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没有倒映出塔希尔的身影,苏檀毫无所觉地继续梳头,塔希尔大叫了半天,除了自己谁也听不到,急得抓耳挠腮,尝试自己能不能搬动宫内的任何物件制造出一点响动来——可惜没有,他的手直接穿过了物品本身。其他人也对他的存在毫无感觉,任由他怎么大喊大叫,他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似乎只能是观察者。
塔希尔着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焦虑着焦虑着,人一激灵,抖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背上都汗湿透了。
他回头看看苏檀,依旧在安静的沉睡。
苏檀的意识困在那片小小的宫苑里了!塔希尔思索着,必须赶快想想办法把他从那里唤醒过来,不然他只会像这样一直沉睡下去。
可是……如何干扰正在沉睡中的人?他瞬间想到了很多方案:等待一场惊人的雷暴雨,让轰隆的雷声震醒苏檀;制造一场爆炸;找一个能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想来想去,只有想办法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最快最可靠,问题是,怎么制造声响,要多大的声音与震动?
“师兄!”
海东青坐在院子里静修,塔希尔急匆匆地叫他,他立时醒了:“怎么了?”
“我刚才做了个梦。”塔希尔说,“我梦到师父一直在一个小地方生活,从来不出去,每天都在干几乎完全重复的事,他一定是困在梦境里面了!我们要想想办法把他叫醒!”
海东青没有嘲笑他近乎异想天开的说法,沉吟一阵:“我们摔个杯子试试先?”
两人在苏檀床边摔了个杯子,没有反应。接着塔希尔提议换下别的制造声响的方法试试。他们想办法从酿酒商那收来一个陈旧的橡木桶,将桶固定在凳子上,塔希尔用尽全身力气敲击桶底,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敲动的声音惹得雪里蕻在楼下乱叫,酒桶表面的铁箍已经变形松动,苏檀还是没醒过来。
“还是声音不够大?”塔希尔气喘吁吁的。
海东青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我听说以前有医生在执行外科手术之前,会给病人脑袋上套一个铜锅,利用大锤敲击铜锅的声响把病人震昏过去……”
“那样耳朵会聋掉的吧!”塔希尔一听就觉得这个方法太离谱了,同时绞尽脑汁思索可行的法子,“嗯……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把师父搬到郊外,然后点燃炸药炸石头……那个声响应该足够大了吧?”
“可行是可行,但是想制造出那样一场的动静来,不知道要多少火药,现在兄弟会的钱不算太多吧?开销在这事上不会引起争议吗?”
“有钱当然是有钱的……”塔希尔现在熟悉兄弟会内部事务,知道貌似孱弱的兄弟会积攒了多雄厚的家底,败家败个三四百年都败不完。
唯一的顾虑也正如海东青所说,为了求证唤醒苏檀的可能性,多这样的一笔开销会不会引起争议?火药可并不便宜,而且需要资金帮助的缺口项目还有很多。
海东青想了会:“要不让卡耶塔诺给点……”“不行!”
“那只能自己出钱了。”海东青唉声叹气,“怎么说我也攒了点钱的,不知道能买多少火药。”
两人拿出钱来,一合计,顶多能买到几斤的炸药,想要搞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这点还不够。海东青再次说起向卡耶塔诺借点儿的提议,被塔希尔坚决拒绝。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海东青突然有了新思路,“我们去找个女巫来,用巫术试试看吧!”
“女巫?巫术?!”塔希尔难以置信。
“没准女巫会在这事上会很有经验呢。”海东青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如果女巫也不行,我再去想办法搞点钱,去策划一场爆炸。”
海东青说到做到,当天就出门去请女巫了。
塔希尔也不知道他说的方案到底能不能行,把苏檀苏醒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巫术上?真的可以吗?
海东青第二天才回来,他带回来一个浑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身上有一股浓厚的鼠尾草味,神神秘秘的很符合平民对女巫一贯的刻板印象。
当女巫扯下花纹繁复的蕾丝面纱,塔希尔就傻眼了:“是……是你?!”
海东青找来的女巫正是诺伊堡的玛利亚聘请过的女巫顾问。塔希尔曾抓着他威胁她带人混进托莱多城堡,事后恪守承诺把她从地道里救了出来,原以为以后再无交集,没想到还会被海东青再找过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陷入尴尬的沉默。海东青左看右看:“原来你们认识啊?”
女巫先笑起来:“当然,我们有过一段……很刺激的过往,对吧?”
