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鸢/策广］共饮一江水 第7章 第 7 章

临安，嘉会门外。

等待进城的行商、旅人辐辏云集，水陆二道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从嘉会门往里看去，酒行、食行参差排设，灯笼高挂、旗帜翻飞，果子、珠翠同鲜花串起明艳长龙，香车宝马、丝竹管弦、人声鼎沸。每个摊子前都挂了一把新柳枝、等候清明，簪着头发的小孩儿在吆喝里满街乱跑。

“果子——大段果子——”

“糟酱糟酱——上船的带一罐咯——”

“煎鱼——煎豆腐——”

小贩挑着担子，比赛一样喊着。嘈杂短暂驱赶烟火，香味又随之附着上来，第一次来的商人目不暇给，被各位老江湖大声嘲笑。声色音味，钩织成临安城外极具世俗趣味的风景。

“有什么好笑的……诶！你谁啊！喂！”

猝不及防被人撞了肩膀，商人撞到前边的人身上，几人不由得恼羞成怒。余光里，一抹鲜亮的颜色快速略过了他们。商人下意识去扯，却发现这个人壮得离谱，想撤回都来不及。男人穿得奇怪、头发也奇怪，回头时剑眉倒竖，周身气场逼人，如有实体一般，压迫得周边人不敢说话。

“干什么？”

听起来不耐烦极了，感觉下一刻就能空手撕了他。商人脖子一缩，嗫嚅着猫进队伍里。

他这幅模样，像搜寻猎物的猛虎，别人想不注意到都难，只是碍于他看起来实在吓人，只能趁他路过后偷偷去看，小声议论。

“这人谁啊？怎么弄成这样？”

“乡下来的吧？”

“是迷路了？”

或关心或讥讽，孙策顾不上辨别，继续在人群里搜寻，目光一一从人群里扫过。

没有、没有、没有……到底去哪儿了！

孙策啐了一声，周围人赶紧躲开，不小心推搡，引起一阵喧嚣。城门卫闻声，派了一人赶来。

“谁啊谁啊！”

城门卫驻足，打量着孙策：“就是你起的头？干什么的？”

“……我找人。”

“找谁？”城门卫道，伸出手，“哪儿人？公凭呢？”

孙策按着脾性没有发作：“没有。”

“没有？没有不能进城，”城门卫熟练道，“很急？官府先帮你报着，你在这儿等着，晚上跟我回去办公凭。有没有乡贤士绅的举荐？”

孙策强压下烦躁：“等不了晚上。”

城门卫不悦：“有什么等不了的？你们这些人，说了进出都城要公凭就是记不住，都像你们这样一个个往里走，临安得挤成什么样子……”

孙策本来就不是人，幻化这个身体也只是为了融入她的生活。他正准备离开，城门卫见他这副模样却以为他是做贼心虚，上前一把抓住孙策。

“别动！你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孙策不想跟他们浪费时间，轻易挣脱。城门卫见势不好，招呼了几个人上来围住他。孙策侧目——和他们起冲突并没有好处，更何况，你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孙策忍了又忍，拳头攥紧；平复呼吸是，又有人搭上了他。

“你们到底——”

“怎么？”

你收回手，抱臂看着他。

“……到底，到底去哪儿了啊……”

嚣张的气焰骤然消灭，咬牙切齿急速转成了心虚责问，丝滑得令人牙酸。周围人纷纷捂住腮帮子，竖着耳朵听。

你瞄了他一眼，越过他、来到城门卫身边，递给他一张薄纸：“官爷，这是我们的公凭，您看看。”

城门卫接过看了看，抬眼看了看两人：“兄妹？”

左边点头，右边摇头。你笑着一记肘击，孙策立刻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城门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回头数落孙策：“你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孙策想说什么，你踮起脚、一把按住他的头道歉，“嗯嗯”了几声，转头去排队。

“你去哪儿啦？”孙策迫不及待抬起头，抓着你的手，“吓死我了！”

见你不理他，孙策弯腰看你，额头几乎碰到额头。你躲了一下，挣开他的、示意他保持距离。

“谨言慎行啊，”你指指他，又收回了手，“给你办公凭啊，需要时间。”

