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
沈柏川用力推开隔门,见桌上烛火闪烁,一个背对门的身影站在桌边,手捧一本泛黄的书。
那是萧璟。
萧璟似乎看得投入,听见声音脖颈轻轻一颤,葳蕤灯光映在他周身形成一条发光的线,从平直的肩、细窄的腰到修长的双腿,恍若整个人都揉进了光里。
不同于昨天饮药后的浪荡颓废,也有别于公堂上被磨平棱角的面无表情,现在的他似乎更接近本来的自己,那个应该是天潢贵胄、天之骄子的自己。
萧璟将书合上放回桌面,淡淡地道:“我无事可做,便随意翻了翻,你别生气。”
沈柏川有些出神,听见声音才反应过来,“无碍无碍,你想看就看,这屋子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处置。”
萧璟扭头望过来,一脸的疑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沈柏川用手背擦擦脸,神经大条地对着桌上的镜子照了照。
“没有,你平时不让我看书的。”萧璟收回目光,转而解开衣服上的绳结,将外衣脱了下来。
神色不喜不忧,不咸不淡,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但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足够摄人心魄的清冷,却不减分毫。
沈柏川立马意识到说错话了,赶紧绞尽脑汁地圆回去,“这个这个,通过今日之事,朕觉得人还是要多念书,你看要不是司隶校尉博览群书注意到曼陀罗花的异香,案子也不会这么快告破……等等你怎么还在脱?!”
趁他说话的功夫,萧璟已经把上衣和下裙脱了,正要去解亵裤。
昏黄烛光下的皮肤被染上一层暖色,犹如陶瓷表面烧制的釉,径直晕进沈柏川的瞳孔里。
沈柏川当时就结巴了,火急火燎地帮他把衣服捡起来,“你你你要睡觉就睡觉,大冬天的裸睡会得风寒你知不知道。”
萧璟解裤子的手停了下来,“不是你说,只要在寝宫见到你,就要脱光吗?”
“……”沈柏川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心里骂了无数遍原主你真他妈不得好死啊!慌不择言地安慰道,“朕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以后你见了朕,说声早上中午晚上好就行了,不用那么客气,朕跟那些喜好男色的人不一样!尤其是那个姓沈的……虽然朕也姓沈,但是朕想说的是,朕跟沈书珩那种人不一样!”
说完他还特意给人披上衣服,显得他绅士、君子。
萧璟瞳孔颤动,不聚焦地注视着虚空,看样子是在消化这一席话的意思。
沈柏川:“倒也不用想那么复杂……”
“他不是坏人。” 不知道萧璟想到了什么东西,他略带不忍地闭上眼,握住衣领,双手攥得很紧,仔细看来还有点抖。
沈柏川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萧璟对沈书珩的印象还停留在“这是个要带我远走高飞的好人”,现在自己当面贬低人家,肯定让他不舒服了。
但萧璟没有再说什么,乖乖地穿好衣服。
他系衣服的手法相当规矩,上半身的玄衣束在腰间,下半身的纁裳拉紧腰线,将原本就窄的腰际衬得更加纤细,葱根似的手指、微弯的后颈,甚至能透过衣布看到那清瘦的骨骼线条和轮廓。
真他妈的漂亮。
沈柏川在心底感叹,他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不对!
想什么呢!
这是小说,萧璟是个虚构的人!是男是女都不影响他这个碳基生物和纸片人有生殖隔离啊!
“你怎么了?”萧璟睁着漂亮的桃花眼,走到他跟前抬头望他。
或许是烛火昏暗,萧璟把握不好距离,两人面对着面,几乎连鼻尖都亲昵地挨在一起。
“没……怎么……”沈柏川六神无主地盯着他的脸,目光细细地描绘他立体鲜明的五官,咽下了一口唾沫星子。
这人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鼻子那么挺眼睛那么水……
不不,他是纸片人纸片人!纸片人什么都好还能生娃但是……!
萧璟貌似看出点什么,微微上挑的眼尾一动,随即闭上眼,将唇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沈柏川握住他的肩将人狠狠一推,然后开始大口喘气,“你干什么!”
萧璟还是面无表情,“你刚才没呼吸了。”
沈柏川:“??”
