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义舟离开一个时辰后,沈柏川勉强批完了折子。
他万万没想到多年前被父母按头学的历史能在此时发挥作用。
窗外明月高悬,在夜幕中晕出一圈白净的光。
沈柏川咬牙切齿,一个人伏在桌案自言自语,无聊之余只能拿手底下的宣纸出气,“阮霖霖,平时看你斯文巴拉的,没想到背地里还看这种不健康的小说!但凡老子穿个正常题材的皇帝,都不至于大半夜的放着后宫佳丽三千独自在这批折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毛笔绘出她的模样。
凶神恶煞,龙飞凤爪。
三勾两笔完成“画作”,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出门外。
恰巧砸中前来送茶的萧璟。
“你怎么来了,还不睡呢。”沈柏川鲤鱼打挺地站了起来,上前端走他手里的茶水,然后用看似精神抖擞、但细听下来就会发现他在心虚的声音说,“方才朕闲来无事随便讲两句,没吵着你吧。”
“不怪陛下,我一个人睡不着。”萧璟身上只套了件宽松的睡袍,衣领大敞,他捶着腰走到桌案旁坐下,慢条斯理地给某人磨起了墨。
沈柏川的眼珠子险些蹬掉下去。
这什么老夫老妻夜话巴山细雨的剧情……
说好的苦大仇深不共戴天呢?
但萧璟的表情实在看不出端倪,烛光映在他半张侧脸,浓密的眼睫恍若兜起了一缕茶香,热气下的光影朦胧,却将下颔、脖颈到锁骨的线条勾勒得无比清晰。
“那朕再看几张折子。”沈柏川放下茶水拿起笔,在他刚磨的墨里点了一笔。
烛火摇曳,茶香馥郁,不一会沈柏川就觉得困意来袭,视野变得模糊……
再次睁开眼,窗外一片透亮,他躺在地上,一手拿笔,一手抱着萧璟。
怀里人显然还没醒,双眼紧闭,呼吸轻盈。
沈柏川的大脑死机了。
我是谁。
我在哪。
我抱着谁?
萧璟感觉到动静眉头皱了皱,缓缓地睁开了眼。
沈柏川刚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却见萧璟的眉头越拧越深,白瓷似的额头有冷汗渗了出来,忙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萧璟嘴中含糊不清,身体却一个劲地往沈柏川怀里钻,“冷……好冷……”
沈柏川低骂一句,立刻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地板上睡一晚能不冷吗!朕带你去找太医!”
“等等,我小腹……”萧璟攥着他胸前的衣布,神色有些难以启齿的惶迫,“小腹疼……”
沈柏川登时咆哮起来,“太医!!朕要宣太医!!”
·
太医院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锅粥,问诊、把脉、扎针、开方,各路太医八仙过海,最终诊断出萧璟是气血不活、肠胃受凉导致的胎像不稳。
于是各种名贵药材一股脑往罐里塞,院里煎药的火星子滋啦冒气一通乱飞。
直到萧璟一口一口喝了药陷入沉睡,沈柏川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
可他这口气没吐完,门外又双叒叕传来通报:“司狱来报——!陈婉在狱中自尽了!!”
沈柏川:“……”
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谁说是自尽!”通报声刚落,只见姜钰儿来势汹汹地推开拦路的太监,撩起裙摆大步跨过门槛,随后当着一屋子宫女太医的面,对着沈柏川跪了下去,“陛下!陈婉自幼抚养在本宫身边,她的性子如何本宫再了解不过!她绝非畏罪自杀之人!”
姜钰儿满头珠翠,妆容也堪称完美,但沈柏川就是从她精致的面容里看到了一丝憔悴,天性要给所有女孩一个家的他动了恻隐之心,马上弯腰去扶,“先起来,陈婉的事朕会亲自调查。”
“陛下……”姜钰儿瞳孔闪烁,眼眶含泪,她语无伦次地反握住他的手,急声道,“请陛下一定……一定严惩凶手……”
“若有凶手,朕答应你,一定严惩。”沈柏川拍拍她的手背,安慰似的握紧了。
“谢陛下。”
不知道是不是沈柏川的错觉,姜钰儿在说到“凶手”二字时,余光几不可察地扫了一眼床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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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
陈婉的尸身吊在房梁上,脚下的椅子是倒的。她一身孝服,头上的白色绢花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仵作将尸体放下来,仔仔细细地检查,发现除了脖子上的勒痕没有其他致命伤,指甲缝里有脏污,舌头外露,眼珠血管爆裂,勒痕呈半圈状,这都是自缢的特征。
沈柏川心不在焉地四下转了一圈,停在陈婉吊死的位置,指了指那上面的白绫,“朕不记得赐过这玩意儿。”
司狱连忙跪下:“回陛下,昨夜陈姑娘托小人带一捆白布,小人便在一个太监手里借了这布,可小人不知这是白绫!求陛下恕罪!”
