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春天就不远了。拜温室效应所赐,今年的温度忽上忽下。明明昨天还是该穿棉服的季节,第二天只要一件单薄的长衫就够了。
亚子过了个难忘的春天。
平常地、普通地生活、工作。
随后雨季也到了。
亚子从前不爱下雨。因为雨会带走猎物的踪迹,也会使得衣服久晒不干,泛起霉气,穿上后周围的人靠近,都会一脸嫌弃地捂住鼻子。
来花店买花的人变多了。
雨带来生机和繁衍,荷尔蒙在花店里泛滥。大家都是即将或者已经成为情侣的人,忙着卿卿我我,扭捏害羞。
生意变好,意味着忙碌的工作和很少的私人时间。
今天也是同样。
夏天的雨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在她将最后一束花束送到指定地点时,明明晴空万里的天却突然黑了下来。
阵雨总是不讲理。
亚子夏天的衣服多是连衣裙。浅色的调子,买一件就不需要担心搭配的问题,也不必像冬季的大衣一样,又贵又要追求时效,如果买过季的款式,一眼就能看出你的穷酸。
所以她此刻站在公交站台,浑身像是在水里泡过一样。
被雨淋湿后,再飘逸的裙子都得紧紧黏在皮肤上。亚子打了个喷嚏,解开了头上的发绳,又拧了拧裙摆。
水顺着她的指缝涌出,又溅到地面发出轻响,在寂静的公交站台,混合着雨声、虫鸣声构成一段安静的时间。
亚子坐到椅子上。
塑料的质感和此刻的大腿肌肤接触,带走热量,让她泛起一阵哆嗦。雨幕掩盖了她以往灵敏的感觉。所以当亚子放下去拨弄几缕黏在脖子上头发的手时,一抬头才发现好久未见的场地正站在对面商铺屋檐下躲雨。
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上面有着汉字的刺绣,隔着模糊的雨幕,亚子看不清楚。下一秒,对方就穿过马路,走到面前来。
场地脱下了黑色的特攻服,放在臂弯里。
他靠过来的时候,亚子没来得及站起身。
他也没有带伞,全身湿漉漉的。不论是已经脱下来的外套,还是紧紧黏在身上的T恤。凑过来时,一滴水顺着他的黑发滑落,刚好滴在亚子脸上。
“圭介君,为什么在这里?”
“你才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场地圭介顿了顿,又移开身体,顺势坐到亚子旁边。她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透过空气,传到手臂的诡异温热。
“我……哈啾”
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吓了身边的人一跳。
“喂,没事吧?”
“没事……应该。”
亚子又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里离花店有点远。平常亚子走路都要十多分钟,更别说她家里。本来是最后一单,亚子也没有骑店里的车,打算送完花就回家,谁知道突然下雨。这下把自己困在这里,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去。
“……没办法。”
在雨声中,场地说:“走吧。”
“去哪?”
亚子被他拉着手站了起来。他的手心带着潮湿的水汽,下一秒,黑色的外套兜头罩在亚子头上,她闻到了熟悉的柑橘洗衣液味,透过缝隙,看见随着谈话若隐若现的尖尖虎牙。
“遮住了,跟我来。”
他们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停下脚步。亚子掀开衣服往外看。是一面很高的墙壁。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在上面,把描金的中学二字晕染得模糊不清。
下过雨的墙壁湿漉漉的,场地脚滑两次,第三次扣住墙缝一跃而起翻了过去,一回头,发现亚子早就跟着跳了过来。
他哦了一声,有点惊讶似的,牵住把外套揭开的亚子,又给她盖了回去,朝着教学楼走去。
“走吧。”
场地将亚子带到了教学楼室内。他收起之前挡在亚子头上的外套。她看到外套上有许多汉字的刺绣,左袖有着白色的一番队队长的字样。地面大大一滩水渍,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这里是学校。
“我抽屉里还有件干外套,你先拿去披一下,等雨停了我们再回去。”
亚子点点头,跟着场地往他的教室走去。
今天是周末,学校里没有人影。保安待在保安室,下雨了,他也想偷懒。
亚子路过许多教室。整齐排放的桌椅,擦得干净的黑板,代表年级的班牌。窗外没有阳光,借助天光反射下来的班牌阴影,随着走动逐渐远去又逐渐靠近。
一个、
一个、
一个
在亚子数到第六个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拉开教室门。
里面是千篇一律的摆设。整齐的桌椅、干净的黑板,窗外阴沉的天空下,细密的雨滴拍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响。
场地径直走向最后一排的某个座位,将手伸进课桌内掏了掏,半天找出一件外套。
“这里就是圭介君的学校吗?”
