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过他就是孙策、也只是孙策,”广陵王道,“他同我说过很多次,我始终不明白。”
他们都有各自的责任与背负,但孙策的意思是,在剩下的、空余的、哪怕一点点时间里,他希望他们可以互相依赖。他可以等——因为人心难测,她要做的事注定了她需要周旋与不同人之间,为了目的需要不断地与不同的人贴合、再抽离。孙策怕她渐渐地忘了自己原本的形状,所以他愿意等——他会记得他们相遇时的模样。
“我以前一直想,等我们光复了汉室就去做哪些承诺过的事,”碎片折射的光笼罩着她,为她笼上了一层光的边界,“但想要光复汉室,就要推行新政、要根除士族、提拔新人、完善制度。我以为,从广陵走到洛阳,这一路上我尚且可以完成一些人的期许,于是自顾自地把我们的承诺放在脑后;可我逐渐意识到我错了,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孙策已经不在了,不会再有人随时闯入她的生活。她在顾虑、在等待,却再也等不到好时光了。
那么多年里,那枚印章她始终带着,却从未落印在任何一封写给孙策的信中——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说来好笑,她长于天道,仙人教授她的便是顺其自然之道,于是她从书里、从下山的经历里为己证道,那时只觉得她的“道”便是快意恩仇;后来她下山继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只是承担了成为天子耳目和守护广陵的责任。
她发现世间的道是道德、是不能随意解释的道。这些人掌握着所为"道",却偏偏不看世道。心灰意冷之际,又偏偏在污浊世道中见识到了赤诚的人心,所以她想为人心奔波,步步为营,想要去最高的那个位置——那个只手擎天的位置。这需要抛弃热烈与纯澈,否则就会如那七年后的梦一般,只余各自被惊扰后、无果的因果。
遇见孙策的时候,她自诩已经见过许多人的心。但是她看不透他、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被真心步步逼近时、无法忽略她也跳动的心。
就像,世道里的自然。
“后来很多年里,我在想,孙策是否就是天道给我的安排。”
她本以为孙策也只是一个过客,可他死后很多年,她依然会时不时想起他。
拜神之时的祷告、他编过的那些故事、站在她身边时举起的刀。那些场景在她梦中、恍神的时候挥之不去,越是出现,她越是惘然:为什么?明明也有其他人这么做过,为什么这次忘不掉?为什么天道的自然没有带走孙策?
“……所以,我想再见他一次。”
她找到了黄月英,黄月英说,他的灵魂已经不属于山川妈妈了;于是她求自己的师尊告诉她回溯的办法。师尊告诉她,这个时空的力量已经非常微弱了,即使她能够发动自己血脉中的傩之力,也极有可能不会成功。
孙策曾对她说:“只要你在,就算是在地府,我也要爬回来。”
于是她说:“只要有可能。”
左慈只得教她。
那时候她已经太老了,或许是身体和精力,又或许天道只会给每个人一次机会,那日费劲心力再醒来时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她反而没有太多情绪,笑着宽慰他们。
[你要跟我说啊!什么事我都不怕的,不能都闷在心里的……闷心里,最后真的会疯掉的……]
徐庶问她要不要回隐鸢阁调养一段时日——下山后伏案的几十年中,那是她第一次答应。
西蜀风光依旧,青松绿水、白雪覆顶。云帝宫的风铃缺着一角,是她小时候弄坏的;长生塔的师兄们如往常一般入世、出世,浪迹在天下每一个角落,被世人称赞为剑侠。唯独她——她身边多了许多炭火,哪怕握着浮丘的尾羽也依然觉得寒冷。
新入山的小弟子喜欢往她这里跑,觉得她暖和、有吃不完的东西、说不完的故事。仙门修道清苦,短暂安逸后,便被各自的师兄、师父揪了回去,小萝卜们一个个不舍地回头,广陵王笑了笑,答应他们下次她也在。
有次她动作慢了一些,到地方时,几个豆丁绞着手、憋着眼泪,一副要哭了的样子。随她而来的师兄好说歹说,小豆丁这才哼哼唧唧地牵着她的衣摆说:“要守信的嘛,不能骗人的……”
……对啊,不是很久之前,就不再许人“即刻”、“永久”这样的承诺了吗?
