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时空也是乱世,广陵王大概算了算,只过去了一百多年。俗世依然动荡,不少古道复又荒芜,杂草丛生。乱军、山匪、暴民,两人一路避险,马在中途被杀死了;他们昼夜不停赶路、跋山涉水,终于到了西蜀。
只是隐鸢阁已经不在了。
雪山依旧,绿水青松万古屹立,只是山门崩塌已久,枯藤缠绕,既无生意,不见仙名。
孙策听了一路这几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心里早有准备,安慰她道:“说不定搬地方了呢,世道乱了那么久,仙人也会烦的,我们再找找吧。”
广陵王摇头:“不会的。”
上一世她死之前,隐鸢阁仙人的力量已经很弱了,不少仙人在羽化后再未出现。东蜀和西蜀每隔数年都会爆发争斗,内斗、暗算层出不穷。当年不想求长生既是她的意愿,也是门内众人的选择——他们无法预料下一个天道会是什么模样,不会轻易让她涉险。
“那他们或许还活着呀,”孙策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也许只是到其他地方避难去了。你师尊,那些叔叔伯伯婶婶弟弟不是已经活了好多年了吗?他们肯定该怎么应对的,说不定还给你写过信、也在找你呢。要么,我们回你的地宫去看看?”
寻觅无果,孙策的事情毫无进展,师尊也找不到了,广陵王这一世第一次体会到“焦头烂额”。仙人们在长久的岁月里早已习惯了消逝,她固然担心师尊,但眼下最需要担心的人却百年如一日地乐天知命。
“……孙策,你现在这样不正常,我也不正常。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一路上,广陵王断断续续地又想起了一些东西:这已经不是她轮回的第一世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和孙策相遇后才渐渐想起。
孙策摇头晃脑:“你哪里不正常?你很正常啊! 有鼻子有眼的,跟你长大了还挺像。你以前小时候也是这个脾气吗?后边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尚香来隐鸢阁的时候你多大啊?你俩见过面吗?是不是三天两头打架啊?”
小小的手掌一把捂住他的嘴,孙策“唔唔”了两声,漏出的声音里都是笑意。
广陵王摁得累了,头垂在他颈间,翻来覆去,弄得他不住闪躲。
“痒。”
她不说话,又叹了口气。
“好啦,说不定是我自己求来的啊,”孙策回头蹭蹭她的头发,“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在,我一定会从地府爬回来的。说不定是什么泰山府君啊、西王母他们答应我的。”
广陵王不赞许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任何不符合天道轮转的事物都会遭到审判,即使只是预测命数、强降谶纬之象。这一天随时都会到来,现在的规则是什么?要怎么避开?她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结束这一切,让孙策、让她都回到正常的时间秩序中去。
“为什么要回去啊?”孙策又回头想看她,“你不想看到我吗?你明明就是想着我的,不然为什么过了一世还会记得我。”
这人居然把自己说服了。
广陵王拧着他的耳朵:“魂魄消散,以后就再也没你这个人了。”
“早就没有‘孙策’这个人了呀,”孙策随意一笑,“不好吗?现在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那不一样,”广陵王不赞同,“如果我们真的死了、什么都不记得,也就算了。但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就很好啊,”孙策“嘿嘿”一笑,“能跟你这样过一辈子,就算真的不存在了也无所谓。就是不知道魂魄会不会变老,你现在还那么小,之后不会嫌我是个老头子吧?”
什么担心、紧急的话,被他说出来都和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这人……
感到身后的人泄下气来,孙策安慰地拍拍她,柔声问:“那,现在做什么啊?去哪里啊?”
孙策停下,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茫然。
上辈子他们俩哪得过这么长、这么轻松的日子啊……虽然想过,但现在那些地方、铺子都不见了,而且,她显然不认为现在是可以放松的时候。
孙策突然想到什么:“诶?你有记忆的话,会不会公瑾也有记忆啊?你们是亲兄妹啊!要不我们去找他?”
广陵王一怔,骤然从记忆中抓到了蛛丝马迹——傩?
