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跋涉三天,他们终于抵达了兄弟会在索托德尔雷亚尔修建的小修道院,与马德里相距四十多公里左右。
塔希尔不知道这算不算“郊外”,但着实走得累得够呛。
一些伤员拖累了大部队的行进速度,受审讯遗留的伤口还有恶化的趋势。苏檀一到修道院,便询问修道院院长有没有药材,忙着和修女调配药粉,给伤员清理包扎伤口。塔希尔坐下来缓了一会,就接下了去药田采药的任务。
一直忙活到晚上,队伍中的伤员基本得到了良好的照料,寂静的夜里,呼噜声四起。
苏檀洗净双手的血,坐在椅子上,呆呆的。
塔希尔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苏,为什么还不睡?”
“在睡呢。”苏檀睁开眼,“睡觉就必须躺着睡?”
“躺着睡更舒服。”塔希尔不想看苏檀忍受不必要的苦难,“我扶你到屋里床上睡吧?”
“修道院没有床位了,就在这将就一下吧。”
“这怎么行?”塔希尔东张西望,虽然不能跟伤员抢床位,但是他觉得应该可以跟附近村民借宿一下房间,不然坐着睡也太难受了,或者——“……靠我睡会儿?”
苏檀眯着眼笑起来:“那你怎么睡呀?”
“白天的时候我再睡。”
苏檀笑着摇头,还是修道院院长抱着被褥过来终止了争论,她表示很抱歉没给所有客人准备好住宿,临时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套夏季用的床褥,虽然用在这个时节并不合适,但是这是她们最后能拿出来的了。
“可以了,有这个也不算。”苏檀接过褥子道谢,院长又保证说明天一定会安排好。苏檀笑着劝她早点去休息,这边很好。
苏檀抱着褥子找了片平整的角落铺下褥子,躺下来压了压,感觉还可以。“还挺软的。”就是没有盖的被子,光和衣而卧还是有些冷,他看着塔希尔笑:“过来挤一挤吧。”
“啊?不用了。”塔希尔下意识摇头。
苏檀小声说:“我冷呢。”
塔希尔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他满脑子都在回味苏檀方才那一瞬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羞涩、又像某种有意无意的邀请,还有几分像委屈的撒娇,仿佛拒绝就是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他慢慢躺下来,手脚局促得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而苏檀大大方方地搂了上来,一贴身发现,苏檀身体真的有点凉,好在抱在怀里很快暖和了起来,熨帖又柔软。
“以前是雪里蕻帮我暖和的。”苏檀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明天我再找合适的地方。”
塔希尔心跳得很快,耳尖烫得发烧,他嗯了声,满脑子胡思乱想。
而苏檀睡得比他快,呼吸均匀,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塔希尔慢慢也放松了下来,几乎瞬间进入梦乡。
次日醒来就发现怀里已经空了,胳膊还有点麻,半天使不上劲来,他搓了搓胳膊,觉得莫名有些发冷。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地间温暖的风开始流淌,伴随着树叶沙沙作响。
他向一位正在劳作的修女询问苏檀去哪了,修女回答苏檀和院长去和村民商谈去了,准备腾出更宽裕的地方照料伤员们。
塔希尔找到修道院分发早餐的地方,喝了一些食材不明味道也很淡的糊糊配上两小块面包,勉强果腹。吃完早饭他发了会呆,觉得不能浪费如此阳光灿烂晴好的上午,索性起来练功。
“塔希尔!”蓦然有人叫他,“塔希尔!”
“师兄?”他东张西望,循着声源走去,海东青迎面走来,脖子上还趴着雪里蕻,“呀?不在家不习惯了吧,哈哈哈!”
塔希尔苦笑:“师兄别嘲笑我了……哎!”冷不防雪里蕻在海东青肩膀上发力起跳,一下跳到他身上了。尖尖的猫爪压入皮肉还挺疼的,他熟悉地去揉雪里蕻脑袋,雪里蕻在他肩膀上蹲稳了,凶恶地喵喵叫着闪电出拳,扇了他好几个巴掌。
塔希尔被打得睁不开眼,打完雪里蕻仍在气愤地骂骂咧咧,不断哈人。海东青幸灾乐祸,笑得直不起腰来。
塔希尔摸着雪里蕻脑袋求饶:“我没想过抛弃你啦,原谅我吧,好不好?给你抓鱼吃。十条八条都可以。”
不知雪里蕻是听懂还是没听懂,但它哈人的频率下来了。海东青才说,自己带来了一些家当,有他平时的换洗衣裳,赶紧去找来穿着吧。
塔希尔整理好着装,苏檀和院长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雪里蕻一见苏檀,立马故技重施,跳上苏檀肩膀一阵闪电出拳,院长惊讶地叫起来。
苏檀反手抓住雪里蕻后脖颈,等它安静下来搂着它蹭了蹭脸颊,雪里蕻不高兴地扑腾了一会,被苏檀抱着哄了好久,还是原谅了他,窝在怀里不太温顺地呜呜喵喵。
“它看上去很凶。”院长看着趴在臂弯里摇晃尾巴只露出一双眼的雪里蕻,苏檀笑道:“天生长得凶而已,实际很亲人呢,要不,来试着摸摸它?”