亚子站在门口。
她从前上学的时候,教室和这差不多,斑驳的桌面,泛黄的墙壁,梅雨季来临的时候,雨会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响,好像一切都被溶进琥珀,定格成她离开的那天。
教室并没有改变。
只是亚子变了。
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难过,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然后下一刻,面前的场地圭介又伸手将她拉进教室,如同往常一般,递过来干燥的纸巾。
“嗯,所以说了没什么好看的了。”他看着亚子慢吞吞地接过,把裸露的手臂、小腿还有潮湿的头发一并用纸巾捏干,白色的纸屑像螨虫一样附着在上面。
场地皱着眉头,情不自禁伸手去拈,像猫看到飞虫。
“再擦干一点,你想感冒吗?擦完把外套披上。”
“哦、”
亚子照做了。
她用余光瞥着看起来还很认真在帮她把擦完的纸屑拿下来的场地,他身上依旧湿漉漉的,还有水珠顺着黑色的发丝滑下。有一滴水掉在他的睫毛上,然后滚落。
亚子接住了那滴水珠。
尽管她现在并不干燥,但是场地带给她新的外套起到了很好的保暖效果。她坐在场地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意外发现这是个好位置,可以看到玻璃外大片的天空的街道。她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鼻尖是油墨和木质桌板的气息。
“好怀念……”
她说。
“怀念什么?”
坐在同桌的场地问,他正撑着头望向窗外。
“上学的日子。”亚子看向黑板。“虽然同学老是欺负我,老师也骂我,明明当时那么痛苦,但是,现在但是好像只记得学校的好,不用上班,不用赚钱……”
“哦——”
亚子举起手臂前伸,五指张开,场地一边应答一边顺着望过去,只看到空荡荡的黑板。
“圭介,成为老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知道。”
“一定很好吧,知道很多东西,看不顺眼的人就狠狠罚他。”
“那种人不叫老师吧……”
亚子不经意间看向脚边,一张白色的纸掉在地面。没有被水汽弄湿,或被脚印踩脏。
她弯下腰捡起来,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夹杂着熟悉的汉字。
“是圭介君的信。”亚子捡起来阅读。“好多不认识的汉字。”
是信,但是并不是别人写给场地的,反而是他写给别人的。亚子看到最开头的敬启,后面大概并不想写平假名,于是用汉字恭敬写上了汉字,相比其他来说,一虎这两个字格外端正。
“是写给羽宫君的信。”
“还没有写完。”场地凑过来看了一眼,指着那个虎字说。“哦,这个、最近遇见了一个蛮有趣的家伙,教我写这个汉字,真是个好人。”
“好厉害,这么复杂的汉字都会。教教我、也教教我。圭介老师。”
亚子央求着。
对方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伸手从亚子面前的桌肚里掏出一副眼镜,戴到脸上,一脸自信。
“交给我吧。”
“哦哦——”
场地在黑板上写了很多。他写上了场地圭介的汉字,又在旁边加上了东山亚子的汉字。幸好他最近都问过松野千冬,倒也没有暴露自己学习很差的事实。
“那么、现在把我教你的全都复习一遍吧。”
“好的,圭介老师。”
亚子举起手,一板一眼地走上讲台,在场地的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场地圭介的名字。
场地夸他学的很快,两个人像傻子一样在黑板上涂涂画画。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外面的雨就停了。场地擦掉黑板,对着亚子说:“走吧。”
他脱下眼镜。
“我送你回去。”
那封信仍旧放在场地的书桌里,像是某种引而不宣的秘密。亚子没有问为什么不寄出去,就像她假装没有发现其实在看到信的一瞬间,场地不自然的表情。
于是亚子偷偷将那张被场地漫不经心丢进垃圾桶的信捡起来。
人的心总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改变,随时会后悔,随时会重来。
“喂,走了哦。”
场地在教室外催促。
亚子站起身。
她还有点心虚,动作自然急躁。猛地一站,像每一个患有体位性低血压的人一样,在刹那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下意识撑住桌子。
世界在眼里旋转,黑色的斑块侵蚀视线。
亚子脑海深处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股尖锐的刺痛唤起了久违的第六感。她心跳加速,像某种致命的危险被自己忽略掉一样。
眼前是一片黑色。
外面又传来场地的催促。亚子下意识往前走,却被场地离开时推开的椅子绊住,踉跄几步,小腿在铁质的桌腿上撞得一声巨响。
“喂,没事吧?”