“为什么要办公凭啊？”孙策不解，“要进城干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啊？”

“找不到你人啊，办公凭也需要时间的，”你看着他，眯起眼睛，“又靠近了，走开走开。”

孙策“你你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情不愿得离开了一些，语气颇有些委屈：“我、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嘛。”

你冷冷笑了一声：“你最好是。”

“你生气啦？”孙策碰了碰你的手指，“别生气了，我真的有嘛……”

三月上旬方才结束省闱，不少应试的人还没走，留在京都携友同行四处采风，吟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你听他念念叨叨的听得心烦，索性从纸包里摸了颗话梅给孙策，那人问也不问，酸得眉毛胡子皱成一团。你斜斜看了一眼，憋住笑意，然后迅速垮了一下去。孙策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堪堪在你身后：“就知道欺负我。”

手指试探着点了点、又碰了碰，皮肤触得发热。

“那个钓鱼的人回来了，”孙策又说，“但我忙着来找你，没顾得上听。什么时候回去？”

“先不忙。”

“哦，”孙策四处张望，“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竖起手指示：“安静点，看。”

看？看什么？

清明前后最容易下些小雨，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细雨下了好几阵了，卖伞的摊贩一哄而上，坐地起价。瓜果行忙着支起雨棚，挑花的娘子抬头观望，见雨势不大，干脆放下扁担自己躲雨；货郎可走不开，小孩子最是天不怕地不怕，区区小雨，还能拦住他们买东西？拨浪鼓拍打着雨点，草鞋溅起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裙摆。

她今天换了一身衣服——每次遇见都是不一样的装扮。平时为了干活，她都穿得简洁朴素，挽起发髻后只用一块布巾包住碎发，至多是簪一朵后院新开的花；今日也差不多，不过换了一些素面钗环，藤黄长衫，瓦蓝长裙，摇着蒲扇，露出一截肤色不均的胳膊，很是有力。

楼上的花窗被支开，几个女孩儿向外望去，惊喜地呼唤着什么。闹哄哄一阵，临街的屋檐下，有人凭栏独望，有人弹起了琵琶古琴，自顾吟唱，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曲子。

孙策探头看她：“看什么啊？”

你避而不语：“到了就知道了。”

怎么奇奇怪怪的？

孙策不得其解，但见你愿意和他说话了，赶紧解释。

“我不是不来找你，那两天是真的有事！你看，我回来了就来找你，结果你不在！”孙策道，脚下步伐不停，“吓死我了！虽然你还没想起来，但、但我们也是朋友啊，我会担心你的。以后有这种事要和我说呀！外边很危险的，我是鬼，我能保护你的！你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叫我，我一定会听到的……”

吵死了。

你现在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左耳进、右耳出，听得烦了就捂住耳朵、捂得累了又放下来，熬得手都痛了。孙策说几句便停下来看看，又看看你的神色，继续捡着话说。

“……我这几天一直做梦，梦到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

“你还想听她的事吗？还有好多没和你说过呢。”

“好吧……那你能不能多帮我画几张像啊？我怕我记不清了。”

身边的风景已经变了几变，你们穿越王城，出了清波门，踏青的人越来越多，视野开阔。

“你说，要怎么才能不忘事呢？”

“嗯……你这几天没见到我，有没有担心我啊？”

你停了下来，孙策立即止住了话头，小心地看着你。

你道：“孙策，你看。”

孙策不解：“什么？”

“看那边，”你示意，“看，西湖。”

轻风细雨，濛柳闻春莺。远方的山水铺陈开来，影影绰绰，乌云蔽日，仍有几艘彩楼画舫泛舟其中，同着未舒的荷叶一起被染成墨色。长长的堤岸起伏错落，是桥、是山、是倒映在水中的银河，联结着两个世界；纷纷纸伞来去或停驻，像星星落落的珍珠，永远凝眸，永远参缀。

“西湖？”

“嗯，西湖，”你道，注视着前方，“孙策，当年富春钱塘江边的小河湾，现在已经那么宽了。”