山上的生活对凡尘之人来说只是暂时避世,幼时她无法推脱成为广陵亲王的责任,如今不在朝中那么久,已经是贪妄了。即使选拔了再多青年俊彦,天下的事也总得有人过手。她离开那日,隐鸢阁所有人都出来告别这位小师弟、大师兄,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哭,大家只是看着,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在山门处停驻,如几十年前下山一般行礼。
回宫之后的生活忙碌如常,文书日日如飞羽般不断,念字的宫人一天要换好几轮。大家都明白女帝的时间不多了,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终于,只是极其寻常的一天,她病倒了,那些暗流与动荡再与她无关了。
她招来左右交代完了一切后事,屏退众人,平静地迎接自己人生最后的时日。
她并不惧怕死亡,以隐鸢阁的力量她并非不能敲问长生秘法;她只想走完生命的完整历程。病卧之时,她常被意识牵引着去思考天地转化的规律——历代壁画里的死后世界被描绘得太过绚烂,不知有几分为真;她会保留这一世的记忆吗?她的灵魂是现在的模样吗?地下世界可以供人停留多久?如果……
——那孙策呢?
她无法想象如果孙策一直在等她会是什么模样:抱怨?撒娇?对着自己这样一副病体残躯吗?
他们好像曾经讨论过……
广陵王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孙策、孙策、孙策。
她在心里默念,试图拼凑出更多碎片和细节;但她每日能醒着的功夫不多,今日记起来一点、明日便忘了。所幸,她也不剩多少时间,遗忘也在遗忘遗忘本身。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清晰看到了孙策。”
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风尘仆仆,就像他们每次见面时一样:刚从战场回来,顾不得收拾、等不及见面,迫不及待地想把拥抱分享给对方。他好像很难过,蹲在榻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看哪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种感觉很真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要趁此机会牢牢记住他的模样。她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孙策却哭了。她伸出手去,宫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越步前来询问;她没听清她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孙策的指尖穿过了她的手掌。
“……不对。”
你转身看着她——孙策说他没有回过帝都。
广陵王与你并肩站着,只依旧那样微微笑着,但眼中已经没有了笑意,似乎这只是她的习惯。
“我那时不确定这是不是孙策,也没有精力再去辨别,只来得及提着最后一口气抓着那个印章,吩咐宫人让朝臣进宫、汇报江东的情况。”
“最后那段时间比我想象的要久,每一分、每一刻,没有一处不痛。孙策一直在我身边,好像在叫我;我想叫他走、想让他至少不要亲眼看见我死,但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最后……”
“他送我下葬。”
她本不该知道。
如果不是醒来时,在幽暗的墓室里看到了他。
“我看到我的身体开始溃烂,我的灵魂——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只能感觉到,我很不稳定。”
棺椁被打开,孙策剥开层层殉葬品依偎在她身边,轻声低语,身形似乎也在逐渐消散。
[你还留着它啊?早知道当时不刻它了,本来想让你开心的……要是写几个字就好了。]
[你的魂呢?你的魂被谁勾走啦?]
[等你醒来,我们就去塞外好不好?我已经研究过了,原来鬼魂也不全是怕太阳的。明明什么都能碰到,为什么就是不能碰到你呢?]
