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醒来,一转头发现枕头哭湿了。
他疲惫而无声地叹了口气。
年纪大就是这样,容易忘事,而一旦从梦中想起来什么,就容易动情,陪伴了千年的占风铎破碎,痛惜入骨。
他收拾心情,起身整理衣装,洗漱之后就要做饭,近日生意骤减,闲来无事只能靠下厨打发时间。
塔希尔最近吃得好睡得好,早睡早起,下来看到苏檀在厨房烧水,高兴地说了句早安,走近一看苏檀眼睛是红的,好像刚哭过,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师父,你是……是被蒸汽烫到手了吗?”
“我没事。”苏檀笑笑,“来帮我把手吧。”
两人很快做好了早饭,海东青正好从外面回来,进屋就大喊好香好香啊,要饿死了。
埃内斯托也起床了,吃过饭后,苏檀帮他换过第三轮草药,检查过后说愈合状况很好,谨记不能抓挠,好好待在屋里休养,最好哪儿也别去。
埃内托斯迟钝地说了句好,就茫然地上楼去了。
一通收拾后,海东青、塔希尔和苏檀在院子里做腌黄瓜。海东青半夜去监狱那边探了探情况,一路上确定没任何人发现他行动,也没对任何士兵下手。他蹲点发现监狱凌晨时调入了一大批士兵,全副武装,看样子是针对他们准备的。
海东青咬着勺子:“要不我们过几天等他们放松警惕了再营救?我们就三个人……”
“不行。监狱里的人不能撑太久,越早越好。”苏檀往杯倒入月桂叶、黑胡椒和大蒜,“你熬了一夜,先去睡吧,晚上我叫你起来。塔希尔,你要不要先去补个觉?”
塔希尔连忙摇头:“不需要,我中午再睡一会,就等于睡饱了。”
“那你来和我收拾一些东西吧。”
苏檀将装好的腌黄瓜搬进厨房橱柜,随后带着塔希尔回到院子,搬走角落里不知堆了多少年的木头,拿起铲子开始铲去一层土,掘出一块石板,撬起边缘掀起沉重的石板,石板下是一道狭窄楼梯。
苏檀侧身走下楼梯,下到地道才摸黑点燃了洞壁上的油灯,光亮微弱,地道深长,挖得不算高,塔希尔还需要稍微低一下头:“这条地道通往什么地方?”
“野外,有一条小道,可以很方便的去到郊外一家隐蔽的修道院,那里住着一些年老退休的刺客。”苏檀往前走,“我以前东西太多,在这条过道堆了些杂物,现在要准备过人,当然要腾出一些空间来。”
这条隐秘的过道两边挖出了对称的半圆形洞窟,装上铁质栅门,洞窟内储存的货物盖着一层布,看凸起的边缘形状貌似是堆叠的箱子,他好奇地问::“老师,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瓷器。”
塔希尔东张西望看了下,这条长道向两边挖掘出的洞窟数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假设一个洞窟里只放十个箱子,每个箱子就放七八件瓷器,已走过的地方至少储存了三千件以上的瓷器,是一笔相当惊人的财富。
“就这里了,十几个箱子。”
箱子排成一条直线,极大挤占了过道空间。苏檀打开邻近两个洞窟的门,两人合力抬起一只木箱——好沉!塔希尔一边小心退后:“这里面也是瓷器吗?”
“是。瓷器不耐摔,想保存完好要耗费很多功夫。是瓶状的容器,就在瓶内填满土,浇透水,洒上种子,这样瓶子内的土会被长出的小麦根须凝结成一个土块。再在大箱子里打好木框子,分隔出一块块的,把各种瓷器放进去,空隙用棉花啊,木屑一些轻巧东西填一填,再洒水种上豆芽。豆芽喜欢在黑暗的环境里生长,在箱子里有水长得快,长得密,能把小空隙全部填满,而且豆芽是软的,有韧性,船上风浪摇晃,有豆芽可以缓冲。”
塔希尔傻乎乎的问:“我听说瓷器也是用一种神奇的泥巴烧出来的,种小麦的话,瓷器不会被根系扎穿吗?”