“那太监人呢。”
司狱支支吾吾地道:“那太监……那太监……”
“那太监不存在!臣方才将值夜班的太监挨个问了个遍!”只见程义舟踏着四方步从楼道口下来,手里拿着一张纸,“陛下,昨夜当值的太监都在这上面,没有出借白绫之人。”
经过两天的相处,沈柏川大抵摸清了这人的路数,程义舟接他父亲的班当了司隶校尉,由于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一开始朝中大臣多有不满,但程义舟靠着一股聪明劲儿,愣是在暗潮涌动的官场杀出了一片天地。
结果就是什么事他都得掺一脚。
沈柏川重新看向司狱,沉声道:“说实话,昨夜都有谁来过。”
司狱吓得直磕头,“求陛下饶恕!求陛下饶恕!昨夜……昨夜只有皇后娘娘来过!”
“姜钰儿……”沈柏川眼神一凝,“你确定只有姜钰儿?”
司狱着急上火地从怀里掏出一枚东西,颤颤巍巍地双手奉上,“这是……昨夜皇后娘娘给小人的一两黄金,还告诫小人不能乱说……”
沈柏川拿来看了两眼,上面确实刻有皇后凤印,“传皇后来见朕。”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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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昨夜臣妾只是见见小婉,怎么可能逼死她!”姜钰儿跪在大殿上,哭哭啼啼地抹眼泪,上面坐着沈柏川、程义舟,还有几位审判官,“那白绫臣妾属实不知,臣妾只是想看看她,毕竟关押陈婉乃密令,若司狱说出去……”
沈柏川算是明白这个女人不简单了,不愧是本小说的头号恶毒女配,没等她说完就打断道:“陈婉是在你离开之后自缢的。”
姜钰儿一愣,眼神充满了委屈,“陛下这是怀疑臣妾了?”
“朕只看证据不看人。”
“那动机呢!臣妾有什么理由杀自己的亲侄女!”姜钰儿拍着胸脯,声泪俱下地道,“小婉是臣妾哥哥的女儿,哥哥死得早,只留了这么个遗腹子,嫂嫂不愿嫁进姜家,生了孩子便嫁与他人。陈婉一辈子无名无分,是臣妾把她要过来好生抚养!她不愿改姓臣妾也尽数依她,臣妾有什么理由杀了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女!”
“那她为什么要向司狱借白绫?你和她到底说了什么?”沈柏川直视她的眼,似乎想透过那双眼睛看穿她的为人。
姜钰儿被他的目光刺得眉头一紧,那个表情就像在说“原来你真的不信我”,出口的话音也带了一丝难过,“臣妾只让她保重身体,其他什么也没说。”
“娘娘可别把自己形容得那么伟大!”沈柏川还没说话,程义舟率先走下审判席,从袖口掏出一叠纸,往台下一扔。
纷纷扬扬的纸从众人眼前落下,稀里哗啦地铺满地面,姜钰儿的瞳孔猛地一震,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够。
沈柏川转身行礼,“陛下,陈婉嫁给沈书珩之后频繁与皇后娘娘互通书信,这上面全是陈婉透露的、从沈书珩身上挖出的朝廷机密!”
沈柏川:“……”
摸着地上杂乱的信纸,姜钰儿的脸色都白了一度,她浑浑噩噩地翻开几张,上面字迹清晰工整,行行句句一字不错,正是她和陈婉这几年的书信!
“不是,陛下,臣妾……”
没等沈柏川问话,程义舟又从袖口抽出一张纸,他高高举起,摆在众人眼前,字字珠玑地道:“这是皇后娘娘最后一次交予陈婉的书信,信上写道‘北方战事吃紧,要在年关之前找机会栽赃萧璟,手段你定,本宫替你善后’!皇后娘娘公然勾结外戚,逼死陈婉,陷害萧璟,该当何罪!”
