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扔了它的。”
午夜时分的牢狱万籁俱寂,萧璟蹲下拾起那朵被脏水玷污的白花,耐心地用手擦拭。
月光浮在他周身,细细地勾勒他弯腰、擦花的动作,一只手白皙分明,甚至能瞧见那玉石般的皮肤下每一寸骨骼的转动,小心翼翼,无比轻微,仿佛捧着心爱之人的遗物。
陈婉惊惧交加地望过去,如同大半夜的见了鬼,“怎么会是你?萧璟。”
萧璟拿着花踱步走来,伸手穿过铁栏,给她重新戴上,然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瞳孔却空洞得像个将死之人,“戴着真好看啊,何必扔了它呢。”
现在的他和沈柏川面前那个听话乖巧的模样完全不同,脸虽然在笑,但浑身上下充满了彻骨的凉意,给人强烈的违和感。
“疯子……”陈婉一把打开他的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守我的司狱马上会回来,还有陛下,若陛下知道你私下见我,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萧璟偏头眯了眯眼,似乎真的在欣赏她戴了丧葬花的脸,末了才道:“司狱帮你找布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沈柏川被我下药了,现在睡得正沉呢。”
不悲不喜、不疾不徐,好像说的不是诛九族的重罪,而是两个老朋友在闲话家常。
“你好大的胆子,”陈婉猛地抓住铁栏,发出“铿锵”的碰撞声,“你就不怕陛下发现?!”
萧璟笑意不减,反而缓缓伸出手,去碰她清秀的脸庞,“婉儿是忘了吗,药这种东西除了服用,还有无数种方法侵入人体,比如皮肤、耳道,还有鼻息。”
经他一提醒,陈婉才注意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香,赶紧退后一步捂住口鼻,“萧璟我告诉你,我是皇后娘娘引荐的,是陛下的弟媳!你敢谋害我,陛下一定不会轻饶!”
“那么激动干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干呢。”萧璟噗嗤一下耸耸肩,从怀里掏出了一株薄荷,“我若真想给你下毒,你察觉得了吗?”
陈婉稍微安心了一点,但她不敢完全放松,虽然萧璟看上去能算个人样,但里子早就被蛀空了,现在的他用“行尸走肉”形容更贴切。
面对这样一个不知底数的疯子,她不能坐以待毙,得拖延时间等司狱回来。
她吞咽口水,慢慢上前,“你方才说,我不该扔了绢花,是什么意思。”
萧璟闻言收敛了笑容,眉眼中的凌厉就宛如冲破牢笼的洪水一览无遗,但整体看上去他的脸毫无生气,有一种垂死般的冰冷,“你不会真的以为,沈书珩那个大老粗能知道麻沸散的曼陀罗花有催|情功效吧。”
话音落下,陈婉懵了,“……什么意思。”
萧璟握住栏杆,倾身向前,从更近的距离直视她的目光,“麻沸散须熬煮一个时辰才能炖烂,可你们院里的药罐至少两三天没用过了,你好好想想,真的是你夫君想强要了我,而非我栽赃嫁祸吗?”
陈婉的眼越睁越大,她就像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不会的,夫君对你的心思人尽皆知,他为了你不惜放弃太尉的官职,在午门守了你父母三年,又在地牢守了你一年,你怎么会嫁祸于他……”
“是啊,当年父皇母后的尸身挂于午门三日,是他赶跑泄愤的民众,替我收尸戴孝。”萧璟的表情带了点唏嘘,但依然看不出一丝真情,“也是他在地牢替我清理身体,免得我被沈柏川一个激动给弄死了。”
陈婉:“那你……”
“所以我给了他那碗麻沸散,我给他机会,让他随心所欲。”说到这里萧璟的眼神终于变了,他的眼里充满了讥讽、怨毒,甚至是深恶痛绝,“结果他怕我喝凉药胃疼,帮我取炭火加热去了。”
陈婉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
沈书珩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在担心他的胃不能受凉?!
“那时你没看错,他是在和我苟且,可你也没看全,我并没有推开他。”萧璟眼底的那抹讥讽愈发明显,像一根尖刺狠狠地扎进陈婉的心脏,“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一定会像姜钰儿信里交代的那样,想办法‘栽赃’我这个‘心腹大患’。”
陈婉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皇后娘娘给我的信?!”
萧璟从袖口中拿出一叠纸,摆在她眼前,微微笑道:“姜钰儿让你出卖沈书珩的时候就没想过,沈书珩也能出卖你吗?”
