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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我在你面前可以是谁。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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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中没有太阳。
当空的太阳已然被怪物所吞噬,革命者追随怪物的脚步踩在高塔的尸骸之上。
旧王朝被覆灭,新王朝将赓续。高塔的废墟里,每一个人都会是被时代裹挟的棋子,稍有不慎便会堕入万丈深渊。
当狱卒蛮横地呼喊着卢卡斯的姓氏的时候,名字的拥有者正在平静地阅读手里的古代书籍——这是那群革命者闯进巴尔萨克家之后唯一没有抢走的古董。
“快给我出来!磨磨蹭蹭地在那里干什么!是不是想越狱!”
用钥匙打开监狱大门的狱卒抓住卢卡斯脖颈上的铁链,他的手法极其粗暴,以至于被铁链束缚住的少年痛苦地捂着脖子猛烈地咳嗽,狱卒没有把少年的痛苦当回事,他扯着铁链骂骂咧咧地继续向前走,就像是在拖拽一只濒死的战马。
“喏!你要见的死囚!他明天就要去刑场了,真不知道你现在见他的意义何在!”
狱卒把卢卡斯带到简陋的审讯室,他面对着一个披着红色方格斗篷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看不出年龄的女人低着头,她沉默着把一袋金币扔给一旁的狱卒,暴躁至极的狱卒一下子变得喜笑颜开,他弓起腰接住金币,像一只得到了好处的老鼠,轻飘飘地溜出审讯室。
卢卡斯和这位红斗篷女人面对面,还未等卢卡斯开口,对面明显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了,女人摘下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的脸。
“嗨,卢卡斯,是我,特蕾西·列兹尼克!”
特蕾西冲着卢卡斯露出友善的微笑,她把手臂放在简陋的审讯桌上:“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你应该说,”卢卡斯双手抱胸,他舒舒服服地依靠在椅背上,对他的青梅竹马兼挚友开着地狱玩笑:“很高兴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活着,没有变成怪物,也没有缺点零部件,更没有多点零部件。”
特蕾西被卢卡的冷笑话搞得有些哑然,她用着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友人,而后警惕地环顾着周围的环境——她没有忘记她来到这里的目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弥足珍贵。
把雪白的长发扎成丸子头的少女从自己的黑裙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她靠近卢卡斯,把这张羊皮纸塞进卢卡斯的裤兜,少女把自己的嘴巴凑到卢卡斯耳边,她用着只要她和卢卡斯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听好了,卢卡斯,你明天可以活下去。”
“我在明天的行刑队里安排了我的下属,只要你发出特定的信号,他们便会突然出现扰乱这场的处刑仪式,一个叫奈布·萨贝达的雇佣兵能趁乱把你带走,你们俩会在高塔之城的最外围看到一辆拉货的马车和一位修理机器人的马车夫,他叫巴尔克·拉帕杜拉,是我父亲生前的至交,你把你兜里的羊皮纸给他,他看了羊皮纸,一定会把你送到海边,而后,你乘着船,便可以逃到遥远的东国。”
“……”卢卡斯用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容严肃的特蕾西,他抿了抿自己干裂的嘴唇,一股暖流在他的心间流淌:“特蕾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新贵族,是新王最信任的下属,如果你今天所作所为让新王发现,你可是会……”
“我知道,我不在乎。”特蕾西打断了囚徒少年的话,她重新戴上她的红色方格兜帽,泯然一笑,少女轻快对卢卡斯说道:“反正我父亲的旧账我已经解决了,我现在只剩下你这个大麻烦没有解决掉,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懂我的朋友,只要你能活下去,那么生与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谢谢你。”卢卡斯真诚地说道。
“不客气,真想感谢我就给我活到寿终正寝。”特蕾西优雅地起身,她推开审讯室的木门,木门外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为少女的脸庞增加了一丝柔和与哀愁:“对了,卢卡斯,特定信号是一首民谣,你需要在处刑仪式上把它唱出来,我相信你肯定听过并且会唱。”
“什么民谣?”卢卡斯抬起头,他直直地盯着“归来者”的脸庞讯问道。
“《龙之歌》。”特蕾西如实回答道。
***
曾经这片伫立着高塔的土地饱受恶龙的侵害。
那时的人们没有铠甲,没有盾牌,也没有火炮,他们举着自己的种地的锄具和宰割牛羊的刀具,怀揣着一颗又惶惶不安又勇敢坚韧的心与恶龙搏斗。
并不是所有的正义行事都会得到他们想象中的美好结局,人类失败了,作为被击溃一方的代价,他们每过两百年便要祭祀出这个王国里最贞洁最聪慧最娇媚的姑娘当作祭品,他们会高唱龙之歌,让在天空盘旋的龙带走它美丽的姑娘。
但这项吃人的传统在一百年前被彻底废除,在古老的克雷伯格家族,一位叫弗雷德里克的年轻人梳理好自己红白相间的卷发,披上了家族中代代相承的铠甲,他的手里紧握两把赤色短刀,年轻英俊的猎龙者站在高塔之边,用着坚定的语气对给他送行的人们说道:
“我将会把玛丽姑姑带回来!她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她不应该成为恶龙的祭品!她应该有更光明的未来!”