“不会哦,瓷器很密实的,草的根系钻不透。”
“为什么东方会做瓷器,我们不会?”
“有什么样的矿产资源,就擅长做什么。东方没有像罗马一样柔软易雕刻的大理石,但是有能烧制出瓷器的土,自然会做出不一样的艺术。”
“东方离这里有多远啊,真的遍地黄金吗?”
“有多远我不知道,我乘船过来,都忘记过了多少天。要说遍地黄金那是不可能的啦,和马德里一样,有乞丐,有穷人,也有生活奢靡到无法想象的王公贵族,这点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觉得,至少东方的平民会过得更好一点吧?”
“哈哈,为什么这么想?没钱没权,到哪里都很困难的。”
“嗯……那东方总有比马德里更好的地方吧?”
“这话说的,你不是马德里人了啦?这么嫌弃马德里呢。”
塔希尔瘪着嘴:“我就是觉得马德里很一般。”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苏,你就说一下嘛,东方的城市到底和马德里有什么不一样?”
“嗯……让我想想……”
要论最不一样的,当然是建筑和水乡园林风光。白墙青瓦,墙根生着湿润厚重的青苔。早梅、玉兰、海棠春坞,河边细柳如烟,人家尽枕河。
苏檀早早起来,就为了吃一家烧饼铺新鲜出炉的烧饼,葱香浓郁,酥皮油润松脆,好吃极了。可惜没有方子,苏檀到现在也做不出那种味道。
再就是鸡头米,一种水生种子,小小圆圆的一粒,是极珍贵的时节令食,与虾仁或嫩青豆清炒,味道极其鲜美。
两人一边抬着沉重的木箱,一边聊遥远东方的风土人情,很快十几个木箱都被搬进了洞窟中存放,扑扑身上的灰:“累了吧?上去想喝点什么?桑格利亚还是大麦?”
“桑格利亚!”塔希尔的最爱永远是桑格利亚。苏檀走一路熄一路的油灯,摸黑上楼梯,笑道:“天天都要喝桑格利亚,家里都快被喝穷了。怎么,大麦水不好喝?”
“以前喝大麦水喝多了,而且桑格利亚太好喝了。”塔希尔理直气壮。苏檀说:“瓦伦西亚有一种夏日饮品叫巴旦杏仁糖浆,也很好喝,我觉得比桑格利亚清爽多了,味道还很像东方的饮子。”
“真的吗?那我以后一定要尝尝。”
从密道出来,塔希尔感觉空气都清新了很多,冷不防雪里蕻蹲在墙角打算往暗道里窜,被苏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倒拎起来打了好几下屁股:“叫你调皮,赶紧把门关上。”
雪里蕻喵喵乱叫,勾着苏檀衣袖扒拉进他怀里,松快地摇尾巴。
将墙角的布置恢复原样。苏檀进厨房准备用家里现成的水果做桑格利亚,塔希尔负责抱住雪里蕻看苏檀做桑格利亚,做好后先给雪里蕻浅盛了一小碟,雪里蕻伸出粉红舌头舔舔舔,看样子很喜欢这个味道。
“喝吧。”苏檀掐了一片新鲜薄荷叶放在酒杯上递给塔希尔,“我调得酒味淡了点。”
塔希尔接过酒杯,没着急喝,先凑近亲了苏檀一口,苏檀斜着眼扫他一眼,欲语还休。塔希尔喜欢死他的眼神了,喝桑格利亚都感觉比平时味道更甜。
苏檀绷着脸:“喝完了还要干活。”
“啊?”