周瑜的傩来源于母亲血脉的继承,可她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现过“傩”的痕迹。如果非要说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同,那就是……
孙策看了看天,已经快日落了,离山脚还有一些距离。
“先找点吃的吧,然后一鼓作气、趁宵禁前回城,想办法找找公瑾葬在哪里了,说不定他给我们留线索了呢。”
广陵王在他背上趴了大半天,想让孙策把她放下;但山里情况复杂,孙策担心她不小心踩到陷阱、惊到猛兽之类的,只说鬼是不会觉得累的,坚决不撒手,还说如果累了的话给她换个地方。
“你说的换地方就是坐你肩膀上?”
“啊,多宽阔啊,可有安全感了,”孙策骄傲地托着她,“这个视野好吧?还不要举高一点?以前阿香和阿权很喜欢这样玩的!”
——确实很有意思,什么东西都高了一头,能看到许多平时看不见的东西,也能让人切实感受到“偏爱”二字。
“你确定两个都喜欢吗?”广陵王扶着他慢慢站起来,“要么,也去找找他们?”
“不要,”孙策小心拖着他,“找公瑾和你师尊是为了解决问题嘛。其他人……应该想不起来什么了。”
广陵王转过头去,孙策眼中的笑意少了一些。
“……那也很好,”她道,“那样的话,他们应该已经有新的生活了。”
“是啊,”孙策笑笑,“不知道还是不是兄妹,不知道……算了。”
天色渐暗,她又回到孙策背上,看着前路
“你不知道,刚刚知道你不记得我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的,”孙策放低了语调,“什么都变了,我谁也不认识,好不容易找见你,你也不认识我。我想找人问啊,但是……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在了。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想的起来呀?想起来之后还愿意跟我一起吗?如果你一直想不起来怎么办?那我是不是就像个活死人……活死鬼一样?没有人能证明我活过,那我活着——”
孙策叹了口气,没有听到回应,又想到她本来就很心烦,现在还是小孩子,说这个太沉重了。
“哎呀真是,跟你说这个干嘛……现在好啦!你想起我了,有你在,我是不是孙策都没关系。唔,不是说我不想他们,我还想和母亲、父亲、阿香、阿权当亲人,也还想和公瑾、鲁肃他们当朋友。但……已经不可能了嘛。我现在有你就够了!反正我们也要找人的,如果遇到他们的话,你先跟他们待一段时间,我……”
广陵王突然加重手中的力道,孙策猝不及防被勒了一下,喉头逼出一声动静。
“嘘——”
“孙策,”广陵王指着前边,耳语道,“前边有狼。”
孙策停下脚步:风吹草动之中,夹杂着一些贪婪的呼吸声。
孙策放缓呼吸,思考着对策——眼下狼群还在潜伏,他们还有机会逃脱,找树、找能够攻击它们的东西,然后尽可能找到人群,用火驱散他们。
“那棵,”孙策小声道,指着一个方向,“一会儿我跑过去,你先爬上去。”
广陵王点点头,尽量保持自己的呼吸平稳。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近,孙策在她背后打着手势:三、二、一——
“走!”
广陵王借力向上一跃,手脚并用地攀上树枝。这一世她是乞儿,在重新遇到孙策前她早已熟练地掌握了要摸爬滚打的技巧,爬树更是不在话下。孙策的呼吸声始终跟在她身后,动静干脆利落。他们拼尽全力往上爬——狼群几乎在他们行动的同时便扑了上来,终究晚了一步,只抓破了孙策外袍的衣角。见树下捉捕无望,群狼转变策略、围在树下,正对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发出嚎叫。
“呼——呼——”孙策喘了口气,“诶——我说、我已经死了,是不是不会再死了啊?再这么叫下去别把别的东西也引来了,我下去把他们赶走吧?”
“想都别想!”广陵王厉声道,“这段日子你也和常人一样需要进食和休息,万一呢?!”
