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鸢/策广］共饮一江水 第7章 第 7 章

孙策慌忙收拾着铺子，邻居婶子买完菜回来看到忙来问怎么了。孙策支支吾吾的，但婶子一下就听出来了，给他说了个方子。孙策赶紧谢过，进铺子拿了钱往药铺跑。

也不是什么大病，药房都有常备药，孙策很快回来了，院子里静悄悄的。

孙策在柴门外喊了几声，没人应，又等了一会儿，他才推门进去。

呼——终于进这扇门了。

刚才心里还有紧张，想到这里，孙策又觉得好笑。他快步上前，听了听里边的呼吸声，确认人醒着，上前敲门。

“我回来啦！你好点没？”

里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有些急促，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嗯。”

怎么听起来闷闷的？

“很痛吗？”孙策有些焦急，说着就要推门，“要么我带你——”

“不不不用！”

孙策已经推开了一条缝，突然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我，我已经躺下了，今天想休息，”里边的人似乎有点着急，声音沙哑，“你也早点回去吧，不用守着我……谢谢。”

……她刚刚说什么？谢谢？

这次醒过来后还没有从她那里听到过这个词，孙策一时有些出神，好半天才“噢”了声，关上房门。

今天怎么了？刚刚都好好的啊！噢，也不对，从上次上巳节之前就有点怪怪的。

孙策又在门外听了一阵，还是不放心，熟练地翻上了屋顶，找了片树荫躺下。

说不定，快想起来了。

孙策摸出怀里的印章，看着上面的图案，

这次想起来之后会怎么样呢？打他一顿？追着他骂？这次的她有好多喜欢的事情，陪着她一一去做就好了吧？实在不行，想去古墓也没关系，反正没有什么鬼打得过他。

他抬起手，隐隐看到了树叶的影子。孙策嗤笑一声，索性不去看它。

屋檐下没什么动静了，呼吸平稳，应当是真的睡着了。孙策也换了个位置，继续数着天上的云。今天的云一缕一缕的，钱塘……临安，杭州？难得没有湿热的气息黏上来，好天气，好像以前也有那么好的天气，是什么时候呢？

孙策吹了吹头发，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又去看云。

嗯，像雨，不对不对；那像披帛？发带？这个像！还像什么？像柳条！

“……什么什么，杨柳依依？”

孙策抬起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什么也没抓住。

［孙策！孙策！！］

又起风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天。

剧痛让他无法感知时间，无数念头从他脑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江东交给谁？还没有带仲谋上过战场，尚香和母亲还等着他；军营里怎么安排？这次的路观图不能流传出去，还有艨艟的损耗……啊，这么多事，托付给谁呢？

那个人的面容一闪而过，孙策突然有些犹豫。

托付给她吗？

军中很快戒严，水兵七手八脚地把他捞了上来。喉头不住有血腥的气味向上翻涌，几乎将他淹没窒息。孙策看到她就在他身边，他枕在她的膝上，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徒然地伸出手去。他想说，你别难过啊，但他的心立马反驳，抽痛着说，她不难过，你会更难过的。

一片混沌，天地间有无数碎片快速掠过，交替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他置身漩涡之中，狂风卷起他的衣摆与长辫，血丝模糊了视线，哀嚎、哭叫、撕心裂肺地咒骂与风声混杂，猎猎作响。

果然索命来了——孙策嗤笑，握住腰间的刀柄，心里盘算着要怎么从地下杀回去，眼里逐渐泛上嗜血的杀意。

一片花瓣就这么闯了进来，手中变得温热。

眼眸微颤。

他转身时，黑暗幻化为光明，三千镜中世界同时振动，万华同春。

……

［孙策？］

少女扑棱着大眼睛，格外圆润的脸颊上沾满了泥土，蹲在角落里，像被尚香蹂躏过的大虎和小虎。

［哦……孙策。］

农家少女点点头，手下的动作一点没停。太阳毒得噬人，她袖子卷起，手臂晒脱皮了。口干舌燥地擦了擦汗，还是把草帽摘下来给他。

［孙策。］

闺阁千金挑起门帘，纤纤长指之后，那双熟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良久，无声拒人于千里之外。

［孙伯符？荒前来何事？］

女官束着高髻，横扫峨眉，站得端正挺拔，目光烈烈，丝毫不惧这个突然闯入殿中的鬼魂。

不论如何转世、是什么身份，她总会走上极其相似的道路。孙策恍然，原来不管身处何世，她一直都是她。

［孙策！］

［孙策、孙策！］

停留得越久，越不愿离去。孙策也说不上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她总是流露出的那些言语、表情，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小孙！小孙！”

