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子换上冬衣。
说是冬衣,也不过是件厚点的外套。在新年来临之际,亚子堪堪还清债务,终于有闲钱给自己置办一件新衣服。旅馆的住宿早就不够交钱,她赖了两天,最后被连人带行李丢出去。
老板给亚子介绍了中介,亚子托对方给自己另寻了一处安置点,不要身份证明,就是临近红灯区,周围治安有点混乱,大半夜老是听到吵架声、呻吟声。可惜中介不接受线下交易,亚子没办法去淘了个n手的手机,下来又是一大笔支出,害得她连当月的饭钱都没有,某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直接饿晕过去。
醒来是在医院输生理盐水。场地圭介坐在旁边,从沾着血的手里给她递过来几张钱。
“喏。”
亚子当场就感动得泪流满面。
场地说,亚子总是会把自己弄得很狼狈,好像一错眼,她就会像从泥土里爬出来的蝉一样,不知道哪天会死在不知名的地方。
亚子说,乱讲,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
要长命百岁的人说完就像过年收红包一样假意推拒一番,就一点不害臊地接过钱。
要过年了,她想吃点好的。
再过几天,亚子走在街上,就看到街边的商店连促销广告连换都懒得换,直接手动把圣诞促销画成新年特惠。
说到圣诞……
亚子走到商店门口,抬手哈了口气,走进旋转门内。
说到圣诞,就想到前几天遇见的金发少女。
在亚子因为门铃将家门拉开缝隙,往外观察时,门外瑟瑟发抖女生才将埋在围巾里的脸抬起,呼出的雾气升腾弥散。
她穿着时尚的格子大衣,脸上带了点淡妆,手里抱着一个鼓鼓的纸袋。
“冒昧打扰非常抱歉,东山小姐。我是佐野艾玛,佐野真一郎的妹妹。”
她鞠了一躬。金色的头发在空中摇曳,像丝绸一样散发出香气。
她说自己是来道谢的。递了许多东西。
有应季的水果,一大束鲜花,一个纸袋包裹和一个厚信封,一同被递到手里。
亚子杀过许多人,救过许多人。
有人会破口大骂,有人会给她一耳光,还有人嚎啕大哭,质问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第一次有人送她礼物。
那个纸袋后来被拆开,里面是一条柔软的白色围巾,针脚细密,在围巾末尾处,绣着亚子的名字罗马音。
礼物
感谢。
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在佐野艾玛走后,亚子只是不停地用手摩挲着那个自己名字的罗马音。
现在她从橱窗里挑了一份打折的便当。
可能是想到圣诞,她下意识拿了一袋有着厚厚色素的糖果。里面是五彩的拐杖糖和许许多多棒棒糖与方糖,他们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包装印着白胡子的红色老头。
佐野艾玛是个性格外向,却意外敏锐的女生。她匆匆来,匆匆走。拒绝了亚子让她进屋休息的邀请,却邀请亚子在圣诞节当天去佐野一家吃一顿便饭。
亚子很心动。
可惜,她从不过圣诞节。
她对圣诞的印象已经模糊,只有童年橱窗里漂亮的红色蝴蝶结留下一点余韵。但这点微弱的印象也在不久后被冲散了——在她原来的世界里,圣诞唯一能让她想到的只能是圣诞老人,那个比恶魔还要让人恐怖到无法言喻的家伙。亚子曾有幸在搭档提供的资料里见过他造成的惨状,自此,她无数次庆幸自己生活在日本,并且直到现在还对所有带着小男孩的老人感到应激。
可是佐野艾玛的话让她下意识想到过去。
偶尔、
极其罕见的情况下,
她的父母会把一大家人叫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虽然餐桌上的菜很少,爸爸妈妈也老是问她最近赚了多少钱。
但那是亚子除了与搭档待在一起外,缓解孤独的唯一方式。
而现在的亚子站在结账处,把包里厚厚一叠的零钱一把抓到柜台上。她习以为常地转过头,避开柜员不太友善的视线,提着采购的物品走出了超市。
一个人会不会太寂寞了呢……
突兀地,那一点因为想到佐野家而生出的感慨在她心里泛起涟漪。
她停下脚步。四周行色匆匆的人群并没有一个人为自己停留。
她果然是贪婪的人。
拥有了钱,就想拥有容身之处;拥有了住所,就像拥有更安全的生活;拥有了平稳的生活,就开始奢求陪伴。
想要有人在意,
想要有人关心,
想要有人爱自己。
永远不满足、
永远渴望。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选中你啊——]
……
……
亚子决定去初诣。
1月1日那天,亚子换上自己新买的大衣和连衣裙,坐上电车去往神社。
明明是早晨七点,但已是人来人往。亚子站在人潮组成的海浪面前望而却步,却又在眨眼间被卷入。她感觉自己随着人群不断蠕动,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双手紧紧扯住,然后拉到一小块空地上。
“好、好可怕,人像蝗虫一样。”
亚子弯下身喘气,手还被对方牵着。
“真狼狈啊。”
亚子抬头,是许久未见的场地圭介。与周围全是和服的人群不同,他身上穿着一件厚外套,围着黑色围巾,下身是宽松的运动裤,长长些许的发梢已经接近脖子,有些被围巾围住,大概是痒,谈话间还时不时伸手把头发拨出来。
见到亚子站稳,他十分自然往旁边挪了个空位,让她站过去。两人一道顺着人群,一路往神社前排队。
“场地君是一个人来的?”