“我那是去恢复了!不然醒不过来!”孙策赶紧求饶,“好好好我不去……我就是随口说说嘛……”
广陵王没好气地把头偏向一方,孙策等了一会儿,戳了戳;没反应,再戳一戳。还是没反应,孙策便直接贴了过去:“别生气嘛,你知道我啊,我嘴上没门,所以才需要你哥帮我把关的。现在你哥不在,只能靠你啦,帮帮我,帮帮我嘛……”
这人说着,偌大的身躯挤在一起,轻轻地碰着小孩儿的肩膀,配合着底下蠢蠢欲动的狼群,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广陵王觉得重逢之后她拿孙策更没办法了,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孙策笑了几声,护着她,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狼群倒是暂时上不来,但是也不会走了;天已经全黑了,高木的树叶交错,一点月光也透不进来。到时候多的是能上树的,他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两人的视线往上——旁支斜出的树枝相互勾连,或许,可以攀着它们前往别处。
广陵王看了看那个方向,又看了看自己现在的身体——
“我先过去,”孙策道,换上了严肃的语气,“这次不是随口说的。你听我的,就算我不是鬼,我人长手长、不怕掉下去,有什么意外还能拉你一把。”
她知道孙策不会在这种事上出差错,广陵王点点头,抱着树干,让孙策慢慢站起来。树下的群狼有了反应,跟随孙策的动作迈开脚步。孙策走得很慢,尽可能地压低重心、攀着其他树枝,不让树枝大幅度抖动。就这么挪了半刻钟,他与另一棵树相近枝头终于近了,在一臂开外的地方——孙策比了比,在稍向前的地方做了个标记,屏住呼吸,稍往后几步、蓄力、跃了过去。
“喝——啊!”
他一手抓着树枝,以极快地速度换了双掌,然后快速翻身俯身,树叶落了一地。群狼被他的动作挑动地跃跃欲试,再次嚎叫起来,刨着树枝就要往上。孙策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拳头,转头朝对面喊道:“好了!过来吧!慢慢走——我接着你!”
广陵王终于松了口气,应了一声,跟着孙策方才的方向挪动。即使再谨慎,她现在的身体只是小孩儿,灵活但不稳重,好几次差点摔空。这下轮到孙策心惊胆战了,每每伸出一只手去,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树干,不停喊“慢点”、“慢点”。
“好了!好、就是这里,”孙策道,弯腰腾出双手,“距离有点远,你轻,看看能不能跳过来?”
广陵王目测了一下:“我再往前走几步吧。”
“不行不行!”孙策赶紧制止,“前边的树枝太细了,不能再往前了!”
广陵王便打消这个念头,调动全身注意力,先是往后退了几步,蓄力,跃了出去——
即便是万全之策,只要有一丝风险的可能不能放松警惕。孙策全神贯注,手臂发着力准备随时应对,手臂上青筋凸起。
——一抹鲜亮的绿色就在此时闯入了她的视线。
广陵王只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稳住了心神,跳到了对面的树干上。孙策只听到了她闷哼了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出了一身冷汗。
他抓着她问:“怎么样啊??没事吧?”
“没事,”广陵王稍微后退半步,想借一点微光看看伤口,“被落下来的树枝……”
心口突然一痛,她顿了顿,突然失去力气,一个不稳,就这么直直向下跌去。
“——小心!!!”
守了那么久,猎物终于自投罗网。群狼即刻从各处奔出,瞬间淹没了女孩儿。她没有来得及挣扎、发不出声音,皮肉生生被撕裂,骨头被不同的利爪按住,狼群争夺着仅有的食物。
孙策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抓她,但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群狼之中了。
“放开她!!”
孙策暴起,徒手打向狼群——但如同那一世一样,他的手再次穿过了所有有生命的躯体,渐渐变得透明。
什么也碰不到,不会被任何存在感知。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啊!!!!!”
孙策疯了一般驱赶着狼群,连地上的杂草也无法撼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迅速扩散,在如此辽阔的森林里,很快吸引来了第二波、第三波的猛兽。它们互相争斗、撕咬,毛发上全是血,打不过的便觑机拖出一截断骨,血迹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
“走啊!走啊!!!”