[你说,如果变成鬼了能一直在一起,你还想不想转世啊?我听那些神棍说,转世的人会没有记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才不要呢。]
[不想在这里待着了也没关系,就凭我俩的,干翻阴间也绝对没问题。哦不,万一你是老婆子呢?你不会担心这个吧?扯远了扯远了……那你记得,到时候要躲在我身后——这次一定要了哦!说好了,要一起行动的。]
[怎么还不来呢?不会是不想见我吧?你可是皇帝了,说话不能不算数的……]
“……说好的,要一起被流传千年的。”
两个时空、两个声音同时出现。谁也没料,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孙策等了她很久,久到尸身腐化、白骨低垂。孙策最开始还做些其他的事——一遍、一遍阅读她的墓志。她死前并未着人撰文,写志之人不知这段往事,孙策未在她的史书中留下只言片语;孙策气了好久,对着白骨控诉,最后忿忿不平地从随葬品里翻出了匕首,刻满了壁画的每一个角落。甬道幽暗,长明灯平稳地亮着,渐渐地,孙策哪儿也不去了;他整日坐在棺椁旁,望着白骨出神,一会儿想帮她盖上棺椁、一会儿又打开,刻下的字被抹了又写、写了又抹。
膏烛焚尽、水汽渗透,吉金成锈、木竹漫漶。墓道上方的天地星辰湮灭,白虎、玄女之间隔着无法弥补的斑斑黑暗。无名无姓的印章被孙策挑了出来,放在两人手中,玉髓的花纹如被血泪侵染。两个无法相见的灵魂次第消散、归于天地。只需不到百年,世间再无她、无他们存在的物据。
————
“……”
孙策的笑容一瞬僵住。
“……你那天就知道了。”
“对,”你点头,“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孙策略低着头,目光无意识看了看四周,再不见方才聒噪、紧张的模样。倏然,他仰头看着日光,如释重负。
“不。”
烈日当空,他的身影已隐隐透露出一些光亮。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你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他说:“我不会走的。”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跟孙策说的不一样,”你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说?是忘了一些事吗?”
“他记得一些,”广陵王道,“也忘了一些。”
“……什么意思?”
“我们的确重逢过多次,”广陵王微敛眼眸,“但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其中的代价。”
画面再次变幻,时空流转回广陵王第一次想起来这件事的那天。
那一世她是一个乞丐,前一日还在无知无觉地带着小弟“占地盘”,只因为蹲在墙头蹭着听了一晚上故事,第二日随口哼哼的时候,一个她仰头都看不到的高大男人就找到了她。
乞儿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长袖挽得几乎组成一个铠甲。她本能地保持警惕,那人却一把把她报了起来——
“呜……你怎么变那么小了!”
“呜哇——你是谁啊!你干什么!”乞儿挣扎着,“救命!救命啊!”
周边的小乞丐们围了上来,朝孙策扔石头。孙策只顾着抱着她哭,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这下小孩儿们没辙了,抓着他的衣服不放。过了很久孙策才把她放下来,脸上还挂着泪,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养她。
其他乞儿:“哇!”
她:“?”
她:“你有病吧!”
说罢转身就要跑,孙策哭着跟了一路。
“我不是骗子!我真的不是!”孙策紧紧抱着她,把印章塞给她,“真的!你看看这个!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
“啊!这是玉!快拿走!能换不少钱呢!”
小乞丐们横七竖八地挂在孙策身上,孙策动弹不得,她站在远处,看着“收缴”来的东西。
“谁知道是不是玉,”她撇撇嘴,“还不如弄点吃的呢。”
孙策瞬间燃气希望:“我会啊!我给你、给你们弄!”
最终,孙策凭借射艺和烤肉技术征服了一众乞儿,又供奉上了摘来的野果,表达“投诚”
“大王,你也太好骗……哄了吧,”孙策撑着脑袋,愁容满面,“要是我来晚了可怎么办。”
“我又不是傻子,”乞儿鄙夷道,“好人和坏人还是分得清楚的。”
孙策又笑了:“那我以后负责什么呢?天天打猎吗?”
“不行,你总会做的,”乞儿摇头,指指旁边,“你教他们打猎。”
孙策眨了眨眼:“还是这样啊。”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孙策心情很好,“那、那闲下来的时候我给你讲故事吧!”
孙策想,既然她的性格没变,他们又再次相遇了,说不定哪一天她就想起来了呢?
