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2004年在平静的氛围中开始了。
亚子的工作变得轻松了一些,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最近也偶尔出现在热闹的游戏厅。这倒是分摊了一些她的工作,蛮好,就是对方望过来的视线偶尔带点诡异。
亚子每天上班感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亚子的出租屋里有一台电视机。
她很想看电视,但不会修。不久后,再次提着礼品上门的艾玛听到了亚子的烦恼。她拍着胸脯保证,然后上手修了修——指大力拍打电视机的外壳,然后两人一起对着冒烟的机械破烂发愁。
一个小时后,艾玛的手机里传来真一郎痛苦的嚎叫。
“我确实是会修摩托车,也开了个摩托车店,但不是所有修摩托车的人都能无师自通修电视机……你不能指望会修发电机的人就会修电路板,艾玛,他们两之间的距离比我和未来女朋友的距离还要远……不不不,我上学没有及格!”
真一郎听起来很有活力。大概是正在和朋友一起,亚子听到了对面电流声中轻微的交谈声。
“……艾玛、艾玛,果然还是算了吧。”
亚子难为情地劝阻。但是从听筒里听到亚子声音的真一郎却话风一转,连声说自己马上就到。
不久,被艾玛拉到外面的亚子看到坐在轮椅上被推过来的真一郎。他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矮个子是白头发,眼神懒散的男性,看到等在原地的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把嘴里的烟丢进垃圾桶里,又抬手挥了挥。另一名高个子推着真一郎,剃着寸头,十分高壮,嘴下一圈络腮胡配合着不苟言笑的脸,让亚子下意识两脚发软,连退几步。
三人走近,真一郎抬手打招呼。
“亚子,好久不见。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等?”
“还不是真一郎你慢吞吞的。”
艾玛一叉腰,挡住亚子大半边身体,略带撒娇地对着真一郎指责。他讪笑着想像平常一样抬手摸摸脑袋,却被矮个子一把拉住手。推着轮椅的高个子见状,带着真一郎朝两人更靠近了些。
亚子几乎要缩到艾玛衣领里藏起来了。这时候真一郎还在给双方——准确说是给亚子介绍。
她害怕身材高大的男性。
强大武力和脆弱精神的结合下,亚子的生活并不如意。在她短暂的学生生涯中,也一直是校园霸凌的重点对象。仗着身材高大便推攘她的男性,仗着人多势众去揪自己耳朵的女性,给亚子带来了大量的心理阴影。
因为这个的缘故,高壮的男性靠近,她就会不自觉地发抖。现在这动静连艾玛都察觉到。她往后靠退半步,挡住亚子整个身体,侧过半张脸小声询问。
“……亚子?”
高个子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来。亚子下意识挪开目光往脚尖看去,浑身僵硬。直到一只手缓缓伸到眼底。指关节粗大,手心躺着一颗糖。
“吃吗?”
糖纸晶莹剔透。
亚子却半点不敢抬头。僵持了一会儿,手渐渐后移,亚子顺着抬头望,见到高壮的男人扯扯嘴角,大概想笑笑缓解一下她现在紧张的情绪,却显得格外别扭。
隔着艾玛,他的身高也显得不太迫人了。亚子想了想,良久后,从艾玛手臂间伸出去,极快地拿走了那颗糖。
“……谢、谢谢。”
“不用谢。”男人这次是真心实意笑了笑,在身后的矮个子上前时开口自我介绍。
“我是荒师庆三,他是今牛若狭,我们都是真一郎的朋友……”
他张了张嘴,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真一郎打断了。
“不是说要修电视吗?”真一郎做了个努力的手势。“走吧走吧,这次我特地请了专家。”
真一郎所谓的专家却不是他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亚子眼睁睁看着他们叫来了个明显是混混的男人,然后就是熟练的敲敲打打。亚子和艾玛被推着去了不远处的一家新开的甜品店。亚子还想挣扎——她不放心陌生人在自己家,却很快被真一郎给劝得晕头转向,一道去吃芝士蛋糕去了。
带着坐轮椅刚出院的病患去甜品店是件稍微有点离谱的事情。但是今天天气不行,冷风刮骨一般猛吹,实在是不能让刚出病房的人因为感冒再进医院。
真一郎的朋友们都挺有特色。两人坐卧都干净利落。真一郎说他们合伙开了个拳馆,亚子瞥见对方手上的老茧,没说什么。
进店时,艾玛说想吃草莓蛋糕,就十分积极地往吧台跑去了。荒师和金牛慢半拍,互看一眼,还是跟着一起走去。
小小一方空间只剩亚子和真一郎。
“抱歉,没有吓到你吧,亚子?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也想要来感谢你一番,没想到给你造成困扰了。”
大概是出院后有在进行康复训练。他的脸色比上次亚子探望时好太多。看到亚子拘谨的神色真一郎有些愧疚。
“……没事。”
亚子知道那两人没有恶意。更何况自己有求于人。拿人手短,亚子也不太好意思拒绝。
“最近怎么样?”