振聋发聩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众人肃然危坐,没有一个人出声,姜钰儿知道这把不可能再翻盘了,眼珠子转得飞起,终于她灵光一现,喃喃道:“是萧璟……”
沈柏川心想不愧是萧璟的头号黑粉,死到临头了还在念他,“萧璟昨夜一直和朕在一起,朕照顾不周,让他受了一夜凉,现在还没醒呢。”
“既然他一直和陛下在一起就不可能不知道陈婉被押进地牢的密令!知晓密令的不过寥寥数人,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姜钰儿抱着最后一搏的心爬到阶梯下,语气颇有种歇斯底里的愤恨,“昨夜臣妾是去过地牢,可又有谁能保证萧璟没去过!将萧璟传过来,臣妾要和他当面对质!”
“把皇后带下去,禁足于宫中,非召不得出。”沈柏川听得头都大了,扶额道,“至于皇后的处决,日后再议吧。”
“喏。”两个侍卫得令,一左一右架起姜钰儿。
姜钰儿被拖拽出门,挣扎时还在不停地说:“陛下!不要轻信萧璟!他是前朝太子他对我们恨之入骨啊陛下!!!”
沈柏川只觉得脑门顶有根筋突突地跳,这些乱七八糟的恩怨跟他有什么关系,萧璟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发呆,除了发呆就是吃药,活得都不像个正常人,还得天天被坏人惦记。
待姜钰儿完全被拖下去,沈柏川起身道:“散会吧。”他得去看萧璟醒了没,还有孩子怎么样了。
结果程义舟也跃跃欲试地站直了,“陛下,可否带臣一同前往,虽说萧公子无辜,但这些事因他而起,臣想听听萧公子的想法。”
沈柏川心里想着真麻烦,但面上还是点点头,“行,给你一炷香时间。”
两人来到太医院,萧璟已经醒了,正在喝一碗乌漆嘛黑的药。
他的眉头皱作一团,满脸写着难以下咽。
一旁值守的太医忙不迭过来汇报,“萧公子的风寒还有六天便可大好,胎儿也无恙,只是这两天须得按时服药,膳食也得清淡些。”
“知道了,你们退下吧。”沈柏川挥了挥衣袖,坐上床沿接过萧璟手里的碗,非常自然地给他喂了一口。
随着其他人堪堪退下,萧璟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仿佛被他喂药是一件很别扭的事。
程义舟在门口恭敬地等着,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沈柏川放下碗,起身走向门边,“一刻钟,别超时了。”
萧璟的表情才收住一点,但这依然很细微,不仔细观察根本发觉不了。
待房间里只剩萧璟和程义舟两人,气氛微微有些沉重。
萧璟似乎并不待见他,睡下去侧过身子,一个字没说。
“我说萧公子,老朋友好不容易抽出时间看看你,才一刻钟,你可别浪费了。”确认好四下无人,程义舟立马换了一副表情,他笑得吊儿郎当,也不走官步了,拖着鞋坐上床沿,去推萧璟的肩,“喂,说你呢。”
就在他快要碰到萧璟的刹那,萧璟一个反手抓住他的腕,将其向后一翻。
“疼疼疼!”程义舟赶紧去打他的手,“松松松!”
萧璟也没有为难他,松开手从床上坐起来,面沉如水地道:“你来干什么。”
“这不是看你生病了特意来探望嘛,”程义舟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显得贱兮兮的,“小时候太子殿下生病不吃药,可都是我这个‘影子’替殿下喝的。”
“以前的事还提它做甚,”萧璟的唇角也浮现笑意,眼尾却不见笑纹,一张脸比不笑的时候还要冷,“你还是想想这一刻钟之内怎么弄死我比较好。”
话音落下,程义舟不笑了,他眯缝双眼,以一种极为审视的目光将萧璟扫了一遍,随后深深吸进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陈婉不是自缢,她是被人杀死的。”
萧璟闻言眼眶缓缓放大,但身体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程义舟站起身,一边松动刚才被抓疼的手骨,一边娓娓道:“姜钰儿虽毒,但把家人看得很重,她最爱的哥哥姜期替你挡刀而亡,她自是恨毒了你,可对于姜期的这个女儿,她是极为宠爱,把很多重要的事都交给她,为的就是日后让她入宫做官。”
他貌似是在观察萧璟的表情,顿了顿才道:“所以除掉陈婉,一定会打压到姜钰儿,以及姜家。您说对吗?和安殿下。”说完他看向萧璟,轻蔑地扯了扯嘴角。
萧璟没什么表情,好像超脱了似的,“现在陈婉已逝,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当然重要。”程义舟步步紧逼,声音如同地狱的鞭仗一寸一寸打在萧璟的身上,“因为昨夜去见陈婉的不止姜钰儿,还有你,萧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