半年后,沉默的猎龙者乘船而归,他只身一人回到故乡,他为自己的族人带回了玛丽·克雷伯格连衣裙上的一颗蓝宝石,在众人的唏嘘声中,他又打开了放在船底的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是已经腐臭了的龙的心脏。
从此,这片土地再也不会有恶龙的侵袭。
卢卡斯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将要被处决,那天正巧是阴天,黑压压的集云厚重地堆叠在处刑场上,每一位施刑者的眼睛都闪烁着嗜血的光。
哪怕自己的脖颈和手脚上捆绑着千金重的铁链,卢卡斯在刑场上依然把腰背挺立得笔直,他昂扬着自己的头颅,清澈的灰绿色眼睛毫无怯意地看着昏黑的天空,倔强的旧贵族残余少年突然停下脚步,他吞咽下自己舌底下的血沫,在众目睽睽之下长期古老的歌谣——
【从前没有时间,没有土地,万物混沌,记忆蒙尘,往事如烟,转瞬即逝,河水冰封,化为虚无。】
卢卡斯在自己的歌声中想到了曾经。一年前,他还不是新王朝用来杀鸡儆猴的死囚,那时候的巴尔萨克家也还是高塔中最具有名望的老牌贵族,此时的卢卡斯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白塔,他把自己的全部藏书都堆放在这座白塔里,他会在这座白塔中翻看一整天的古书,古书中龙的神话让少年想入非非,直到巴尔萨克夫人在奴隶们的拥护下喊他去共度正餐,他才从自己无边无际的幻想中脱身。
【时间如湍急河水,谁也无法从中脱身,待嫁的姑娘等待着丈夫,如同等待死亡的时刻。】
深秋的晚风吹散了少年的马尾,少年金灿灿的中长发随着残叶和风沙在半空摇曳,风中的砾石刮破少年因长时间不见太阳而显得苍白的脸颊,少年瘦削的脸颊上很快多了一抹艳丽的绯红。
施刑者们的暴怒,忠实的下属的起身反抗,无知而愚蠢的长官的惨叫,伴随着少年诡异的歌谣和呼呼作响的北风,构成了一幅极具特色的插画。
【她通身纯白,仿佛穿着白色的殓衣,她注定死亡,婚礼的钟声回响,带她去,带她去,飞来吧,降临吧,永远为你奉上,年轻的姑娘。】
少年穿着他入狱前那套白色的衣衫,他像一个蛊惑人心的艳鬼,在混乱之中露出几近癫狂的笑容,他撇过头看到一个戴着兜帽的青年男子迎着风沙向他走来,卢卡斯知道,他马上要奔赴自由,他拖着笨拙的铁链向雇佣兵的方向移动着……
突然之间,人群听到了自己头顶上发出恐怖的巨响,一条浑身通白的巨龙划破深灰色的云层在半空盘旋,黄昏照在白龙的躯体上,巨龙就像是被黄金镀上了一层金边。
巨龙发出骇人的声响,它向人群的正中心俯冲!