院长摇摇头,她还有别的事要忙,只拨了一下雪里蕻的耳朵就走了。苏檀放下猫,拍拍脑袋:“玩去吧!”雪里蕻也没去玩,蹲在地上舔毛。
“师父,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去巴塞罗那吗?”
“这里的伤员需要送去巴塞罗那,在那里他们更安全,但是我们……我还没想好。估计这会波托卡雷罗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公爵夫人和塞萨尔主教还在角力,局势不明朗,我不想太早离开马德里。”
“兄弟会的情报体系还能运作吗?”
“埃内托斯被捕的那一刻就已经崩掉了,剩下没被找出来的人联络不到上级,自然会隐藏起来,我们很难找出他们,现在这情况,也不适合联络他们。”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政治上我们还有公爵夫人,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神器。”
“神器。”塔希尔挠头,“我们要怎么夺回神器?经历过这样一次,猞猁应该会更加警惕。”
“有过一次接触就好办了,如果他继续使用……我可以推算出它的大致方向。”
苏檀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需要有人去和巴塞罗那的地方兄弟会联系,派出人接应这批伤员。一方面,苏檀需要尽快与于尔森公爵夫人了解政坛上的情况。
梅迪纳公爵“叛国”,维拉达利亚斯侯爵在前线孤军奋战,埃内斯托暴露,安德烈神隐。兄弟会风雨飘摇,必须尽可能的保存实力,苏檀不希望仅存的指望在政坛上夭折。
海东青在修道院休息过一天就携带书信前往巴塞罗那。塔希尔返回马德里,蛰伏两天才找到与公爵夫人见面的机会。
“小宝贝?!”
于尔森公爵夫人对塔希尔的突然出现很是惊喜,笑逐颜开,“你怎么来了?”
“夫人,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塔希尔把最近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公爵夫人担忧地望着他,抚摸他的脸颊,心疼的说:“都瘦了好多呢,可怜的孩子,坐下来吃些东西吧。”
塔希尔勉为其难吃了些小点心,又灌了一杯茶。公爵夫人才开始说起自己的情况。
她的政敌使用了一些“小小”的拙劣手段,揭露她的私生活,指控她与秘书德奥比尼关系偷偷交往,还嫁给了他。试图通过侮辱她名声让凡尔赛宫厌恶她,撤掉她宫廷女侍长的职务,他们几乎要成功了。
不过公爵夫人让塔希尔不用担心,王后和国王都离不开她,让.奥里公爵也过得很好,他的地位是最稳固的。她在政坛上建立了关系稳固的盟友,这一点不会因她的离开而动摇。
“您会离开马德里?”塔希尔吃了一惊。
公爵夫人自信而从容地微笑:“不用怕,我不会有事。你可以把这当作一个简短的度假,回巴黎放松下身心。我迟早会回来的,不要太想我哦?还有,记得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你都可以找奥里公爵或是我的朋友们。”
公爵夫人说着,脱下手上镶嵌着宝石的精美戒指,放上他的手心,“保管好这枚戒指,有它就可以找我的朋友们帮忙。”
公爵夫人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有十足的把握,塔希尔纵使再疑虑重重,也不得不带着少得可怜的消息回到索托德尔雷亚尔的修道院,向苏檀讲述了自己与公爵夫人的谈话。
他感觉得出来,公爵夫人并不愿透露太多关于政治上的事。
苏檀态度非常干脆利落:“既然夫人觉得有把握,那就是没事了。好好在这休养一段时间,等巴塞罗那的人来接走伤员后,我们就回马德里。”
没过多久,腓力五世在主教让.德埃斯特雷的陪伴下前往达普拉森舍,一到地点,主教马上塞给国王一封来自凡尔赛宫的密信,勒令他解除于尔森公爵夫人宫廷女侍长的职务,国王抱怨了一下,还是接受了这道命令。
于尔森公爵夫人顺从地接受了这道简单粗暴的解雇令,她准时从马德里出发,不过在返回的路上走走停停,花了大量时间和自己在西班牙宫廷里的亲信写信,指示他们保持冷静,静心等待她的回来,她会用权力回报他们对友谊的忠诚。