沧海桑田。

杭州还是汪洋的时候，西湖尚未与钱塘分江。人们在此繁衍，修筑海塘、疏浚湖道、直至江沙堆积，形成了如今的内湖。后来寺观渐多、人烟密集，西湖水灌溉着钱塘千里耕地，湖水不堪重负，干过、淤过，几百年不断地修渠、开闸，终于清除了葑草和残泥，留下如今“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湖水。

古人今人若流水，时光已逝，终究都付笑谈中。

“钱……塘江？”

突然听到这个称呼，一些更为久远的记忆发着光亮，如萤火一般一闪而过。孙策想要捕捉，可走近之时，犹如灯下寻影、不得踪迹，只有一些欢声笑语。那些声音仿佛深藏于灵魂之中，他们的名姓早已被淡忘、只剩下当时的情绪，构成灵魂的点点滴滴。

“对，流经富春那条的大江从钱塘入海，”你掰着手指数，“十五岁之前、在你搬到舒城之前，应该去过那个入海口吧？”

你停下，第一次郑重地看着孙策的眼睛：“孙策，你还记得吗？”

记得吗？十五岁，那时候弟妹多大了？父亲熬出头了吗？搬去舒城了吗？

“是不是已经记不清了？”你指着孙策腰间的印章，“你不是问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忘事吗？刻下来、说出来，然后被后人发现、被后人传唱，就像那些话本，或许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总有人会去探寻他们的真相，这才叫活下来。”

［当然要刻下来啊！我听他们讲的，什么“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唔，孙将军会背书了呀？］

［当然啊！我让你哥教我的，怎么样，没学错吧？他没教我什么奇怪的吧？］

［哈哈……没有……］

“我……说过吗？”

“你说过，”你点头，“孙策，你已经忘了很多事了。”

［孙策。］

“那个印章，你记得是为了逗她开心才刻的，是不是忘了，你当时就很害怕‘遗忘’。”

［走吧。］

“已经一千年了，再这么下去，谁都不会记得你们。”

［你该走了。］

“不要再沉溺过去了。”

［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你已经……完成约定了。”

［进入轮回吧。］

——————

那天下午——

“你们？”

你已经完全确认了——对面的人就是广陵王。

为什么现在才出来？为什么她要教你说这句话？为什么她不自己和孙策说？

你猜才刚把线索梳理出来，还没来得及整理清楚呢，怎么又多了这么多事情？？？

广陵王似乎洞悉你所有的疑惑，并不着急，只让你先坐下来，轻轻拍了拍桌子：“一件一件讲？”

往常面对生人时你还是会稍微拘谨一下的，但眼下这个人长得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孙策这些天的描述，你对她有种异样的熟悉；但她和孙策说的又不太一样，好像，也没有那么威严嘛？

广陵王笑了笑，提醒道：“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听得到你在想什么。”

“那我为什么听不到你啊，太不公平了吧，”你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她旁边，“老乔呢？什么叫你们？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得到，”广陵王轻笑道，“只是存在了那么多年，我没有太多心声了。”

“不见得吧，”你提到这个就来气，“弯弯绕绕的。”

广陵王失笑：“没办法啊，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别多话了，”你催促，“很难解释的话，你们鬼啊、神啊什么的，没有什么快速通道吗？”

“有是有，不过……”广陵王看看你，“我现在的力量不足以直接带你进入那些世界了，你只能通过我的记忆过去。会很痛，可以吗？”

“很痛？”

她点头：“嗯，很痛。如果你……”

“很痛哦？”你坐近了些，不满道，“你们俩到底瞒了我多少啊……算了，我要帮你们的嘛；这不会影老乔的生命安全吧？”

“……不会，”广陵王有些诧异，再次提醒，“很痛，真的很痛。”

“那很辛苦吧？”你心下不忍，本想摸摸她的头，但又觉得不太好，搓了搓手指，“好啦，来吧，孙策指定坐不住，不知道多久就回来了。”

你正襟危坐，攥紧拳头、如临大敌。广陵王神色很复杂，轻轻叹了口气，暂且按下。

“抓着我的手。”