“闪开!他的目标是你!”
最先回过神的是特蕾西重金招来的雇佣兵奈布·萨贝达,他反应迅速,不经过任何思考便推开身旁的卢卡斯,他用银色的匕首尝试划开龙的腹部,他成功了,而后巨龙发出痛苦的咆哮,它用有力的双腿把奈布推到远处的石壁上,它的爪子勾住剧烈挣扎的卢卡斯的腰腹,它带着卢卡斯向橘红色的天空飞去。
卢卡斯和龙很快消失在人群的视线中。
***
等到卢卡斯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疼痛不止,束缚他的手和脚的镣铐早已不见踪影,卢卡斯用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他脖颈上的枷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少年停下自己的动作,他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脖颈:
“我应该找个办法把它也取下来。”
卢卡斯若有所思地想到。
少年忍着痛从地上爬起,他在黑暗里抚摸着凹凸不平的石块,他用耳朵听着周遭细微的声音,年轻人只用了短暂的两分钟便可以确定,自己现在正处在一个临海的山洞里。
他现在只有一件脏兮兮的白色真丝衬衫,一条被磨损得不像样的黑色皮质裤子,一个束缚头颅的枷,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和一个目前疼的要命的大脑,他需要用最短的时间离开这个山洞,卢卡斯知道,把他抓走的巨龙很有可能就在附近徘徊,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便会成为巨龙的盘中餐。
逐渐适应黑暗的卢卡斯看到了石壁上的藤蔓,少年很快想出主意,他用力撕扯着扎手的藤蔓,准备把它编织成绳索……
“你在干什么?”
卢卡斯听到自己身后传来成年男子的声音,少年像一个受惊的猫咪,他迅速追寻起声音的源头,很快,他在石壁的裂缝里看到了一双深邃的金黄色眼睛,眼睛的主人有一头灰白色的短发,惨白的皮肤上有几道像被雷劈了一样的黑色伤痕,他穿着一件巨大的像神职人员一般的袍子,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询问着卢卡斯。
——原来是人类。
卢卡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他依然编织着他的“逃生工具”,压低声音对缝隙后的成年男人说道:“当然是自救,我要离开这里,我可不想哪一天成为龙的粪便。”
“……”缝隙那头的成年男人被卢卡斯的冷笑话整得有些语塞,他沉默了一分钟,而后慢吞吞地接上卢卡斯的话头:“你无法离开这里,你需要有人来拯救你。”
“为什么。”卢卡斯反问着对方:“难不成你尝试过逃离这个山洞?”
“没有。”对方简短地回答过。
“那你既然没有实践过,你凭什么否定我的目标。”
卢卡斯不客气地说道,成年男子的话让他想到了他曾是贵族小公子时他的同伴们的话语,那时的卢卡斯兴致勃勃地尝试发明一种可以让人飞上天空的载人工具,但是他那群鼻孔朝天的贵族同伴们却对金发碧眼的小公子说:
“卢卡斯,你又在做你的白日梦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发明出来!好了,好了!卢卡斯,快停下你痴心妄想,我们一起去参加伯爵夫人筹办的舞会吧!”
“我是否可以逃离这里,需要我的实践去检验,而不是你的空谈。”卢卡斯把藤蔓的最前端绑上巨大的石头,他把这块石头扔到能看到星星巨大空洞的边缘,金发少年转过头,他认真地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我最讨厌你这样的明明什么都不做却否认别人理想的不学无术之人,这种人懦弱,胆小,像吸血的水蛭,像头发里的跳蚤,心安理得地生活在一片小天地里却不去想象外面世界的广阔——我那花天酒地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小时后,灰眉土脸的前贵族小公子抿着嘴重新站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面前,他膝盖和胳膊肘擦破了皮,漂亮的金色中长发也沾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泥土。
“我都说了,你一个人无法逃离这里的。”金色的眼睛无奈地说道:“这是龙的山洞,四面环海,也没有船只,除非你能一个人游或者漂浮几百海里,否则你只能等待别人穿过迷雾进行救援。”
卢卡斯看到一只缠着绷带的手从缝隙里伸出来,那双修长惨白的右手的手心里抓着一个带着淡淡青草香气的小布袋,右手的主人说:“这里面装着草药,你把它擦在你的伤口上,等到黑夜变成破晓,你的伤口就会停止疼痛。”
卢卡斯小心翼翼地接过草药,少年温热的手和那双冰冷宽大的手短暂地接触着,缝隙对面的成年男子突然猛的缩回手,他手上黑色的疤痕突然变得火亮滚烫,他焦急地对卢卡斯喊到:“快跑!龙回来了!”
