模样。
“……下次带你去看看。”
声音从喉咙里传出。
场地迅速偏头望向鱼缸,慢悠悠游过去的海龟好像在嘲笑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借着玻璃的反射,他看到亚子望过来的视线,被水波模糊成一片虚幻的波涛。
他不知道亚子有没有回答。那些四周的噪音、胸腔的心跳声盖过一切。然后他只感觉手心一紧。
亚子牵着他慢慢往前走去。
随后而来的是一片黑得吓人的空间。不久,在这片黑暗中突兀出现了一条美丽的荧光——那是一只巨大的狮鬃水母。他长长的胡须反射着展厅内黄色的光,伴随着几支小巧的裸海蝶成群游曳,像是天使的飘带。
那些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蓝色的灯光照亮着水母,也柔和地洒在亚子的脸上。
场地低头看过去,只看到亚子被光反射得闪闪发亮的发卡。还有眼角几颗小痣。他的手下意识摩挲一下,摸到了她手心那道快要消失的疤。
亚子转过头来。
……疤痕。
场地仍旧感受到伤口处凹凸不平的触感,还有她手心潮湿的汗水。有一条巨大的鱼游过,落下的阴影透过玻璃投射在亚子的脸上,让她的表情也一下模糊了起来。
场地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伴随这黑暗来临而越发显得耀眼的光斑。那鱼游过时,莹蓝色的眼白,中心嵌着深黑的眼珠,在那光线的丁达尔效应下,代替了亚子棕红的瞳孔,一瞬间变得像海一般幽蓝。
之后的展馆都不如深海区来的好看。两人兴致缺缺。
逛到下午,走出场馆时已经是傍晚。
亚子想去吃晚饭。但是今晚还有东卍的集会,场地答应了Mikey不能缺席,于是只说把她送到楼下。
他们两人并排朝前走,牵住的手早已松开。路上偶尔有行人骑着自行车路过,铃声清脆地散在风中。
“圭介君之前说写信,是给谁写呢?”
“给……一虎。”
场地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给出答案。亚子长长哦了一声作为回答,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这下他们之间又回归了之前安静的氛围。但是不知为何,场地却并没有感到丝毫局促或尴尬。
到了要分别的路口。亚子在他准备走时说了声等等。路边是一个便利店,场地看到亚子走进去又走出来,手里提着小小的塑料袋。
“给,这是第二次约会的礼物。”
“是什么?”
场地接过打开,发现是一盒peyoung的速食面。
“咦?你为……你怎么了?”
他开心的笑还没有露完,眉头就又皱起了。亚子鼻子下一抹刺眼的红正缓缓滴落。
“什么?”
她下意识抬手一抹,鼻血被她抹匀在半边脸颊,像个崭新出炉的杀人鬼。
“别摸。”
他迟了一步。只好把亚子的手按住,又让她仰起头来。鼻血止不住,很快把亚子的衣襟打湿,又顺着场地的指缝流到他的袖口,像红色的血管外露。
“怎么搞的?”
场地不得不带着她去便利店处理。两人身上都是血,走进去的时候还把店员吓了一跳。
他皱着眉头问。手上不停换下被浸透的纸巾,塞上新的堵住,和凶案处理现场一模一样。
“天气太干燥了?你最近没喝水吗?”
“不知道……最近老是这样。”
亚子眨眨眼,被迫仰着头,声音瓮瓮的,只能看到场地的眼睛和头顶的日光灯。最近一段时间她莫名其妙流了三四次鼻血,现在已经完全习惯,还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
“你不会生病了吧。没有去医院看过吗?”
“没关系吧……”
场地圭介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是又想不出什么。时间有点紧,见亚子的鼻血慢慢止住后,他把她的脸仔细擦干净,就草草收拾了下准备赶去集会。
“就这样过去?”
亚子惊讶地问。
“特特攻服穿在外面就可以了。”
打架的时候也经常溅上血,场地不以为意,随意用纸巾擦了擦,挽起弄脏的袖口。
他们两人走出便利店。
亚子把刚刚的塑料袋重新递过去,失血的指根发白,指尖微红,又很快被动作隐去。
“……走了。”
“哦、”
场地张了张嘴。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说谢谢。尽管意识到自己是该对亚子说出这一声感谢——不管是刚刚的礼物,还是对羽宫一虎的原谅,他们又不是正在恋爱的情侣。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她和自己的一场交易,或者说是补偿、条件、命令……
不该把界限变得模糊,不该把责任与私情混为一谈。
“那……再见?”
亚子摆摆手,迟疑地回答。
场地又闭上嘴巴。
“……再见。”
最终,他只是这么说道。
恶魔开始发力了,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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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chapter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