真一郎挑起了话头。
“说起来,亚子最近上班怎么样,有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吗?”
“没、没有。”
“是吗?”真一郎摸摸下巴。“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个工作呢?”
“什么意思?”
亚子有些疑惑。
真一郎还想说什么,点单的三人都已经走到桌边,便只得停下话头。
别人请客,她点了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黑森林,好吃得要命。吃完后,五人溜达着往亚子家里走去,明明是较为混乱的街区,几人却走得闲庭信步。
回到家,电视不仅被修好,还像被翻新了一遍。亚子连忙冲着请来的外援鞠躬表示感谢。
拖沓着,拖沓着。就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
明明下午才去过蛋糕店没多久,可是一谈到晚饭,大家又都精神起来。真一郎提议,难得一起出来吃饭,不如去中华街找点好吃的,他刚好知道一家据他朋友说的好吃的饭店。
今牛若狭拆穿他,说几人上次来这里都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亏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哎呀,自从脑子受伤之后,很久以前对方事情反而突然——记得超级清楚,这大概就是因祸得福吧。”
没心没肺的人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副表现。
饭过三巡,身上都是一股热腾腾的辣椒味。
除了真一郎可怜巴巴地在一旁吃白粥,看着桌子像亏了一百个亿,差点掉小珍珠。
艾玛说吃的太饱,想去散个步,五人于是就溜达起来。亚子吃了别人一顿菜,不好意思,就自告奋勇去推真一郎。刚开始荒师庆三还有点迟疑,看到她接过去没什么吃力的样子,也由她去了,自己后退一步和今牛若狭并列闲聊。
夜晚的涩谷并不黑暗。亚子家附近就是红灯区,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光污染。大道上满是站在街边衣着靓丽的女孩子,又或者是拿着公文包的社畜。他们现走的这段路刚好是背阴面,属于是主道与主道之间的夹缝,没什么人经过,路边满是白色垃圾和塑料袋。
不知不觉间,亚子推着真一郎离另外三个人有点远了。
“真冷啊……”
真一郎哈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漫过他的眉眼,看起来很平静。大概是寂静的缘故,在某一刻,深埋心底的秘密也需要拿出晾晒。
当一个人有了倾诉的**,再多的阻碍也比不得张口的那一刻。那些话会像被戳破的青春痘一样,脓液从里面流出,挡都挡不住。
“有兴趣听一个故事吗?”
亚子思索一番。
“好吧。”
故事的最开始是俗套的。
佐野真一郎是个好哥哥。
世俗意义上的好哥哥,没有歧义。他过去十多年的人生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发、风平浪静。
他组建了一个暴走团——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格外有精力,格外有梦想。他在这中途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完成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在名为黑龙的暴走团登顶的时候。
人说,过犹不及,有余犹不足也。
他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便解散了黑龙。那天,他骑着自己的爱车,载着万次郎去了最后一次集会。他这调皮的弟弟兴奋极了,说着幼稚却充满决心的宣言。
他对真一郎如对父亲般濡慕,对长兄般亲近。在双亲缺失的家庭后,是数倍的感情沉重投射到亦父亦兄的角色上。
如果不出意外,佐野万次郎会追随自己哥哥的步伐迈入不良的行列,然后在漫长的青春期经过迷茫、理解、抉择后拥有自己的道路。
但人生这个东西,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腻味的白巧,还是伪装成巧克力的屎。
佐野万次郎的人生就抽中了那一块伪装极好的巧克力,还是他哥哥亲手递上的。于是在那架模型飞机于他手上升空时,他的人生也一并随之飞天,然后戛然而止。
他为这架饱含爱意的玩具不慎脚滑,成了个后半生只能瘫在床上吃喝拉撒的植物人。
佐野真一郎为此勃然大怒、绝望自责。
他摔碎了那架飞机,同时一并摔碎了自己今后也一帆风顺的人生,佐野家的未来为此便截然不同。
家人相继离去了。如此十几载,佐野真一郎无时不刻处于害死自己亲弟弟的自责中,他发疯一般遍寻所有能让他意识再度苏醒的可能性,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自己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一事实。
然后,佐野万次郎死了。
在他的遗体被火化后,佐野真一郎终于决定放弃了。但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晚,那个能逆转时间能力的流浪汉的传闻却又出现在他耳边。
他心动了,然后再一次跌入无边的地狱中。
被找到的流浪汉疯疯癫癫地说着自己确实可以穿越时间。
然后奚落他那卑微的愿望,践踏他那无望的妄想,刺痛他那摇摇欲坠的理智。
回过神来时,佐野真一郎已经杀掉了流浪汉。
那无耻龌龊的卑劣之徒,死前仍旧对他怒吼:
受诅咒吧!