——龙回来了?
——可是他刚刚明明没有听见一丁点翅膀扇动或者重物碰撞的声音……
卢卡斯屏住呼吸,他的大脑驱使着疲惫的四肢从地面爬起,卢卡斯仓皇地逃跑,但一系列的扑朔迷离却让少年在尝试逃亡的过程中原路折返。卢卡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想探究的真理,哪怕把命献上也在所不惜。
少年把自己灰绿色的左眼放在窄小的缝隙上,他看见有着金黄色兽瞳的白龙在缝隙的另一端痛苦地撞击墙壁,缝隙的另一端,卢卡斯没有看到给他递草药的成年男子的瘦长的身影,卢卡斯没有听见龙的吞咽和咀嚼声——这证明给他递药的男子没有成为巨龙的盘中餐。
少年用自己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缝隙对面的一切,他看到那条巨大的白龙像是濒死的鲸鱼一般倒在泥泞的地面上,无数的像萤火虫一般的火光在卢卡斯的左眼里跳动着闪耀着,待到荧光消失在潮湿的空气中,白龙变成了一个体型颀长的人。
这个人半个小时前和卢卡斯搭过话,这个人半个小时前给卢卡斯递上处理伤口的草药。
——这个人是龙!
所以当恢复人形的白龙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他的脖颈上抵着一块尖锐的石刀,金发少年的双腿跪在在他的胸口上,他用着警惕的灰绿色眼睛凝望着他的脸,二人处在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
“你知道了——知道我是那只白龙。”白龙用肯定的语气对卢卡斯说道,他闭上自己的眼睛,显然一副坦然受刑的模样,他觉得在自己临死前向少年询问起自己最不解的问题:“为什么要唱《龙之歌》?”
“那是我向我的同伴发出的求救信号。”少年的短刀触碰着有着灰白色短发的男人脆弱的脖颈,卢卡斯自诩自己不是一个过分善良的人,至少他会为了自己的自由和理想去充当一个收割敌人性命的死神:“我们一度以为,龙早就灭亡了。”
“愚蠢,不过这样想也好。”白龙评价到,他对卢卡斯说:“你现在就杀了我吧,这样,恶龙就真的不存在于世间了。”
卢卡斯狐疑地握着石刀,他端详着白龙忧郁愁苦的面容,他突然收起自己的武器,一针见血地对白龙说道:“你似乎很期待自己的死亡,为什么?”
“当他从火焰的余烬和祭品的尖叫声中诞生,当他从一出生便背负着一条鲜活的人命的罪恶,当他先天便拥有的能力会使无辜的生命陷入绝望的困境……”白龙说:“其实他的灵魂早已被神明放逐进地狱,他已然变成了世界上最丑陋不堪的东西,自责会让他失去享受人间的权利。”
卢卡斯认真地听着白龙的话,他突然觉得这个巨龙心地不坏。
少年机敏地转着自己的眼球,他看着洞穴外天边的雾霭,看着洞穴外脚底的浪潮,他突然起了兴致,卢卡斯把自己用了一晚上打磨出来的武器扔到洞穴的角落里,他蹲在阿尔瓦身边,少年郑重其事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嘴角也勾起温和的笑容:“白龙,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对面老实地回答着。
“没有吗……”
卢卡斯把手抵住自己的下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他无端看向化为人形的白龙,卢卡斯不得不承认,人形的白龙实实在在地长在了他的喜点上,他有一张极其英俊深邃的面容,脸部轮廓极度分明,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男神明一般让人沉沦,卢卡斯看着面前男子的白色衣袍,他灵机一动:
“你叫阿尔瓦怎么样?”