难不成刚才光看人去了,连呼吸都忘了吗??
他还没有那么饥渴吧!
“不过,”萧璟在他可以用灼热形容的注视下堪堪垂下眼,如同在逃避些什么,“你想做就做吧,我方才洗过了。”
沈柏川闻言骤然被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给他跪下,“等等,朕说过朕不好男色。”
萧璟面不改色,显然没有被说服。
沈柏川:“退一万步讲朕真的要搞男色!”
萧璟解开衣领,露出一小块白皙分明的锁骨。
沈柏川:“朕也不会……”
萧璟散开发髻,瀑布般的长发泄了下来。
沈柏川:“也不会……”
萧璟理了理头发,乌黑及腰的青丝飘来一股木质清香。
沈柏川:“……”
“对你下手”四个字光荣卡回腹中,再无出头日。
萧璟疑窦未消的样子,慢慢把衣领里几根发丝抽出来,再重新绑成高髻。
沈柏川:“……”
“也不会怎么?”接着萧璟抬起清明的一双眼,嘴角仿佛有笑意拂过,但非常轻微,宛如羽毛落在平静的湖面,点起一圈澄澈的涟漪。
沈柏川揉了揉眼睛,有一瞬间他竟然以为萧璟在和他**?!
刚想说点什么,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报——!司隶校尉程义舟求见——!”
沈柏川内心高呼得救了!一个拂袖转身,不经意地躲开了萧璟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目光,大声道:“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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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通明的议事堂,程义舟戴着司隶校尉的二品珊瑚官帽,穿着朱红色的官服,叩首道:“陛下,方才姜家主母进宫求情,申请将陈婉的处置权交予姜家,由皇后这个做姑姑的亲自处置,特此禀报陛下。”
“姜钰儿和陈婉是姑侄?”沈柏川一个头两个大,刚走了个沈书珩,又来个姜钰儿,成心给他找事来了。
“禀陛下,陈婉是姜钰儿的子侄,沈司狱是您的胞弟,这桩婚事乃您亲赐。”
沈柏川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封建王朝,关系网一层接一层的。
程义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呈给一旁的太监,“这是臣拟定的审判书,尚未送至刑部就被姜钰儿的亲信扣了下来,不得已禀告陛下,由陛下定夺。”
沈柏川接过来打开,随便瞅了两眼。
虽然他对法律秩序不感兴趣,但萧璟因为这对夫妻遭了老大的罪,在牢中平白受辱,险些一尸两命,现在突然说什么凶手被皇权保下,他该怎么想。
于是沈柏川大手一挥,“不可!审判书照发!行刑照旧!”
程义舟一愣,立刻道:“陛下,如今姜钰儿的弟弟姜旭在边疆执掌重兵,又赶上前线吃紧,若强行拦下姜家的意见,恐会平生事端。”
“……”沈柏川挥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地道,“那程爱卿以为如何。”
程义舟抱拳弯下腰,“臣以为,不如先将陈婉关在狱中,待与姜家商议后,再行决定。”
沈柏川:“倘若姜家执意要朕无罪释放呢?”
“陛下。”程义舟抬起一张俊俏但不失阳刚的脸,既有少年气性,也不乏老谋深算,就在这两种特征都杂糅的瞳眸里,恍如有狠戾的光一闪而过,“狱中人往往情绪低落,陈婉错杀了丈夫,一定忧思不已,被狱中浊气一熏,难保不积郁成疾,性命难保。”
沈柏川恍然回过味来,这小子是在玩阳奉阴违那一套,如果姜家执意要无罪释放,他便悄悄授意处决,交一具尸体过去,表面是借陈婉柔弱,扛不住牢狱浊气的说法,实际就是用皇权强行镇压。
只是套了一层看上去能说服众人的幌子。
沈柏川摆摆手示意他退下,“那便按你说的去做吧,将陈婉押进地牢,三日后与姜家再议。”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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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子时,地牢。
“嘎吱”一声,牢门被司狱打开,一个身穿斗篷的人递给司狱一两黄金,低声道:“今晚没有一个人来过,明白了吗?”