“你不也是吗?”
过了一会,大概是有些饿了,亚子把包里装的面包拿出来,给对方分了一个,自己也吃了起来。场地说现在人还不是最多的时候,大概从八点过后开始,一直到下午才算是高峰期。
亚子有些惊讶,她从没来过初诣,自然什么都觉得新奇,什么都得问一问。于是好奇追问,又忙问对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场地声音顿了顿,才说之前和朋友一起来过。
排了一个小时,两人往前蹿了一小节。场地开始有些不耐烦,嘴里时常带出点咂舌声。亚子望过去,看到他眼下的青色,料想大概他是没睡醒就来了,心情大抵是有些暴躁。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又要勉强自己在这里待着呢?
看到他不耐烦的侧脸,亚子转过头去。
排在他们前面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突然往后退一步,一把踩到了亚子的脚,顺便一个踉跄撞到场地身上。
场地瞬间火气,顺势便抓住那人的衣领,刚要发作,被不知道从哪挤来的少年拍在肩膀。
“新的一年就这么暴躁啊,场地。”
搭话的是个剃着寸头的男生,淡紫色发茬搭配着左耳的耳钉,身上穿着毛衣外套,和脸上的断眉一起组合成一种独特的时尚感。
“放手,三谷,我现在心情正坏呢。”
“你还是老样子。难得新年第一天的初诣欸?”
名叫三谷的少年笑眯眯地开口,他的眼神却看向了在骚乱中退到场地身后的亚子。亚子听到这话,下意识环顾四周,看到望向这里脸带惊恐的人群。被握住手的场地暼了眼身后,不知为何顿了顿,还是松开了路人,让那家伙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因着刚刚这阵骚乱,他们四周形成了一大片的真空地带。场地习以为常地往前走去,前面排队的人群不自觉让出位置。三谷隆抬手搂住场地,问道。
“不介绍一下吗?”
场地有些不耐烦地拍开对方的手。
“少烦。”
于是三谷隆顺势转过身,对着亚子伸出手。
“你好,我是三谷隆。”
“你、你好,我是……那个、东山亚子。请、请多指教。”
亚子后退一步。
她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场地,攥了攥拳头,在身侧衣服上不着痕迹擦擦手心的冷汗,才慢慢伸出自己的手,轻轻碰了碰对方。
三谷隆也很快收回手。他大抵是看出了亚子的不适应。倒着后退几步跟上走远的场地,给她留下足够的空间。
亚子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很快抬脚追了上去。
他们两人开始闲聊起来。但是大多数都是三谷说着一些话,场地偶尔回两句。
他们聊了许多,讲到学校,讲到游戏,讲到不良聚会,最后三谷顿了顿,才欲言又止地说:“……你最近……怎么样?”
场地瞥他一眼,没讲话。
“前几天听阿坚说,Mikey在真一郎君那天去医院的时候也晕倒了,后来又莫名其妙爬起来。”
“……艾玛说的?”