他的声音低磁,配合笑意盈盈的脸,其实很让异性心动,但陈婉只觉得浑身恶寒,犹如被无数跗骨之蛆啃咬皮肉、蚕食筋骨,最终将整个人吞噬殆尽。
“你想怎么样。”陈婉瘫在地上,气息弱了下来。
萧璟面不改色地道:“你借白布,是为了假意寻死,让三日后的廷议重新考虑对你的刑罚,对吗。”
如今陈婉已经不吃惊他什么都知道了,只呵呵哼了一声,“你要阻止我吗?”
“不。”萧璟哂笑道,“我还要帮你,怎么会阻止。”
陈婉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你到底想怎样。”
“这一叠书信是给姜钰儿定罪的铁证,我答应你不交予旁人。”萧璟举着纸,一字一顿地道,“只要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陈婉慌忙站起来,抓着栏杆对他跪了下去,“只要不牵连到皇后娘娘,你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萧璟俯低身体,在她耳畔轻言细语。
陈婉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只要你真的寻死,而非假意。”
·
“你答应陈婉不交出书信,可你还是把信送到了刑部,辗转到了我手里。”程义舟面对面地和他对视,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死死地锁着他,如同要把他层层套住的假面剥掉,撕开他最真实的那一面。
然而萧璟只是极轻极缓地叹出一口气,温柔似水地反问道:“看来司隶校尉不知道孕育子嗣的辛劳,如您所见,我现在是个身怀六甲的废人,把陛下迷晕,逼死陈婉,再回来和陛下相拥而眠,此番高难度的事,是否也需要考虑我的身体有无执行条件?”
“十年前你就是个懂药理的高手!鬼知道你用了什么把戏!”程义舟气不过,直接上手拽住他的衣领,“说,陈婉自缢是不是你逼的!”
“不是。”萧璟没有犹豫,“司隶校尉若有证据,萧某绝无二话,但大人您空无白牙污人清白,恕萧某难以从命。”
“你!”
萧璟抓住他的腕,一点一点地把他的手抬起来,“大人,小人得提醒您,一刻钟快到了。”
程义舟索性抽了劲力,瞳孔中流露出一些复杂得缠绕不清的情绪,有不甘心、不死心,还有一股难以言表的不舍和失望。
“为什么把书信交给我,你是算准了我会用这份证据扳倒姜钰儿吗。”
“小人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萧璟依然是那副能冻死人的表情,堪堪闭上了眼。
随着他闭眼的瞬间,大门被人推开,“都说完了?”沈柏川逆着光走进来,见程义舟离萧璟只有咫尺那么远,不经意地走到他们中间,趁说话的功夫挤开了程义舟,“都说了些什么?”
程义舟立马变换脸色,恭敬地道:“回陛下,方才臣与萧公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心虚地瞟了一眼萧璟。
如果萧璟不同意他的说法,当面告状,难保陛下不会怪罪。
“程大人就问了问我身体如何,有没有影响腹中胎儿。”萧璟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主动请示道,“陛下,我累了,您能允我再睡一个时辰吗。”
沈柏川刚开始还有些疑问,但在看到萧璟如此真挚的恳求后,那点阴郁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允允,当然允,你好好睡,朕去处理国事,有问题通传一声。”
说完他感觉不太对劲,这样会不会太殷勤了,好歹一国之君,怎么像条哈巴狗讨老婆欢心似的……
程义舟正襟行礼,“那臣就不打扰萧公子了,先行告退。”
“下去吧。”沈柏川面上淡淡的,内心却有些怀疑。
这俩人之间肯定有点什么。
但他没有深究,毕竟小说剧情都是虚拟的,不必较真。
等彻底看不见程义舟的身影了,沈柏川转身道:“那朕也走了。”
然而他刚说完,萧璟毫无预兆地拉住他的手,随即就用一种迫切,但是欲言又止的口吻道:“我一个人……不太……睡得着……”
轰隆——
沈柏川那个天雷滚滚炸得后脑勺都要开花了,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啊”字。
“陛下就当我没说……”萧璟后知后觉放开他的手,半个身子往后缩了缩。
“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哪能当没说呢!”沈柏川赶紧收回自己的嘴,义愤填膺地道,“否则你就是欺君之罪!”
萧璟:“……”
“朕这就躺下。”眼看沈柏川掀开被子一角,对他摆摆手让他进去一点,大有现场和他同眠的架势。
萧璟缓缓睁大了眼,“陛下,您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沈柏川心里一个咯噔。
糟糕,要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