他每次教一群小萝卜头怎么格斗、保护自己,晚上就缠着她给她讲故事,讲几句就看看她,看得她心烦。乞儿们的生活好多了,吃得饱,打架也不会再受那么重了,大家都很喜欢他。
“老大,我觉得他不是坏人啊。”
她啃了一口苹果:“我看未必。”
——一个月里,孙策总会定时离开那么几天。
啪嗒、啪嗒、啪嗒。乞儿不耐烦地跺脚,同伴们让她悠着点、最近捡不到鞋穿了。
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烦死了。
这天孙策回来了。只要孙策在,他一定会带她去河边梳洗干净,还很喜欢给她扎辫子。她的四个小辫儿垂着,坐在树上晃腿,大口咀嚼着孙策不知道从哪儿给她弄来的野果。
她问:“孙策,你每次都去哪儿了?是去问哪家买小孩儿出的价高吗?”
孙策呛了一下,疯狂揉着她的脑袋:“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把你卖掉!”
“哦,那好吧,”乞儿又问,“那你是大侠吧?和我爹娘有什么约定所以这么照顾我,但是偶尔还要抽空去行侠仗义?”
“我是和你有约定啊!”孙策笑着,“我们约好的,一千年!”
“啪——”
野果掉在地上,孙策“诶诶诶”地下去捡,一道风声从背后传来。孙策下意识接住,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正要故作严肃地批评,乞儿先一步搂住了他的脖子。
“……孙策。”
——她想起来了。为什么?现在是怎么回事?孙策怎么——
“怎么了怎么了?摔倒哪儿了吗??”孙策慌忙地要去查看,又不敢太用力,只得不住轻拍她的后背,“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啊!诶!诶!”
广陵王揪着他的辫子,因为是小孩儿的心智与身体,情绪完全不受控制,满脸泪水,言语见竟带着一丝仇恨。
“你怎么还在这儿!?”广陵王揪着他的衣领,“你不是已经……你没有归于天地?!”
孙策愣了愣,一时间不能消化眼前的状况——上一次见她时还是在她的墓中,不知何时他又陷入了沉睡;听着她的呼唤醒来,墓外已经换了天地。他顾不得许多、凭借着呼唤的方向找到了她。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她了、也完全不记得他们的过去,但孙策能确定,这一定是她。只要是她,他就会守在她身边。
他一定会让她想起来的。
孙策你你我我了大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了,蓦然转为惊喜,大叫了一声。他把她抱起来,挨着她的脸蹭了蹭,被推得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松手。
“松开、松开……放我下来!”
她被箍得有些难受,索性一口咬在他的锁骨上。孙策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蹲了下来,视线与她齐平。
“你想起来了!?你、你还记得我!?”
孙策即使蹲着也比她高出不少,喜出望外,眼里氤氲着泪水,憋了半晌,“哇”地一声扑了上来。
“唔噗——”
她气不打一处来,但毕竟现在是小孩子,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让孙策重心不稳。两人一屁股倒在地上,孙策抱着她就地滚了一圈,自己垫在下边。
“哎哟……怎么推我啊……”
她推开他赶紧坐起来:“到底——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也消散了吗?”
“啊?你怎么知道?”孙策反应过来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你那时候看到我了?你什么时候看到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在你的墓里吗?还是更早?那你怎么不理我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我没有走!我一直没有走!我等了好久好久,醒过来之后发现你又不见了、我真的快疯了!你下次不能再这样了,我和你说……”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广陵王崩溃,揪着他的衣角,“起来!你跟我回西蜀,你是鬼魂,怎么会存在那么久?!快!等周天驹来了就晚了!”
孙策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但现在她想起来了,他什么都愿意听她的。两人走了半夜,好歹冷静下来了,知道走是走不到西蜀的,找人换了匹马。
“为什么去西蜀啊?”孙策在她身后问,“周天驹又是什么?”
“周天驹会收走不被天道接纳的其他‘异常’,”广陵王道,“你……这么多年,没有消散也没有转世,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存在。或许没事,但我得问问师尊,如果有什么意外,师尊会帮我们我们的。”
孙策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对他而言,现在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哪怕让他现在就消散、为她而死,他都愿意。
广陵王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皱着眉让他把那些念头收回去,结果这人反而笑了起来——
“你不想我离开吗?”
广陵王一夹马腹,差点把孙策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