塔希尔喝完桑格利亚,还要继续搬运家里常用的一些瓷器,经过苏檀指点,塔希尔才知道原来家里一些貌不起眼的纯色青瓷或白瓷都是价值连城,联想到自己平时还用过这些不起眼的小瓷碟给雪里蕻盛水喝,不禁分外心虚。
即便晚上就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去看守严密的监狱救人,但塔希尔一点没感觉出紧张的急迫感,吃过午饭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午觉,还是被跳上胸口压大石的雪里蕻闷热醒的。
打着哈欠下楼,苏檀也坐在椅子上撑着腮犯困。塔希尔蹑手蹑脚走过去,坐下来看苏檀安静打盹的模样,内心充满平和的幸福。
不管怎样,苏檀都没有拒绝他,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
入夜,三人开始行动。解决高塔上的哨兵,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计划,在监狱一处角落布置好炸药和烟雾弹,爬到隐蔽处等待海东青解决好哨兵发信号。
在制定计划的时候,苏檀并未说明自己会去干什么。但塔希尔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他相信苏檀会有自己的安排。
夜空中飘过猫头鹰的咕咕叫声,塔希尔点燃引线,迅速转移靠近监狱牢房区域,一连串爆炸声响起,监狱看守不少从睡梦中惊醒,走出房门时又相继产生爆炸,惨叫此起彼伏。正在巡逻的士兵忙乱起来,一帮人去救火,一帮去抢救伤员,混乱无比。
苏檀轻轻松松走进监狱,牢狱钥匙实在太好搞定了,简直像故意放在那里让他来拿的。他对此心知肚明,毫不犹豫打开了所有牢门,不管坐在牢房内的剩多少是真正的囚犯,能救出多少算多少。
“快走,快走!”苏檀招呼,一些人认出了他衣袍上刺绣的标志,刚想伸手引起注意,就被身边的“囚犯”狠狠压住胳膊,几乎是被强行抬着架了出去。苏檀装作太过匆忙,对其视若不见,等牢房内的人撤得差不多了,自己才走出来,与此同时。监狱的城墙蓦然走出成队士兵,举枪对准了他们。混迹在囚犯中的士兵也纷纷从囚衣中拔出匕首控制距离最近的囚犯,真正的犯人们顿时乱作一团。
苏檀没有动,他仰头看着城楼上缓缓走出的波托卡雷罗主教,他的心腹押着五花大绑的埃内托斯走出来,狠狠压在城墙上。
“我该称呼您为什么?”波托卡雷罗仪态优雅,“刺客的导师?”
“你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苏檀牵了牵衣袖,“如果我没猜错,提泽纳……包括那位猞猁就在这附近吧,你真的能使用它吗?不会只会用它来生产伪冒品吧?”后两个问题他并未面对波托卡雷罗,而是面向不知是否有藏人的黑暗某处。
波托卡雷罗面无表情:“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现在他——还有他们的生命,都取决于你,把你保藏的碎片交出来,我会考虑仁慈地留你们一命。”
“很可惜,我并不相信你的承诺。”苏檀已经开始暗中发力,只不过波及范围并未牵涉到城楼上的士兵,那些控制囚犯作人质的伪冒士兵率先感受到了些许怪异的不适。与此同时,提泽纳开始震动。
苏檀感知到了某种共振同谐的力量,相似之物的同谐大大强化了单一碎片的威力,当它迸发出更强的功率时,在场除了特定的人都发出了非人的惨叫。
塔希尔看到苏檀身上迸发出了光芒,无数几何线条交错形成的奇异又灿烂的金色光芒。更奇怪的是监狱范围内还有另一个璀璨夺目的光源,海东青距离另一处光源最近,转身狂奔而去,又像是突然被什么隐秘的力量击中了一样摔倒在地。
塔希尔强忍着心理和身理的双重不适冲向光源,然而另一处光源很快熄灭。塔希尔清清楚楚看到抱着光芒逐渐微弱下去的提泽纳狂奔的人在窗后闪过,现在去追已经来不及了,一墙之隔失之交臂,气得他破口大骂。
苏檀一步步走上城楼,踢开地上的长剑矛头,先给埃内托斯割开了绳子,再没理他。径直走向波托卡雷罗,挣扎起身的波托卡雷罗猛然从怀里掏出镶满宝石的匕首捅向苏檀,被苏檀轻松扭脱臼手腕夺下华丽的匕首,悠闲地评点:“很不错的刀。”
“陪我走一趟吧?”他勒住波托卡雷罗脖子,冰冷的匕首贴了贴肥腻的软肉,语气柔和,“另一部分犯人被你转移到哪里去了?还是已经埋到土里去了?嗯?”