［孙策……］

［孙策啊……］

每一次她想起来之后都会赶自己走。

［……孙策！］

［孙伯符！］

“小孙！”

从最开始的拼命解释，到现在他已经可以熟练地贴上去了。一千年而已，有什么难的？这次不就有变数了？他一定可以……

“小孙！！人来了！怎么还在睡觉啊！？”

孙策猛然睁眼，迅速清醒过来，挣扎着坐起来，搓了把脸。

“怎么了怎么了！”

孙策朝着声音的方向去看，矮墙外，邻居婶子叉着腰，身边跟了个黝黑、背着鱼竿的人。婶子用手扇着风，抱怨道：“你们两口子也真是，找的人好不容易来了，我给领家里来了，结果你俩一个都不答应啊？”

“什么人来了？”

说完，孙策想起来了，一个翻身跃下墙头。

“不是说清明前后才回来吗？”

婶子一副看白痴的眼神：“你出门出到桃花源啦？这不马上清明了吗？”

“啊？”

孙策愣了几瞬，突然反应过来了——糟了，他又睡着了！那她去哪儿了？！

见他这模样，邻居婶子也有些奇怪，心想这几天看起来老乔也不算生气啊。渔人不明所以，催着问到底是谁要问。孙策急得不行，但想到广一直等着这个消息，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

婶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孙策的脸色突然变了。待渔人走后，她上前安慰道：“两口子嘛，吵架是难免的。有事说开了就好，啊。”

“……她去哪儿了？”

婶子心道这吵得够厉害的，又劝了几句：“她前几日说她要去临安，我说呢，问你的时候她说你有事，原来那时候就吵上了啊？哎哟，你也劝劝她，跟自己人不能那么置气……”

——————

临安，嘉会门外。等待进城的行商旅人辐辏云集，水陆二道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从嘉会门往里看去，酒行、食行参差排设，灯笼高挂、旗帜翻飞，果子、珠翠同鲜花串起明艳长龙，香车宝马、丝竹管弦、人声鼎沸。每个摊子前都挂了一把新柳枝，簪着头发的小孩儿满街跑。

“果子——大段果子——”

“糟酱糟酱——上船的带一罐咯——”

“煎鱼——煎豆腐——”

小贩挑着担子，比赛一样吆喝着。嘈杂短暂驱赶烟火，香味又随之附着上来，第一次来的商人目不暇给，被各位老江湖大声嘲笑。声色音味，钩织成临安城外极具世俗趣味的风景。

“有什么好笑的……诶！你谁啊！喂！”

猝不及防被人撞了肩膀，商人撞到前边的人身上，不由得恼羞成怒。余光里，一抹亮红色快速路过了他，他下意识去扯，却发现这个人壮得离谱，想撤回都来不及。男人穿得奇怪、头发也奇怪，回头时剑眉倒竖，周身气场逼人，如有实体一般，压迫得周边人不敢说话。

“干什么？”

听起来不耐烦极了，感觉下一刻就能空手撕了他。商人脖子一缩，嚅忍着猫进队伍里。

他这幅模样，像搜寻猎物的猛虎，别人想不注意到都难，只是碍于他看起来实在吓人，只能趁他路过后偷偷去看，小声议论。

“这人谁啊？怎么弄成这样？”

“乡下来的吧？”

“是迷路了？”

或关心或讥讽，孙策顾不上辨别，继续在人群里搜寻，目光一一从人群里扫过。

没有、没有、没有……到底去哪儿了！

孙策一时急躁，啐了一声，周围人赶紧躲开，不小心推搡，引起一阵喧嚣。城门卫闻声，派了一人赶来。

“谁啊谁啊！”

城门卫驻足，打量着孙策：“就是你起的头？干什么的？”

“……我找人。”

“找谁？”城门卫道，伸出手，“哪儿人？公凭呢？”

孙策按着脾性没有发作：“没有。”

“没有？没有不能进城，”城门卫见怪不怪，每天都有好多这样的人，熟练道，“很急？官府先帮你报着，你在这儿等着，晚上跟我回去办公凭。有没有乡贤士绅的举荐？”

“等不了晚上。”

城门卫不悦：“有什么等不了的？你们这些人，说了进出都城要公凭就是记不住，都像你们这样一个个往里走，临安得挤成什么样子……”

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孙策听了两句就不耐烦了，拨开人就要走。城门卫本就满腔怨气，被这么一拨更是怒火中烧，上前抓住孙策。

“干什么！别动！”

孙策不想同他多说，挣脱了又被抓住，再挣脱、再被抓住，狠狠甩都甩不开。孙策本就心急如焚，又几次三番被拉住，耐心早就没了。

“……你们到底——”

广挑着一边眉毛，两只手还伸着，手掌通红。

“……到底去哪儿了啊！？你……”