卢卡斯见对面没有回应,他把白龙的沉默当做许应,少年起身,站在洞穴最明亮的地方,他象征性地伸出手,对白龙说道:“名字也代表着新的开始,阿尔瓦,你不再是有罪者,你在此刻重生。”
***
卢卡斯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在有着龙的洞穴里住下了,少年会在白天对龙的住所进行细致地探查,卢卡斯仅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记住了洞穴的每个角落。
阿尔瓦说的没错,他所居住的洞穴在一座与世隔绝的龙骨堆砌的山的中央,山洞外被无边无际的大海包围,无数大胆的旅人在浓厚的海雾里迷失方向,他们的骨架和木箱被无情的海浪打到龙骨山下。
卢卡斯小心翼翼地打开龙骨山下潮湿的木箱子,和少年猜测的一致,大大小小的箱子里满是卢卡斯需要的生活必需品,卢卡斯把一张记录清晰的地图鬼鬼祟祟地塞进自己的衣服里,他回过头看着伫立在他身后的阿尔瓦,少年把一张附着着绿藻的毛毯用力地扔向阿尔瓦。
“把它用海水洗干净!”
卢卡斯命令着阿尔瓦,并恶趣味地观赏着身形瘦长的男人笨拙地用海水冲洗着毛毯,毛毯上的绿藻和沙粒只增不减,未给予阿尔瓦任何援手的少年被这个画面逗得哈哈大笑,他轻巧地凑到阿尔瓦身边,趁阿尔瓦没反应过来,他迅速抢走阿尔瓦手里的毛毯,他把毛毯放在一块被海水冲刷的礁石上,毯子和礁石亲密地接触摩擦着:
“你这样做什么时候能把上面的脏东西洗干净啊,你需要用自己的双手把它搓一搓——你看,这样是不是一下子便干净许多?”
他看着身旁的白龙木讷地点着头,卢卡斯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少年笑吟吟地指着放在沙粒上的鱼叉,他说:“这种活还是交给我好啦,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准备我们今天要吃的午饭吧。”
卢卡斯用了三天的时间把潮润阴冷的洞穴装饰成了富丽堂皇的“宫殿”:他把洞穴的每一处坚硬的棱角铺上柔软温暖的毛毯,他把五颜六色的纱布披在洞穴的石壁上,又用几块木板和石头堆砌出了一个巨大的方形桌子,他把阿尔瓦从山头摘下的野花放在桌子上,山洞里很快以桌子为中心散发出浓郁的芬芳……
“你这样完全是在浪费时间。”阿尔瓦看着完全变了模样的洞穴,他用理性到缺乏人情味的语气评价到:“它的作用只是用来躲避风和雨。”
“可是这样才像一个‘家’——我们人类就喜欢把自己长时间居住的地方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样,邀请别人来到自己居所娱乐的我们才会感觉自己非常有面子。”
卢卡斯舒舒服服得瘫坐在金红相见的波斯地毯上,他的手里捧着一本古书,而他的身旁也整整齐齐摆设着十几本已经干燥了的书本,卢卡斯把阿尔瓦送给自己的贝壳当做书签,他把贝壳夹在他刚阅览的书里,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端坐在火堆旁尽职尽责地烤制海鱼的阿尔瓦:
“人类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为自己的理想和自由奔波,为自己的住所和所爱之人奔波,人类的寿命很短,但是当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全部目标,他们便可以在临终之际对他们的亲人和友人说:我的一生都没有碌碌无为地度过,我感觉我很幸福。”
阿尔瓦金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喋喋不休说话的少年,他觉得少年很吵,但正因为这份吵闹,让他孤独的生活多了一点乐趣和回忆,阿尔瓦在不经意间勾起自己的嘴角,他似乎理解了卢卡斯对他说的“幸福”。
阿尔瓦走到卢卡斯身边,他弯下腰,用手把烤好的鱼在卢卡斯的正前方乱晃,沉浸在书籍的海洋里的小公子不客气地摆了摆手,他让阿尔瓦把午饭放在餐桌的瓷盘上,等他把这本书看完,他自会去吃午饭,阿尔瓦单手拿起卢卡斯捧着的古书,在少年不满的喊叫声中,阿尔瓦不紧不慢地看起被翻开的古书。
“这本是古希腊人编写的英雄事迹。”阿尔瓦贴心地把书倒扣在卢卡斯的书堆的顶部,他对少年说道。
“原来是英雄事迹。”少年有些苦恼地鼓着腮帮子:“我还以为讲的是宫廷秘录。”
“你都没看懂,还能看得那么津津有味。”阿尔瓦好笑又无奈地对卢卡斯说道。
“一个字一个字猜测和揣摩也是一种快乐嘛!”卢卡斯反驳到,而后他开始对阿尔瓦的曾经的生活经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你是怎么看懂的?难不成你以前去过古希腊?”