“他们都在这!”波托卡雷罗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怀疑和兄弟会有关系的犯人都在这里!”
苏檀知道他没有说谎,轻笑着说:“那麻烦教主大人给我们安排几辆马车吧?”
波托卡雷罗看样子还是很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你能……”
苏檀不想跟他废太多话,冷着脸说:“因为你的手下都是酒囊饭袋。”又呵斥道,“快!”
波托卡雷罗终于开始命令手下放下武器,马上安排好马车,打开监狱大门。让惊魂甫定的犯人们上车,自己也被苏檀强行推上了车,迅速离开了监狱。
苏檀在前面指路,一路回到家。家门口还留着一些士兵驻守,还没等士兵出声质问什么人,波托卡雷罗就先大叫起来,命令他们赶紧放下枪,放弃抵抗。海东青跳下车,毫不犹豫灭口,招呼能动的人都下来帮忙拖尸体。苏檀依旧牢牢控制着波托卡雷罗下车,一路走到后院,塔希尔和海东青解决完尸体就来后院搬动木材和石板,招呼同伴赶紧下去,人快走完时,海东青推了一把塔希尔,“你下去,我断后。”
“师兄?!”
“怕什么!家里还有东西没收拾呢,洞口也需要伪装,我知道那个修道院在哪,不用担心我。”
“那……那你一定要小心啊。”
“婆婆妈妈,快走吧你!”
塔希尔钻进地道,头顶的石板很快被盖上了。塔希尔隐约听到了一声猫叫,他没想太多,他迅速下到递到,追踪微弱的光线与前面的人汇合。一行人急匆匆的行走,波托卡雷罗在前面大叫:“该死的,你能不能慢一点……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再废话就把你埋了!”苏檀不客气地回答他,波托卡雷罗果然没再多说一句话。
地道漫长,出口是一家宅院后花园的喷泉,波托卡雷罗被苏檀当作盾牌接受了机关运作甩起来的一身水,夹杂着一片或许是仆人没打扫干净的落叶,忍不住就骂了句脏话。
苏檀踏上地面,先看了看四周环境,回头说:“都上来吧,附近没人。”
刺客成员们一个个爬出来,塔希尔最后走出来。波托卡雷罗阴暗地环视四周:“这也是你们的据点?”
“确切的说,这地方已经被你们圣殿骑士某位成员收为个人财产了,不过他好像没搬进来住呢?不然今天他就会和你一起作伴了,高不高兴啊?”
波托卡雷罗的脸色像吃了屎一样难看。苏檀逗完也不再理会他,吩咐塔希尔去把负责打理宅院的管家叫起来,为他们准备离开的马车,其他成员找到园丁用来打理园艺的剪刀、草耙当作武器将波托卡雷罗团团围住,防止他逃跑。
苏檀走进宅内,塔希尔“叫醒”管家的动静已经惊醒了一些人,一个年轻人冲过来试图和苏檀搏斗,被苏檀蹬墙借力飞起一脚踹得扑到栏杆上,苏檀落地再抬起一腿拍上他的腰,年轻人双手抓着栏杆,想挣扎挣扎不起来,苏檀俯下身,亲切友善地问:“多大了?”
年轻人挣扎无果,只好回答了他的问题:“二十……二十一。”
“那还年轻,经得住。”苏檀笑了下,一脚把他踹了下去,年轻人径直摔下一楼,惨叫不停。
苏檀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一些老幼妇孺,看到他纷纷惊恐地退后。
“我们需要一些马车。”苏檀柔和地说,“帮我们解决这个麻烦,我保证不会再打扰你们。”
有管家的全力配合,转移的马车在凌晨时分东拼西凑找来了。被胁迫奔走劳累了一夜还滴水未进的波托卡雷罗面色灰败得像是要死了一样:“你们还要多久才肯放过我?难道想把我也掳到你们那个秘密据点去?我保证你们会后悔这决定的!”
“我们当然不会冒这个险。”苏檀笑笑,“主教大人,就您的力气而言,您真的时日无多了。老年人就该在家里好好休息,别再出来折腾了。”他语气愈发柔和,“您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一会了,等您醒来,您的手下就会来接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