还没来得及嚣张的气焰一下被压了下去，咬牙切齿急速转成了心急责问，这丝滑的变化酸得人牙疼，周围人纷纷捂住腮帮子，竖着耳朵听。

广晃了晃手里的薄纸，递给城门卫：“官爷，这是我们的公凭，您看看。”

城门卫接过看了看，抬眼看了看两人：“兄妹？”

左边点头，右边摇头。广笑着一记肘击，孙策立刻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城门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严肃批评了孙策，把两人赶去排队。广“嗯嗯”应着，按着孙策的脑袋，老老实实地排在队尾，这才放开他。刚放开，孙策就捉住她的手。

“你去哪儿啦？”孙策焦急道，“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见广低着头，孙策便弯腰去看，额头几乎碰到额头。广躲了一下，挣开距离。

“给你办公凭啊，需要时间。”

“那也要和我说一声啊！”

“那你人呢？”广问，举起两人还牵着的手，“手。”

“我……”

孙策“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手指恋恋不舍地离开。广双目微瞪，孙策眼神飘向别处：“我、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嘛。”

广道：“你最好是。”

孙策瞧她那个表情，好像也没生气，但又想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只得继续保持沉默，准备随时见缝插针。

有了公凭，进城门再无额外的限制。方才那个城门卫见是他们，额外叮嘱了几句。孙策听不懂，只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三月上旬方才结束省闱，不少应试的人还没走，留在京都携友同行四处采风，吟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她从纸包里摸了颗话梅给孙策，给人酸得眉毛胡子皱成一团，广斜斜看了一眼，终于笑了一声。她一笑，孙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上前几步，堪堪在她身后：“干什么啊，就知道欺负我。”

手指试探着点了点，手背又碰了碰，皮肤触得发热。

“那个钓鱼的人回来了，”孙策说，“他说那天睡着了，一醒来就看见你坐在棺材里，棺材还在往下沉。他说他去叫人，就听到你在背后神神叨叨的，但他没顾得上听。”

“哦。”

孙策：哦？

孙策走到她面前仔细观察：“你……是不是难过傻啦？没关系没关系，线索我们再找嘛，一定能回去的。”

广把他推开一点，保持两人的距离：“你才傻。”

广扁扁嘴，快步掠过他。孙策追上去还想说什么，广竖起手指示意他安静，努了努下巴：“安静点，看。”

看？看什么？

清明前后最容易下些小雨，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细雨下了好几阵，卖伞的摊贩一哄而上，坐地起价。瓜果行忙着支起雨棚，挑花的娘子抬头观望，见雨势不大，干脆放下扁担自己躲雨；货郎可走不开，小孩子最是天不怕地不怕，区区小雨，还能拦住他们买东西？拨浪鼓拍打着雨点，草鞋溅起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

她今天换了一身衣服——每次遇见都是不一样的装扮。平时为了干活，她都穿得简洁朴素，挽起发髻后只用一块布巾包住碎发，至多是簪一朵后院新开的花；今日也差不多，不过换了一些素面钗环，藤黄长衫，瓦蓝长裙，摇着蒲扇，露出一截肤色不均的胳膊。

楼上的花窗被支开，几个女孩儿向外望去，惊喜地呼唤着什么。闹哄哄一阵，临街的屋檐下，有人凭栏独望，有人弹起了琵琶古琴，自顾吟唱，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曲子。

孙策探头看她：“看什么啊？”

广抱着手臂，：“到了就知道了。”

怎么奇奇怪怪的？哦对对对，还没有道歉呢。

“我不是不来找你，那两天是真的有事，等我回来听说你走了，赶紧就过来了，”孙策道，脚下步伐不停，“我一……来就听说你来临安了，我以为把你弄丢了，吓死我了。虽然你还没想起来，但、但我们好歹也算是朋友吧？以后有这种事要和我说呀，找不到我你就一直喊一直喊，就像第一次那样，你叫我啊，叫我我就来了……”

一路喋喋不休。广抱着的手变为背着，伸了几个懒腰，听得烦了就捂住耳朵，捂得累了又放下来，时不时抬眼看他两眼，孙策便停一停，然后继续试探，浑然不觉身边的风景已经变了几变，穿越王城，出了清波门，人越来越多。

“……我这几天一直做梦，梦到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但是又想不起来，结果还是忘了好多事情。”

“你说要怎么才能不忘事呢？我觉得我都记在脑子里了啊。”

“那你……你这几天没见到我，有没有担心我啊？”

广突然停了下来，孙策便止住了话头，小心地看着她。

广道：“孙策，你看。”

孙策低头：“什么？”

“看那边，”广示意前方，“看，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