“没有。”阿尔瓦否认到:“我很少会踏出山洞,只不过龙的记忆会赓续下去,一条龙会在自己的父辈死去的一瞬间继承包括他父辈在内的全部的先祖的记忆,好巧不巧,曾经有一条龙先祖热衷于伪装成人类常年混迹于古希腊城市中,正因如此,我延续下了他的古希腊语言天赋。”
“那实在太棒了。”卢卡斯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阿尔瓦,他殷勤地把古书塞到阿尔瓦的手里,他抓住阿尔瓦白色的衣袍,少年用着撒娇的语气对阿尔瓦说:“你可以当我的老师吗?”
“老师?”阿尔瓦茫然无措地看着卢卡斯,他摇了摇头,极力地否认着自己:“我可教不了你什么。”
“古希腊语就可以。”卢卡斯真挚地说道,少年拖长自己的嗓音,他不顾阿尔瓦的拒绝,他对阿尔瓦说道:“那从今以后你可就要好好地教导我了,阿尔瓦老师。”
“……”
于是,阿尔瓦成了卢卡斯的“老师”,“师徒”俩时常会凑在,他们点燃鱼油灯一起阅读古老的书籍,阿尔瓦曾一度以为自己没有成为“老师”的能力,但是他的猜想完全是错的,他有时会对卢卡斯很严厉,有时又会对卢卡斯很温和,他会一遍又一遍耐心地纠正卢卡斯的每一个语言字眼,用卢卡斯的话来讲,阿尔瓦比他的家庭教师还要像一位“老师”。
阿尔瓦细心地观察着卢卡斯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少年疲倦地打着哈欠,他便会把卢卡斯拉到洞穴之外,他们俩会踩着鎏金色的沙砾,他们看着沙滩正前方波光粼粼的海面,世界在此刻似乎定格成了一幅平静的油画。
“你想看风的样貌吗?”阿尔瓦转过头,他凝望着卢卡斯沉默的面庞。
“风怎么可能被肉眼看到?”卢卡斯同样转过头,他感到疑惑,但当他凝望着阿尔瓦认真的面庞,卢卡斯被阿尔瓦的神态所折服了,少年背过手,对阿尔瓦说:“好吧,我收回我刚刚的反问句,我想看风的样貌。”
阿尔瓦点了点头,他久久地凝望着海面,仿佛在找寻着什么踪迹,他把握在手中的花瓣向海面抛去,但花瓣奇迹般地没有没入浪花中,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粉色的……无数的花瓣在半空中翻滚、起舞,它们像一串美丽的项链,又像一群翩翩的蝴蝶,它们越飞越高,最后甚至和天边云彩融为一体。
“看,这就是风的样貌。”阿尔瓦仰望着天空,他对卢卡斯说道。
“它真好看。”卢卡斯被这幅画面惊到了,他贪婪地看着半空,就好像半身人遇到了金银财宝,卢卡斯说:“阿尔瓦,你简直是个天生的吟游诗人。”
从这一天开始,风不再是无形的,它在卢卡斯的心里有了艳丽的颜色。
***
阿尔瓦是在卢卡斯熟睡的时候看到了少年揣在衣服里的地图。