她还在信中附上了一张年轻人的肖像,敬请朋友们记住这张脸,一旦这张脸的主人带着有她徽记的印章戒指来拜访,就尽可能给予帮助,阅后即焚。
与此同时,西法联军在凡尔赛宫任命的特威德河畔贝里克公爵詹姆斯.菲茨詹姆斯总司令的带领下,准备攻打葡萄牙。【1、2】腓力五世在身边几位法国大臣的劝告鼓励下,决定深入战线,鼓舞士气。
马德里执掌权力的人只剩下了王后、因侄子与于尔森公爵夫人争斗败坏了形象荣誉连带自己的名声也被牵累了的塞萨尔主教,以及偃旗息鼓了很久的波托卡雷罗大主教。
路易莎王后没有放弃让自己的朋友回来的努力,她盯上了正在前线指挥作战的贝里克公爵,如果把这位换掉,让法国重新派遣一位特使来接任、听取传达她的意见,或许还有转机。【3】
她想任命法兰西使者菲利蒙特.格莱蒙特公爵接任贝里克公爵的职务,但路易十四认为这位的才能还不足以替代贝里克公爵,委派德.泰赛伯爵勒内.德.弗罗莱来代替贝里克公爵领兵。
菲利蒙特.格莱蒙特公爵聆听了王后对路易十四粗暴决定的一长串抱怨,意识到于尔森公爵夫人与王后的情谊比纸面上轻飘飘的描述要深厚得多,或许让路易十四撤销对公爵夫人不公的解雇令,就能平息西班牙宫廷内的混乱、挽回一些法国人在西班牙内的形象、王后也不必喋喋不休的抱怨,一切都能变更好。
说到底,于尔森公爵夫人那点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严重的错误,不过因为牵涉到让.德埃斯特雷的互相攻讦,所以被路易十四试图以简单的方式平息一切。
但路易十四考虑的显然不止这一层,于尔森公爵夫人对国王和王后的影响程度已经超出了意料,再放纵下去对他操控马德里毫无益处,反而会削弱自身的存在。为了平息马德里如苍蝇般恼人的议论,他干脆决定彻底解散马德里政府。【4】
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波托卡雷罗终于在这次大解散中彻底放下了政务重担,他已经受够了看法国大臣的脸色和与他们虚与委蛇,身心俱疲。
争夺神器失利,猞猁也受了不轻的精神创伤,研究工作趋于停滞,连最仰赖的权力都消散如云烟,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死亡——成了距离最近的事。
马德里政坛上下震动,然而风云再如何变幻,也影响不到山间的小地方索托德尔雷亚尔。
苏檀花了一点小钱租下镇子边缘一户老破旧的房子,雇请工匠修补好漏水的屋顶,重新粉刷污黑老朽的墙面,换上明亮的新窗,添置一些简易的家具。打算把修道院里的一些病人转移到新屋来,好缓解修道院地方拥挤的窘况。
收拾忙活了大半天,苏檀累坏了,单手撑腮看着窗外摇曳的浓荫绿意,看着看着,头慢慢低下去,趴在桌上睡着了。
塔希尔一进来刚想叫苏檀来尝尝他摘的果子,看到苏檀趴在桌上睡的样子,顿时把话头咽了下去。思来想去,把果子先放下,找食材应付今天的晚饭。
苏檀只眯了一会,醒来晚饭已经摆在面前了,不由得失笑,趁着黄昏时分还有光线的时候,抓紧时间和塔希尔吃完洗完,晚上就没事可做了。
夜里孤独的小村庄越来越黑,属于人类生活的声响越来越少,偶尔能听从遥远的林间传来的似狼的嚎叫,雪里蕻缩在桌下里,荧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苏檀这些天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到了有舒适环境可以好好睡下的时候,他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起来了,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是欠缺一个澡,把这些天累积的臭汗污垢清洗掉或许就舒服了,他对塔希尔丢下一句:“早点睡,我出去会。”
塔希尔躺床上,也不怎么能睡得着。或许是认床,他闭眼没闭一会,雪里蕻跳上床在他身上霸道地踩来踩去。
塔希尔只好坐起来陪它,揉揉脑袋顺顺毛,糊弄地摸了一会,看它心满意足变温顺了,自己也躺下来睡。
迷迷糊糊睡了没一会,他伸手一摸,身边依旧是空的。
屋里苏檀只能睡这一张床,出去那么久,干什么去了?