“对。”
“她老是大惊小怪。”场地不以为意:“大概是半夜起床走到那里又睡着了吧。”
“……确实。”
三谷隆也被说服了。
因为这真是Mikey干过的事。
随后话题被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知是否亚子多心,从谈到那个叫Mikey的人后,场地的情绪相比之前的低落回升许多。但体现在他的行动上依旧是冷淡的回应,不耐烦的动作。
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却从场地的反应中窥见了他的态度。
在意的态度。
亚子拨弄了下鬓发,压下心里的波动。
见场地现在这幅模样,三谷皱着眉,也不知道怎么说话。中途为了不让亚子觉得尴尬,他也抛了点话题给她,可惜暴走族的事情不适合在亚子面前说,除此之外只好聊些学习上的话题。但是早早辍学的亚子和胜似辍学的场地并不给力。
三人维持着奇奇怪怪的氛围一路走到神社前。随后不远处传来呼唤三谷的声音,亚子望过去,只看到一个成年女性正怀抱一个小孩,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孩,三人的五官与三谷隆都有些相似。
三谷隆应了一声,又转头对着场地张了张嘴,貌似还有话想说。但最后只是小声耳语一番,随后对着亚子示意一下便走入人潮中消失了。
亚子和场地这下又是两人了。
场地走上前,在摇铃的清脆响动中双手合十,闭眼。
亚子有样学样地照做了。
走出神社后,两人又去抽了签。亚子还是第一次进行这种活动,抽的时候全程心怦怦直跳。场地倒是兴致缺缺地也抽了一张。
展开一看,最不期待的人是小吉,最期待的人反倒抽中了凶。
亚子欲哭无泪地看着手里的签文,最后默默的把带着凶的签纸塞到场地的手里。
“……交换。”
“不要。”
场地把纸塞到亚子围巾里。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
刚刚还一脸烦躁的场地也渐渐松开紧皱的眉头。神社外是许多小摊小贩围成的简易美食街。亚子不会在这里买东西,太贵了。反而是场地随意买了点东西,递给亚子,自己又吃起来。神社的空气带着一股独特的香火味。亚子把脖子上的围巾又紧了紧,开口道。
“……三谷君。”
“嗯?”
“是场地君的朋友吗?”
“嗯,是从很小就玩到一起的朋友。”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
“啊……唯独不想和男人一起被这么称呼,怎么了。”
“没有……就是感觉、感觉……三谷君看起来、稍微——有点不好接近。”
亚子用食指拇指比出一个距离。
“真的假的,那家伙的性格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蛮好的吧。”
场地望过来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你没问题吧’。
“可能是我个人的原因吧,感觉、就是我个人来说哦……三谷君,总是有种距离很远,与我完全不一样的隔阂感。”
“意味不明。”
场地回答。
“那什么人你才会有亲切感?”
“唔……那种吧。”
亚子往旁边一指。顺着视线,场地看到一对姐弟,两人脸上都是闷闷不乐的表情,姐姐紧皱眉头,嘴角有一块不知道是灰尘还是淤青的痕迹,弟弟佝偻着背,背对他们,明明是更高更强壮的身材,双手却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角,像抓着一块浮木,两人一起在人群中沉浮。
“那肯定是你自己也有姐姐,所以看到有姐姐的人才感到亲切。”
场地盖棺定论。
“唔……大概吧。”
他们两人略过了那对姐弟,又继续往外走去。
“……场地君刚刚许了什么愿望?是今年会和朋友和好的愿望吗?”
“……”
这次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们已经走出人群,逆流而出。周围擦肩而过的路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天色渐渐从浑浊变得澄清,在遥远的海天一线,那一轮初日正一如既往地升起。
一如过去每个清晨。
只有他们两个。
只有场地圭介
和东山亚子。
他们两人背对太阳,朝远处走去。
“啧。”
场地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他那头长长的黑发随着口腔里呼出的二氧化碳在空中摇曳。
“一直场地君场地君的,叫我圭介吧。”
随着他的话语,那些白色有型的二氧化碳从他的嘴里弥散,又变成某种沉重的东西深埋在那琥珀色的瞳仁眼底。
“……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低下眼去,半边的头发挡住一半脸,让亚子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许愿的时候,即使再怎么祈祷一切都没发生过,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一切都不会改变……”
他最后的两个字被吞没在唇舌之间,变成引而不发的喧嚣。然后他话风一转,反问亚子。
“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我没有愿望。”
亚子把脸埋进围巾,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现在我的生活已经足够幸福了,就像梦一样,所以不会再许愿了……大概。”
梦想中的生活。
已然实现。
如果可以一直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之后一定,
会更好的……吧?
“但是如果愿望可以一直存在那里就好了,这个愿望我会把它一直存着,说不定哪天我就会会改变主意,继续许愿。”
“太贪心了吧。”
场地看着一脸期待的亚子吐槽道。却没注意到微笑的亚子微微一怔。
“没办法啊。”
她又露出了那种神秘的,只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才拥有的表情。
但这次场地圭介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他只是沉默地回望着这个捉摸不透的名为东山亚子的女孩,思绪在某一刻又被带回了那个改变他一切的那天。
他被警察按在地上。脸颊一侧很疼、很冷。
像贴着一片冰川。
他只能放弃抵抗,艰难抬眼。看见她躺在担架上,脸上混杂着两人血液的眼泪干涸成淡红泪痕,在警灯的照射下像裸露的河床。
那双棕红色的眼睛亘古注视着,某种不存于世但却在那一刻露出端倪的事物。
那一刻,他在如鼓的心跳中放弃分辨它因何而起。
“贪婪可是我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一刻,她说。
ps:场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过去的伙伴。
祝大家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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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chapter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