塔希尔礼貌地说:“遵守承诺而已,没什么好说的。还是尽快看看病人的状况吧。”
女巫没再拿过去的事来打趣,跟随二人上楼。一直郁郁寡欢的雪里蕻似乎也来了劲,蹭蹭地紧跟上来,绕着塔希尔腿边打转转。
女巫看到苏檀,惊奇地啧啧称叹。她第一次看到东方面孔,左看右看,因为苏檀披散着长发,又有明显突出的喉结,她充满怀疑地按了按胸口,平的。手再往下伸——海东青和塔希尔不约而同地仿佛同时害上了病般大声咳嗽起来。
女巫的手被吓退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检查,也不知道她到底检查出了什么名堂。最终直起身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调配药水,至于具体的治疗方法是这样的……”
她一口气说了众多古怪、生僻的名词,用简单的语法将这些晦涩拗口的词汇连接起来,每个词汇塔希尔都半懂不懂,连在一起更是云里雾里,好像很有道理,又感觉根本从头到尾都是一本正经地扯淡。
他怀疑地看了眼海东青,海东青绷着脸,尽管听不懂也做出了完全明白的严肃表情:“嗯,好,你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准备好,账目事后结清。”
女巫看了眼塔希尔:“那就不用了,这位救过我的命。所以,这场仪式是免费的哦。”
现在塔希尔听懂了,终于松了口气:“仪式什么时候能开始?”
“很快。”
女巫的准备工作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期间塔希尔安抚着雪里蕻的情绪,悄声问海东青:“真的能行吗?”
海东青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手,大拇指在四指指腹间快速跳跃,像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很快他推衍出了结果,面露喜色:“有戏!”
塔希尔一头雾水,疑惑地问:“确定吗?”
“我还从来没算错过呢。”海东青志得意满,“看来我真是请对了,看看,什么叫花小钱办大事!啊,还是免费的呢!”
海东青这么说,塔希尔再半信半疑,不禁也有些期待起来了,难道这位女巫真的掌握奇特的神秘学力量?
女巫做好了仪式的准备工作,跪在苏檀床边画下富有美感的阵法,一笔一划地画下阵中的符文。
塔希尔不知为什么感觉胳膊有点发凉,好像马上就会有可怖的恶魔从阵法中心爬出来了。
画好阵法,女巫起身摆好点燃蜡烛,在房间门口、床边摆下一圈辨识不出来的草木,淡淡的草木味道充盈了整个房间,让人觉得有些放松。
“我需要一个人来做我的助手。”女巫说,“我会协助你进入属于病人的梦境,在梦唤醒他。”
塔希尔觉得有些不靠谱。他已经进入过一次,在苏檀的梦境里,他什么也做不到。
海东青拐了下他:“你来吧。”
“我来?”
“你不是做过一次梦么,你有经验。”海东青挠头,“我嘛……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做过梦了。其实做梦是白天思虑太多的反馈,梦多伤元气,会睡得很累。只要念头通达,我就很难做梦。”
就算苏檀陷入昏迷,海东青也没有慌张,只说耐心等等就好。直到今天塔希尔仍觉得海东青的“通达”显得有些冷漠到没心没肺。他无奈地坐下来,等待女巫引导他进入梦境。
女巫先给他嗅闻了一瓶颜色古里古怪、气味却意外地有些好闻的液体,再在他面前悬起灵摆,让他视线紧盯在灵摆上,心里一定要念着病人的名字,反复念诵。
塔希尔的目光跟着规律摇晃的灵摆左右转动,慢慢地视野越来越花,眼睛困得睁不开了,脑海中回响着自己的默念:苏檀……苏檀……
好像还有一个名字……
苏浮旃!
恍若一把正确的钥匙开进了正确的锁孔,咔嗒一声,世界倏然明晰,他又回到了梦境里的庄严宫殿。
金瓦,朱墙,踏痕斑驳的地砖,久远的风呼啸着吹倒砖石间隙的杂草,瑟瑟地发抖。
一回生二回熟,塔希尔毫不犹豫地向宫殿群后方冲去,跑过空无一人的宫道,穿过道道微敞的宫门,一路狂奔不知疲倦。
直到来到永和宫门前,他推开宫门,一眼看到苏檀在花中荡秋千。
宫中各色牡丹已经全开了,花大而雍容,诸色缤纷,香气扑鼻,簇拥着热烈春日。苏檀特意把花摆在秋千附近,秋千缆绳点缀上自己做好的通草花,在花中荡秋千,青纱飘摇,春风煦爽。
“苏!”塔希尔叫他,这一次,苏檀居然有反应了,他惊奇地注视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伸脚踩住地面刹停秋千:“你是谁?”
站在苏檀身边的罗三儿吓得大叫起来:“不得了了!宫里有贼人进来了!来人啊!来人啊!”
塔希尔心一横,箭步冲上去一把打横抱起苏檀,转身就跑,苏檀“哎哎哎”了几声,捶打他肩膀:“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塔希尔来不及解释,抱着人没头没脑地狂奔,几次差点被宫门门槛绊倒,跑得浑身冒汗,气喘吁吁,苏檀锤他背:“别跑了,别跑了,没人追你了!”
塔希尔扭头一看,幽深得一眼看不到头的宫道和来时一样寂静无声,死气沉沉,似乎根本没有追兵。
他长呼出一口气,将苏檀放下来,怕他突然离开,双臂撑着墙圈住他,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苏檀看他的眼神,满是清澈的好奇:“你从何方西国来的?如何进得宫?”
“我……”塔希尔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看着苏檀的脸,他就思绪锈蚀了,运转不动了。千言万语,说了一句没头脑的话:“我等你醒来很久了。”
“这里是个梦,属于你的梦,你能醒来吗?”