熟睡的少年对自己毫无防备,他霸道地占据了床的全部,在床上呈现出一个四仰八叉的“大”字,阿尔瓦无奈地轻笑,他坐在床边,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少年被养出一点肉的柔软脸颊,他顺着少年的脸颊一路向下,他抚摸着少年脆弱的脖颈和起伏的胸膛,或许是少年被他的动作搞得有些瘙痒难耐,他在睡梦中毫无章法地推开阿尔瓦的手,而后带着阿尔瓦也听不懂的呢喃翻了个身……
阿尔瓦在卢卡斯翻身的时候看到了紧贴雪白躯体的羊皮纸,白龙的金色眼睛在一瞬间缩紧,他慎之又慎地抽出少年怀里的羊皮纸,皱着眉看着少年标注得清清楚楚的逃跑路线。
阿尔瓦倏然想到他第一次与卢卡斯初遇的场景,金发少年的脸上沾染着大片干涸的血迹,少年弓着腰,双臂因恐惧而颤抖,他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不信任,他说——他要自救,他要离开这里,他恐惧龙的加害。
阿尔瓦沉默着起身,沉默着走到龙骨洞穴的脚底,他只身一人把被海水冲洗地干干净净的木板整齐排列好,卢卡斯或许从没想过,他之前教给阿尔瓦的木工活的最后受益者居然是传道受业的自己,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透过石柱的缝隙照射到山脚,一艘还沾染着雾汽的崭新的小船迎着海风蓄势待发,小船里放着卢卡斯最喜欢的毛毯,最喜欢的古书和山顶上最美丽的野花……
睡眼懵懂的金发小公子像往常那样对阿尔瓦说早上好,但是阿尔瓦背着身子没有回答他,被冷落的卢卡斯皱了皱眉,用着不满的语气询问着阿尔瓦:“阿尔瓦,你今天怎么啦?”
“你今天中午就可以离开这里。”阿尔瓦依然没有看卢卡斯,他走到山洞的洞口,对卢卡斯说:“龙骨山的山脚下有一艘小木船,船里有足够多的食物和淡水……”
“你居然想赶我走!?”卢卡斯从睡梦中清醒,少年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尔瓦,而后者保持缄默,他把被卷起的羊皮纸扔到卢卡斯身边,卢卡斯稳稳地接住羊皮纸,他很快就明白了阿尔瓦的用意,卢卡斯叹了一口:“原来是这样,你在我衣服里找到它了。”
“如果是我刚来这里,我估计确实会想各种办法逃离这里,我谁也不相信,我信任的人只有也只能有我自己。”
卢卡斯把地图扔到自己的枕边,他从床上爬起来,他站到阿尔瓦的身前,迫使阿尔瓦不得不用正脸看他,少年整个身形被阿尔瓦宽大的黑影覆盖着,卢卡斯说:
“但是现在我改变心意了,这个山洞里有一位真诚的人,他对我比曾经的任何长辈都要友好,而我是一个可恶的囚徒,我回到我的故乡的结局只有被斩首,而后让我的友人也因此背上叛乱者的罪名,我贪恋这位真诚的人赞赏和爱意,我不想走了。”
“你不怕龙伤害你吗?”阿尔瓦提高自己的声音,他厉声询问着卢卡斯:“龙会把你撕成碎片。”
“不会的,龙是我的爱人!我是龙的爱人!龙不会伤害我!”