于是等到那烂肉一般的尸体凉透后,一切都乱套起来。
流浪汉死了。
但是在他尸体上出现了一个怪物。
凭借那尸体、那逝去生命现身的,正是宛若玩笑一般的不知道为何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恶魔。
原来流浪汉没有说谎。
可惜拥有逆转时间能力的不是他,而是名副其实的恶魔。
恶魔以绝望为食,以贪婪为饵,以契约为链绳。
恶魔说,签订契约,便可回到过去。
恶魔说,一条命,一次机会。
于是他与恶魔定下契约,跳入河水,逆流而上迈入时间的洪流。这一晚的记忆被藏入脑海的最深处,于他化作一团迷雾。
他忘掉了这一晚的交易。
当这破碎的兄长再度睁眼时,看到的是他过去的错误尚未发生的时刻。他的弟弟,佐野万次郎,仍旧健康地生活在他眼下。
他救下了自己的弟弟。
即使代价是自己的命被恶魔取去。他的内里被吞噬,皮囊被撑开,成了恶魔的刽子手,人间行走的伥鬼。
恶魔透过他的眼睛望向新世界。
一切都不可逆转,一切都猝不及防。
可他最初的愿望、
在那天,最后一次望向人间的夜里,真一郎突然想到:
他最初的愿望,只是想给他弟弟送一架飞机。
……
……
……
真一郎想抽一根烟。但他翻遍全身,只有一个刚刚走出饭店门时在柜台处摸的薄荷糖。吧台里甚至还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孩在写作业。
过去的事情无时不刻在他这段养病的日子里如梦魇般追逐着他。他刚在医院和亚子见面的时候,脑子还是懵的。直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过去被刻意引诱遗忘的回忆才随着每晚梦境中的浪潮,随之一同被冲出的碎片。
可惜也只能回忆出这么多了。
亚子没有说话,她是个安静的倾听者。为着这一刻两人之间的寂静,真一郎心中翻涌的情绪也渐渐平和下来。他说不清自己对亚子是个什么感情,感激、埋怨?或许还有对那神秘的向往和一丝丝道不明的怜爱。
“抱歉,又和之前一样,对你说了沉重的话题吧。”真一郎低声道歉:“明明你之前都说了,不要去管这样的事,不要回想,只要一无所知的生活就好了。但是就是不自觉会回想起来。在每天夜里的时候。”
“这样幸福真的好吗?这样无知真的好吗?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后,还如往常一样平凡地活着真的好吗……”
他的话消散在风中。远处的霓虹灯仍旧不知疲惫地闪烁着,平等地照亮每个人。
“嘛……总之,这件事情也过去了。”他伸了个懒腰,试图冲散刚刚那阵过于沉重的氛围。
“今后的生活,也会风平浪静了……吧?”
“嗯。”
亚子歪了歪头,不置可否地附和道。
“比起我,还是亚子你现在更加让人操心吧。”
“为什么?”
一闪而逝的车灯照亮了这一片空间,又快速离去,汽车驶过带来的噪音混杂着真一郎的谈话,让一切都听起来轻飘飘的,浮在空中。
“亚子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那当然是平静的生活。”
亚子的脸在刚刚有一瞬间被照亮又隐去。真一郎只能看到她波光粼粼的眼,在月色的沐浴下,像一汪水灵灵的湖水。
“普通地活下去,每天一日三餐,一周洗两次澡,冬天有厚外套,去学校和同龄的人一起读书。”
“真是好梦想啊……”
亚子的话里带着憧憬。真一郎看到她的脸,最终还是没有说这些明明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待遇。
什么样的世界才会让未成年去对抗那种东西呢?什么样的世界才会让连上学都变成梦想了呢?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让亚子从这里逃走,逃得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所以,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亚子。游戏厅里面都是不良吧?那种成天惹是生非的家伙们,聚到一起天天也有够受的。对小亚子来说,虽然有些地方和别人不一样,如果想要过上那种平静的生活,果然还是要给自己找一个正常的工作吧?”
真一郎侧过脸,看着亚子的眼睛。他那深色的眼珠黑黝黝的,但与以前不同,反射出微弱的高光。
“……在正常的环境里,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像普通人一样赚钱。没有刺激,只有平静。亚子想要这样的生活对吗?”
“嗯。”
“我知道一个工作。只需要你每天早起给店里的花束浇水,打扫卫生。帮忙插一下花。”
“但是……我没有身份证明。我也不会插花……”
“没关系,那是我朋友开的店,所以就算没有也没关系。”
不远处传来艾玛的呼喊,是他们追了上来。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亚子看到真一郎伸出的手。他仍如初见一般,对着亚子伸出了手,露出了温和的、平静的笑意。
“……我会好好考虑的。”
亚子于是说道。
耳边嘭的一声,亚子回头望去,是河对岸的烟花绽开了。
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恶魔:(你的)一条命一个机会。
真一郎:流浪汉的命换一个机会啊……
可见跨服聊天不可取
(这里也恢复下更新,各位久等了(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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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chapter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