孙策冲他们怒吼,脖颈的青筋突出,有如一头已到绝境的困兽。狼群撕扯时带出的血液、残渣透过他、像毒液一般灼烧着他的灵魂。
“走啊……走开啊……”
天亮了,野兽散去,盘桓等待的秃鹫终于等到了时机,在那团惨不忍睹的血污里挑拣。衣物碎片、肉渣、毛发散落一地,弄不脏孙策的衣摆。一块石头被扔了过来,滚在他手边。孙策想收敛她的尸骨,但太多了、太碎了;他绝望地瘫坐在原地,目光迟滞地动了动——蚀花红玉髓的印章占满了血,再不见上面的图案。
孙策颤抖着,只能挪动手指。相触的瞬间,顷刻消散。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你内心难以平静,“你明明知道,你们的见面根本就是——”
在广陵王的记忆里,孙策永远是少年的模样。他们的最后一面,也永远是孙策独自面对。
只是地点不一样:野外,群狼;村口,灾荒;纵马,乱箭;破城,火焰。
每一次,她的灵魂都只能看着孙策那样无助、害怕,他救不了她、她也救不了他。
这怎么会是他所说的“幸运”呢?
“……你不能躲着他吗?”你难以置信,“他不记得?你也不记得?你就让他一个人这样、跟你相遇又看你死去,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改变不止一次?!”
你惩忿窒欲,指着外边:“哪怕只是朋友、是路人、邻居也做不到这样吧?你怎么忍心啊!”
你也是气昏了头——心口蚀骨疼痛还未消去,那是她经历过的所有苦痛。广陵王对孙策绝不是她所说的那么无情。但是、但是——
“——是天道的惩罚!”
孙策倔强地正视你:“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再走了。”
“我不会再听你的话走了。”
再一世,广陵王从一开始便存有这些记忆。这一世她趁乱早早离家,一边找寻孙策的踪迹,一边求仙问道,不满二十便死于疫病。
第四世,广陵王发现自己仍然记得,但这次她只是寒门子女,被视为家族筹码、不得踏出院门半步,最终,暴毙于夫家。
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全都活不过二十岁。
“你……”
广陵王垂眸:“我也逃不过天道的惩罚。”
反而是再次见到孙策的那一世她没有记忆,直到孙策再次唤醒她后,她才想起来这所有的事情。
“我们核对了所有的事情,终于发现了这其中的异常。”
天道的“清除”从未离场。
又过了几世她终于明白了:她存有记忆时,孙策便会陷入沉睡,两人不复相见,也只有这段时间孙策的灵魂才得以修养,直到某次转世的她失去记忆、第一次呼唤孙策后才会醒来,开始消散。
所以他才会定期消失一段时间、所以她总是不得善终。越是执着、因果越会被扰乱,天道的惩罚便越来越严重——世间之人不会忘了“孙策”的名字,她终会一次又一次想起他、呼唤他——而她注定早逝,在她死亡的那一刻,孙策终究无法拯救她。
随着转世次数增加,她的寿数越来越短,而他会消散得越来越快,这一切都会由孙策为她刻下的印章所见证。
或许是因为他们手上的杀孽,或许是傩、是她的巫血、是西王母没听清楚、是泰山府君的清查,几百年来,她已经不想再探寻真相了——她只怕自己忘记,在下一世来不及躲开孙策,所以把这些东西都刻了下来。
你联系起了一些细微的线索——老乔的棺材、梦里石壁上的那些雕刻……
玄女、白虎是孙策与她之间的约定,那十二副画面是千年里她和孙策重逢的时刻。可是老乔为什么会记得?而且现在一切尚未结束,她们又是怎么知道只有十二副的?
你本以为那十二副画面是十二月、十二时辰的轮换之意,但现在看来……
你冷静一些了,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可是我已经三十岁了,我不是你转世吗?”
“你总是想让我走,躲着我、避开我,”孙策眼神偏了偏,马上看了回来,“难道我不知道吗?只要我醒着,你一定就还活着。在消散之前能见到你,就算消散了又怎么样?”
“你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想让你回到正常的轮回,”你上前一步,“孙策,再不走或许你们就没有下一次了,现在你能清醒几天?!”
“我不要,”孙策,“不为所动,“我不这样,连这次也没有。”
第一次重逢是意外之喜,他可以为了她去死,就算以后千万年的时光里再也没有“孙策”这个人。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孙策逐渐意识到,即使他死了,她也不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