卢卡斯飞快地打断阿尔瓦的话,他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少年冲着阿尔瓦露出不明所以的微笑:“我曾经故乡的友人都说我是一个疯狂的求知者,事实上的确如此,我会为了一个我想搞清楚的目标废寝忘食地学习,甚至献出生命我都在所不惜,阿尔瓦,你对自己缺乏自信,而我现在要证明给你看我是对的。”
卢卡斯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在阿尔瓦的注视下后退到悬崖边,他看着阿尔瓦颤抖的金色眼睛,他听着阿尔瓦焦急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他毫无波动,从悬崖边纵身一跃,他即将坠入深渊般的谷底。
卢卡斯张开双手,闭上眼睛,少年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失衡,少年感受着自己体温的丧失……
卢卡斯听到了耳边龙的咆哮,有力的爪子抓住自己的腹部,卢卡斯睁开自己的双眼,他看到自己正在天空翱翔,白色的巨龙把他轻轻地放在洞穴门口,金色的兽瞳用一种不赞同的目光狠狠地紧盯着他,卢卡斯从坚硬的石头上爬起,他抚摸这白龙坚硬的鳞片,他亲吻着白龙冰凉的脸颊,少年露出一副狂妄的笑:
“阿尔瓦,你看,你的灵魂都在对我说——你爱我。”
夜幕降临,金发少年骑在白发男子的身上,少年抓住男人苍白的手,他把男人的手贴在自己锁骨暗黄色的太阳标记上,他熟练得用男人的手在自己的锁骨上抚摸、揉搓,暗黄色的太阳标记一下子变成闪耀夺目的金黄色。
“让我来帮您更舒服一些……”卢卡斯用着缱绻的声音对阿尔瓦说道。
阿尔瓦肉眼可见地感受面前卢卡斯的体温开始升高,清澈的灰绿色眼睛染上了迷离的**的颜色,卢卡斯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他软绵绵地趴在自己的胸口。
“这……”阿尔瓦有些震惊地看着卢卡斯。
“高塔的新王上位以后热衷于制作各种会改变人体构造的药剂。”卢卡斯平静地说道:“你猜试验这些药剂是否有效的小白鼠们究竟会是谁?”
“……”阿尔瓦没有说话,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卢卡斯的肩膀,疲惫不堪的少年没有在意自己身体上的狼藉,他在阿尔瓦的歌谣中慢慢睡去,银色的月光洒在安宁的洞穴里,整个世界也变得神秘且宁静起来。
精力充沛的阿尔瓦看着月亮的下坠,看着太阳的升起,他看着海鸟出现海天一线之上,它们变成黑点飞向远方。
今天,明天,后天……
阿尔瓦知道,他的未来还很长,现在的他已然可以放下负担,过着自己曾经向往的美好生活。
【end】
小剧场:
(1)
奈布·萨贝达,一位尽职尽责的雇佣兵,受雇主特蕾西·列兹尼克之命乘船拯救雇主的旧友卢卡斯·巴尔萨克先生。
年轻且冷静雇佣兵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龙的巢穴,当他做好战斗的准备冲进山洞里的时候,他看见自己雇主的友人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势和一个白发男人亲密接触着,雇主的友人和雇主友人的情人看着奈布,一时间,三个人都有些尴尬……
“呃,要不我先出去?”雇佣兵挠了挠头,他诚恳地建议道:“等你们忙完了我再进来。”
(2)
特蕾西曾一度以为,她再次看到她的友人卢卡斯,对方一定被巨龙折磨得瘦骨嶙峋,甚至有可能缺胳膊断腿,但很显然,她想多了,卢卡斯看起来不仅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甚至比她最后见到他的时候还要胖了一圈。
特蕾西:“诡秘你这是去龙的老家度假了吗……”
卢卡斯:“诡秘,你可以这样理解。”
特蕾西:“那你旁边那个男人是谁。”
卢卡斯:“我找的丈夫,帅吧?”
特蕾西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她把一条腿搭在自己另一条腿上,她一只手拿着羽毛笔,一只手拿着羊皮纸,她用一副极其专业的审讯者的态度询问着阿尔瓦:
“把你的个人基本情况,经济条件,恋爱经历,两性关系,家庭分工,育儿理念给我说一遍,你应该打听过在我面前撒谎的人下场有多惨吧?”
阿尔瓦:“……”
阿尔瓦转头看着卢卡斯:“她这是什么意思?”
卢卡斯:“你可以理解成……你现在在拜访你的丈人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