场地伸手拉住了亚子,避免她摔倒在地面。她现在体温冷得吓人,没有血色,胳膊上是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没什么。”
一直到亚子走到楼下,那阵疼痛都还在脑海深处蔓延。
场地像是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耳鸣像附骨之疽一般,还能听到脑海深处血液在血管里奔驰的声音。
“回家……”
亚子仅仅喃喃自语。
“我要回家。”
鼻血从玄关附近一路滴到洗漱间,铺成一条血色的路。
[我怎么了?]
水龙头在疯狂出水。很快就溢出来。冰冷的水在窄小的洗浴间里堆积。滴进血后,变成一种淡淡的粉。
换成平常,亚子会很心疼这些流掉的水。可是现在她只是不停地,不停地用它们来冲刷自己流出来的鼻血。
“止不住啊……”
她焦急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
安逸的生活麻痹了她的神经。她快乐太久了,忘记了自己本来该面临什么样的地狱。
洗手间里的水雾很快将镜子打湿了,雾气又凝结成水珠,往下滑落,把亚子倒映在镜面上的面容切割成扭曲的块状。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自己现在的样子——眼下青黑,眼颊凹陷,疲惫得像医院里的病人。
[喂。]
镜子里的自己皱着眉头,像看蛆虫一样看着亚子。
[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啊?]
“咦、”
亚子呆呆地望着镜子。
恶魔捏住鼻子,嫌恶地挥挥手。
[我啊,是为了看你在那狗屎一样烂的人生里不停堕落下去,才和你签订契约的。]
[可是你现在是怎么回事?露出那种恶心得不得了的表情,现在只要想到要和你共用身体就恶心到想吐啊。]
“对、对不起……”亚子不停地道歉。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不要放弃我……”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啊?你在命令我吗?]
她在镜子里的手指快要戳到亚子眼眶。
[都因为你是个什么事都办不好的废物。除了我还有谁需要你?你不像狗一样跟着我,难道你还想造反!]
她理直气壮地大声命令。
[受不了了!你现在马上去把那些人全部杀掉,快点!不然等不到几个月后,我现在就杀了你!]
话音刚落,镜子里的恶魔一下止住话头,随后心虚地看向旁边吹起口哨。
“咦?”
亚子顿住了。
她的嘴张张合合几次,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什么、什么意思?”
她抹了一把脸,到处都是血。洗漱台的水溅到地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阻止不了她急切前倾的动作。
“什么叫不等到几个月后……那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到底怎么了?”
她看到手上的鼻血,刺眼,不详。
恶魔转转眼珠。
[你知道癌症吗?]
“癌症?”
癌症是一组可影响身体任何部位的多种疾病的通称。在医学上,癌(cancer)是指起源于上皮组织的恶性肿瘤和赘生物。
癌症曾是全世界的一个主要死因。这样致死率的病症,在东山亚子过去的世界里也同样。由它的恐惧所诞生的恶魔,曾经也是强大到无可比拟。
癌症、艾滋、核武器、纳粹、等等等等。
曾经在那个世界也诞生了有着这些名字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恶魔,他们多么强大,即使是身为贪婪恶魔的祂,也日复一日拜倒在这些恶魔的阴影下,贪婪地渴求着有朝一日得到那份畏惧,那些恐惧。
可是他们都被电锯恶魔吃掉了。
被吃掉的恶魔不会来到人间,不会复活,也再不会出现在世人的脑海中。
所以东山亚子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不会知道核武器、癌症、第二次世界大战等等等等。
她只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刻,
被未知引领向死亡。
好可笑哦。
想到这里,恶魔忍不住捂住嘴。
“什么是……”
亚子顿住了。她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一时间脸色煞白,牙关打颤。
“你、你……是你、”
她想到了自己最近身体出现的异状。
“是你、你,你,你——对我……”
[有什么意义吗?]
镜子里的恶魔歪歪头,打断亚子失控的质问。
[为了那些连残渣都不算的东西浪费时间,难得到了这个没有……的世界,你要做的,就是去把那个恶魔杀掉,夺取他的能力,再杀掉三分之一的人类,这样我们就可以安心待在这个世界了。]
[如果你办不到,我现在就杀了你,如果你办得到,到时候就不会死了,这不就好了吗?]
作为恶魔的傀儡,失去了勇气的东山亚子拿什么反抗?
祂不解地反问。
[你在不满什么?]
她难道除了顺从、死以外,还有第三个选项吗?
……没有。
亚子绝望地跪倒在地,溅起水花。
杀意在她心里疯狂蔓延,但是除了妥协,东山亚子面对命运,从来没有别的选项。
“……是、”
许久后,沉默的洗漱间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哽咽。
因为世界穿梭,作为人类的亚子身体慢慢开始崩溃,癌了。虽然不是恶魔干的,但不妨碍祂拿这个威胁亚子。
贪婪恶魔:你不干有的是帕鲁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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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chapter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