塔希尔爬起来,雪里蕻盘在床尾呼呼大睡,屋里又静又黑。他摸索着下床,小心地推开门尽力不发出一丝声响。浓稠的黑夜里有着月光星光照耀,勉强可以看清离得近的路,陷入沉睡的村庄寂静得像人都死光了一样。
他小心翼翼关上门,不知道苏檀去了哪里。用鹰眼看了下,苏檀遗留的气息在特殊感官里白中泛着彩光,宛如流淌着光芒的珍珠。
这是他第一次用特殊感官去感知苏檀的气息,顺着泛着珍珠光芒的痕迹前行,他甚至从痕迹中通感到了一种雨后青草一样的独特气味,遥远又隐约包含着清淡的花香,一股药材的苦涩味道,层次丰富又和谐。
他来到痕迹指引的尽头,是一道浅浅的溪流。苏檀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擦头发,塔希尔抬头看去,那种裹在宽松衣下若隐若现的,线条修长圆润的自然躯体之美,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
很美,像水边的阿芙洛狄忒。
“晚上不睡觉,跑这来干什么?”
塔希尔脱口而出:“苏,你不也没睡?”
苏檀冲他踢起一泼水花:“我洗了头发,等着头发干呢。”
塔希尔骤然生出了去亲吻那只脚的冲动,他走过来,踏过溪流,弯腰捉住那只还在悠闲踢起水花的脚踝。苏檀眼神变得惊讶又慌乱,脸红透了,双手撑住石头往后退缩:“塔希尔!”
塔希尔低头亲吻带着水珠的脚面,抚摸过丝滑如绸缎的小腿,苏檀屈膝踢蹬,被他强行分开双腿将人扑倒。他的眼神灼灼热烈:“我爱你。”
苏檀吸了口气,塔希尔不顾一切亲吻他时,他恍惚又矛盾。注定会与自己命运交缠交织的人,隐晦单纯而热烈的爱着他的人,他无法拒绝自己期许了漫长岁月的良人,就算这个人是自己的亚子……
塔希尔没太多复杂的念头。他为这一刻已经渴望梦想了太久太久,不论将后会怎样,其他人会怎么看待他,彻底占有梦想着的美神,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
【1】虽然乍一看打葡萄牙很突兀。实际1704年春法国就和葡萄牙打起来了。1704年3月8日,奥地利大公卡尔三世抵达葡萄牙,当时的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以隆重的礼节接待了卡尔三世。反法联盟**队就在葡萄牙。
【2】贝里克公爵是英格兰和爱尔兰国王詹姆斯二世(在苏格兰被称为詹姆斯七世)的私生子。后来詹姆斯二世被姐姐玛丽和姐夫威廉三世赶跑逃亡到法国。因此贝里克公爵虽然是英国贵族(詹姆斯二世爵位已被英国官方废弃)出身,但是出于身份和投靠关系,为路易十四效力,在王室继承战争里胖揍联盟**。
顺便一提,这位贝里克公爵的娘舅是二战英国首相丘吉尔的祖宗。
至于为什么会有个特威德河畔这个奇妙的地名前缀,这个地名是指英格兰靠近苏格兰边界特威德河畔属贝里克的地方。这前缀让人幻视一些: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jpg
【3】《西班牙王室继承战争》里对这里的说明是:贝里克公爵不愿为于尔森公爵夫人效命也无法替代公爵夫人的职责,所以王后计划换掉他。
这里真的非常迷惑,前面没有任何人物关系的铺垫,完全没看出贝里克公爵到底和公爵夫人有什么私人恩怨或明面冲突,一个醉心于宫廷政治一个看重军队功勋,真的看不出为什么贝里克公爵会看公爵夫人不顺眼不愿意听命什么的。并且贝里克总司令的职位还是在1704年初获得的,2月中旬从法国抵达马德里,开始执行总司令权力,一直准备着上战场,按理来说和公爵夫人没多少交集才对。
这段历史写得真的太迷惑了,现有资料太少,我解读不了,我已经尽力在找补了……
【4】刚开始读到这里的时候,我非常震惊,但这就是史实。
只能说法鸡(划掉)路易十四(划掉)伟大的太阳王(√)真的太厉害啦!
让朕给你们这帮圣殿骑士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降维打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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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序列八:熏风入弦水沉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