“这里是我的梦?”苏檀惊奇地左看右看,“好像确实有点不对劲……宫墙不应该有这么高,而且应该经常有人走动的。”他紧锁眉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神情变得更苦恼了,“好像……醒不过来。我就是醒着的啊?”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塔希尔现在也没什么好主意,担心现在貌似空无一人的宫廷会突然窜出来众多守卫,到时候不好应付,“你熟悉这里吗?能带我出去吗?”
苏檀犹豫了下,点点头。塔希尔松开手,跟上他的脚步。
有苏檀在前面引路,死气沉沉的宫廷内似乎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开始有宫人走动,看到他们吓得尖叫,丢了手中的东西争相逃跑。两人越跑越快,跑到一扇敞开的宫门前时,守卫已经赶过来。塔希尔下意识地扔出烟雾弹——浑身的武器在梦境世界里居然也在!
“你先走!我一会跟上来!”
“你……”苏檀下意识想喊他,然而那个名字……名字?他像是遗忘了,话到嘴边说不出来,情急之下只好说:“你小心!”
塔希尔做好了迎战强敌的准备,扛了两下后发现对方似乎就没打算认真对付他,一矛戳过来有气无力,赶来的增援力量居然在不远处张望,好像在等待什么,防守皇宫的力量空虚敷衍到这个地步是他没想到的,既然对方没想着拿下他命,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又丢了些烟雾弹就跑了。
皇宫之外是热闹繁华的街道,以塔希尔的异域相貌与装束,不免引来诸多人侧目。塔希尔倒也不怕,反正这里是梦境,死不了,他只想尽快找到躲起来的苏檀。
苏檀去哪了?他匆匆地穿过人群,左看右看,没看到人,茫然不知所措时,一朵香气浓郁的栀子花砸在了他头上。
他急忙捧住滚落的花朵,抬头一看,苏檀就在街边茶楼的二楼窗户后,撑着腮向他笑。
塔希尔心突然快慰起来,他捏着花,信步走进茶楼内,找到苏檀所在的房间。苏檀早在门口开了窄窄的门缝等他,看他过来马上打开门,等人一进迅速关上:“有受伤吗?”
“没有。”塔希尔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盛水的两盏茶杯,走过去一口气喝光了其中一只,翻起倒扣的一只茶杯,倒上七分满的水,将花插在茶水中养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还是醒不过来。”苏檀神情为难,让塔希尔有些头疼,抓耳挠腮,“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或者……我讲你陷入梦境的原因吧?这个解释起来可能比较复杂,你愿意听我说吗?”
“当然可以,你讲吧。”
塔希尔决定从他身负神器的缘由说起——如果不是苏檀拥有掌控神器的能力,他也不会因为使用过度而透支精神。
苏檀听完他讲述的事情,越来越好奇了:“所以,我是用了神器才变成这样,那我的神器放在哪呢?”
塔希尔顿时语塞,他回想当时执行秘密行动时的情景,虽然记得不多,但是苏檀和“猞猁”明显不一样,猞猁手持的那么大个的提泽纳,而反观苏檀,他手上什么也没拿,而是身体直接发出光来,好像……神器就在他体内一样。
苏檀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抬手为自己把脉,很快诊断出了不可思议的结果,脸色都变了,沉思起来,许久问:“你说,当初和我行动,主要时间都是在梦里度过的?”
“在梦里你‘复活’了我们很多次,而且在事后还抹除了大部分记忆,我猜那就是导致你透支的原因。”
“所以……”苏檀沉吟一会,出于习惯掐了个天官印,剔透的金光从他体内绽放出来,连带周围的景象都开始剧烈的震荡,犹如石子打破静止的水面。
心间涌动着奇特的力量,苏檀脸色苍白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喊一个名字,却忘记了到底该如何说。好在塔希尔直接抓住了他胳膊,让他一瞬间心安定下来。
茶楼、街道、皇宫,一切的景象剧烈的扭曲、破碎,揭去虚无的画皮,露出漆黑的本质。再从漆黑中升起新的色彩,重组成另外的模样。从睡眠中冉冉升起绽放的荷花与荷叶,向上攀缘亲吻柔软多姿的柳条,覆盖一廊花荫的紫藤萝,姿态舒张的古松。葱郁的绿色大片涌来,交织成俯瞰的花园图景。
待风景定格,塔希尔发现他们站在山顶亭子里,有花有水有枯石,八面玲珑,面面皆景。
苏檀斜倚栏干,眺望了会园林景色,回头笑道:“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确实熟悉,塔希尔无法忘记。
在饮下祝胜之酒产生的幻觉里,就是在这样的东方花园里,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苏檀。
“我记得……应该是宋朝年间,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苏檀陷入怅惘的回忆,“好像想不起来了。有时候能感觉到你好像在那里,但是就是看不到,不过,现在我们应该已经认识了吧?”
“对,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那你叫什么?”
“我叫塔希尔.卡布雷拉。”
苏檀一脸天真的好奇:“你是我什么人?”
塔希尔说:“你是我的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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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