“喏!”司狱收了黄金就走了出去。
“砰”一声,门关了。
“你来了。”偌大的牢狱,陈婉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听见声音轻轻一笑,“姑姑。”
“蠢货!”姜钰儿揭开斗篷,露出一张美艳却略显疲惫的脸,“你办事怎么那么不当心!鞋底上沾了曼陀罗花香都不知道!”
陈婉还是一身丧服,头上的白簪花也不曾摘掉,她就那么端正地坐着,没有起身行礼,“姑姑,你知道杀人什么感觉吗?”
姜钰儿闻言眉头一皱,“陛下方才下令囚你在地牢三日,三日后与姜家决议你的生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还有空问我这种傻逼问题??”
“那是我夫君……”陈婉低下头,纤长的睫毛沾上点点水汽,她红了眼眶,“书珩是我的夫君,我杀了我的夫君……”
“狗屁!”姜钰儿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恼,那架势巴不得一掌拍醒她,“陛下赐婚时本宫便同你说过,帝王家没有夫妻只有利益!沈书珩那么老实,只要他还对萧璟抱有不轨之心,你就不愁抓不住他们二人的把柄,届时本宫替你伸张正义,就能除掉萧璟这个心头大患!你怎么就那么不小心!杀人还留证据!”
“书珩他没有不轨之心!”陈婉的眼眶缓缓放大,泪水逐渐溢满双眼,随着她话音出口的瞬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滴在手背,“是我,是我误会了书珩!书珩只是想带萧璟离开皇宫,他没有对不起我!”
“啧。”眼瞅着这人无法交流,姜钰儿索性扔给她一样东西,“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
陈婉抬眼望去,那是一个煎药罐子,是将军府上的,“您把这个带过来干什么。”
“带过来让你看清楚。”姜钰儿指着罐子,掷地有声道,“你仔细看看罐子里面,内壁光洁规整,完全没有煎药的痕迹!这说明你那位好夫君早就把药准备好了!只是到时间拿出来热热而已!否则他怎么能在短短一刻钟内煎好一个时辰才能炖烂的药!”
陈婉震惊地瞪大眼,半晌没出声。
“本宫的好侄女啊,你知道吗,麻沸散原本是没有香味的。”姜钰儿踱步到她身旁,宠溺地抚摸她的头发,悠悠地道,“是你那个好夫君,你认为的‘好人’,改了麻沸散的配方,加了大量的曼陀罗花!这才导致你的鞋底都沾着它的花香!”
陈婉的心跳越来越快,脸庞急剧褪去血色,“曼陀罗花是**之花……他加那么多,是为了和萧璟……”
“对!”姜钰儿终于勾起如释重负的笑,在她耳畔吐气如兰地道,“他想和萧璟完成夫妻之实,你当时根本没有误会……是他该死!”说到最后三个字,姜钰儿的眼底晃过一抹微弱的杀气。
陈婉怔忪不已,千言万语卡在喉腔,没有发出半个音节。
姜钰儿拍拍她的肩,放柔了声线,“小婉,姑姑知道你性子直,不适合待在尔虞我诈的帝王家,这些年你为姑姑获得了不少情报,姑姑很感激。姑姑答应你,只要这次你平平安安地出来,姑姑便把你送回乡下,让你自由自在的生活,好不好?”
“真的吗?”陈婉不可置信地对上她的眼睛,“姑姑真的……肯放我走吗?”
陈婉的眼型是标准的杏眼,眼珠黑得反光,像这样直愣愣地盯着某个人的时候,如同一个单纯的、充满希冀的孩童。
就和她的父亲姜期一样。
姜钰儿心底五味杂陈,不知是酸还是咸。须臾,她点点头,“对,姑姑放你走。”
陈婉起身跪地,行了个大礼,“谢皇后娘娘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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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钰儿离开后,陈婉摘了头上的绢花随手一扔,然后整理好衣裙,给牢房打扫干净,向司狱要了一捆白净的布,就开始准备三日后的终审。
然而司狱刚出牢门,黑暗里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影停在那白色绢花前,弯腰捡了起来,“你不该扔了它的。”
话音落下,陈婉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在辨认出声音的刹那间,她的冷汗冒了出来。
朔风吹动浮云,皎洁的月光透过窗衍射在来人的身上,自下而上缓缓照出他的模样。
“怎么会是你?萧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