话未落音，你刚刚伸出手去，一阵强烈的酸涩便浸入你的心口，你不得不撑住桌角，冷汗直下。

好痛……

像被悬在雪域高空，又冰、又冷，被狂风肆虐鞭笞；雪水激烈地冲刷着四肢百骸，冰冷侵略着每一份生机，时而奔腾、时而和缓，不知何时就会停滞；而心正是这雪山的源头，雪山之中，岩浆翻腾、灼烧。滚烫的心被局限于此，不断融化的雪水仿佛对自己永不停歇的凌迟。

痛，痛得几乎快失去知觉，像腐蚀、焚烧、坠落、穿刺，各种疼痛一一碾过你的意识，你不住颤抖，双手抽搐着想要扼住喉头，把那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灼痛拉得远些。

“抱歉。”

广陵王轻轻制止你的动作，抱住你、拍打着你的后背：“再忍受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你努力保持清醒：“这是……什么？”

“是我。”

广陵王敛着眼眸。

“是我。”

骤然疼痛消散，如那日梦中一般的碎片裂开。你过往的人生如走马灯般回转，看电视的你、田野调查时誊抄墓志铭的你，读书、考试、交朋友、陪父母过生日、第一次下工地、第一次做报告、第一做讲解、西川、杭州……渐渐黑暗；但很快，碎片抖动，光线稍微转换了一下角度，镜中的影像发生变化，一幕幕陌生的画面在眼前快速掠过。

——水面戒严，封锁了附近的码头。只有一船逆行，熟悉的身影快速攀上艨艟放下来的绳子，手掌磨破，血滴了一路。孙策浑身的湿着，半张脸被裹着，血色还在不断渗出，任凭旁人怎么呼唤也没有反应，完全失去了意识。身后的军医似乎在说什么，低着头，不住擦汗。广陵王在内间帮忙，换水、上药，一直呼唤着孙策的名字。过了很久，他终于睁开了眼，似乎是想笑一下，但一动就痛得皱眉。两人抵额低语，唇齿相依，没多久，孙策就没了动作。

画面一转，送灵的队伍出了广陵，界碑处，一位稍年长些的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妇人极度憔悴，强撑着张罗；小女孩儿眼眶通红，亦步亦趋地跟在棺木后边，另一边，隐忍着的红发男子站在母亲身前、抬头看着她。她递给妇人一封书信，又跟两个孩子交代了一些事情。队伍离去，她站在界碑处，直至暮色降临。

北上、结盟、合纵连横，绣衣楼的势力像根系一般缓慢生长着。无数面孔登场，或有故友，或有新交，分分合合，最终停留在年轻的模样。征战杀伐、觥筹交错，利刃断锈、青丝华发；踏着尸山血海，王袍换了颜色。先是徐州、扬州、荆州，再是齐鲁诸郡、青州、冀州、东都、西京，被连根拔起的世族骂她不知好歹、没了家园的农夫诅咒她不得好死。女帝充耳不闻——这些话语她已经听得太多了，死也好、不死也罢，她都要走下去。洗净血污，在礼官的赞读中一步一步，她踏上那个万人之上的、独一无二的位置，身边几乎再无故人。风吹过冕旒，十二珠串扬起之时，女帝眼中有片刻迷茫。

“……女帝？”

“是，”广陵王颔首，只是端坐在那里，“文汉天女。和你们的时空不太一样。”

“唔，我们会晚几百年，”你转而问，“那……孙策呢？孙家呢？你们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给吴夫人的承诺，是广陵绝不会对江东下手，除非江东选择与广陵刀剑相向，”广陵王道，“孙家最终没有与我为敌，孙策担心的事也没有在江东发生过。”

“至于孙策……”她的眉目略弯，带上了些柔和，“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广被裹挟着进入了其中一个镜中世界——艨艟初见、江东夜宴；深夜行刺、坦诚相待。守城、拜神；密雪、骤雨、雷光。不同的七夕与元日，春夏秋冬、日升月暮。他们能见面的时间不多，但几乎什么都做过了；孙策说过的那些回忆就这么展现在她眼前，如同发掘出的文物一样，亲眼见到比听到、看到更为深刻。

原来孙策还有这样的时候啊——狠厉，果决，杀人的时候干净利落。

对啊，他是将军啊，本该有这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