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不太确定该怎么执行阿尔弗雷德的建议。阿尔弗雷德的小甜饼是人间奇迹,其威力已经货真价实的女神、国王、神速者和夜行生物一致认可,但前述人选毕竟都还是土生土长的地球生物,它在外星人身上的效果尚且存疑。把死者拖回人间,除去好滋味,配料中大概需要添加些无形之物。
幸而,玛莎非常愿意准备十人份的苹果派——余量是必要的,以防在蝙蝠侠说服超人之前,超人就找到机会把自己那份让给同伴。
“向我保证你也会吃,布鲁斯。”她在布鲁斯强调自己会把派塞进超人嘴里时强调,“我敢说你肯定需要它,看看你——我觉得你应该先吃一块再走。”
“我午饭吃得很饱。”布鲁斯不动声色地挪得离那些正在晾凉、香气馥郁的甜点远了半步,“我拿这些回去给他们当下午茶点心的。”
“不,你没吃饭。”玛莎以完完全全“母亲式”的严厉口吻说,蝙蝠侠那副从哥谭底层反派到哥谭上流社会精英(不幸的是,二者还有相当一部分的重叠)使尽一切手段也撬不开的牙关立即屈服了。
“我是没吃,对不起。”布鲁斯温顺地说,“我在控制体型,在我……完全是个人类的情况下,我很容易长出塞不进制服(Suit)的赘肉。”他差点说“我这样的年纪”,这或许更接近事实一点,但在玛莎面前绝对是不合适的。话说回来,他会觉得强调人类身份比强调年纪更合适,似乎也是种有趣的下意识。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类。”玛莎拍拍他,拍在蝙蝠侠肩甲的位置,“你团结了超人类们,带回了我的儿子……别太担心那些衬衫和领带了,你完全可以买到更好的。我认识几个很棒的裁缝。”
布鲁斯眨眨眼:而玛莎第一反应是他的人类身份,西装革履的哥谭宠儿。诚然他与玛莎的初次见面是作为蝙蝠侠,此后也从未特地隐瞒自己的身份,但常常探望玛莎、了解她的儿子也为她所了解的是布鲁斯?韦恩,蝙蝠侠之于她大概更像是新闻和传说中的人物,与她的日常生活无关,仅仅在日常被打破的情况下才可能一窥真容。
“克拉克他……”
“我明白,布鲁斯。”玛莎转身去察看那些苹果派,“镇上的劳伦斯,他年轻时当过司机,不知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后来他的车翻出路面摔成废墟,把他卡在那整整五个小时,他们差点得锯掉他的左腿……结果他就再也开不成车了,连坐车都不行,在镇里卖了一辈子杂货。如果要到外面进货,他就叫老婆去。”
玛莎将两块苹果派放进盒子里,然后不得不停止,背对他,微微仰起头。布鲁斯想这大约是她的一贯做法:把杂货店老板多年前的车祸与超人遭受的核弹与死亡相比较,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不同,她的克拉克没有经历什么她不能理解的事。从克拉克四岁时为帮上父亲的忙徒手举起拖拉机开始,她或许就养成了这么做的习惯:我的儿子只是比别的孩子要强壮一点,海伦的小子不也能推动碾盘吗?我的儿子眼睛和耳朵比别的孩子要好用些,想想老拉姆齐的孙女,大人说什么她都听得见。克拉克没问题,我的宝贝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有那就是他太出色了。
“那太可怕了,他……我明白克拉克会需要一点时间。”玛莎重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坚韧如铁,“没有什么比他回来了更重要,即使他没有完全回到我身边,即使我得有一阵子只能在电视里看见他……我见过不少一蹶不振、酗酒打老婆的男人,如果我的克拉克在感觉很受伤的时候,做的最坏的事是在外面飞来飞去地帮助别人,那我只好由衷地骄傲,我和乔纳森教出了那么好的儿子。”
布鲁斯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看着超人的母亲拭去泪水,继续打包苹果派的活计,动作小心而充满爱意。玛莎把包裹递给布鲁斯的时候眼睛还有点红,神色中的期盼几乎令布鲁斯无法面对,她很快就转开了头。
“替我向克拉克问个好,这句话你可能有点听烦了——”
“我没有,”布鲁斯说,有一瞬间玛莎像是要在他面前哭出来,“我会的,玛莎,我保证。”
“家里永远欢迎他回来。”玛莎说。
“家里永远欢迎他回来。”布鲁斯说。
“帮我照顾他。他总觉得自己强壮得不得了,学不会照顾自己。”
“好的。”
“也让他照顾好你。”
“我……”布鲁斯张着嘴定在那儿几秒,“我试试。”
寒风穿过田野卷起布鲁斯的大衣,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苹果派盒子,想起克拉克的葬礼同样在深秋时节,已是近两年前的事。
玛莎送他到门口,见状立即踮脚替他整理围巾、竖起大衣领子御寒,布鲁斯假装自己的瑟缩仅仅是因为气温。他知道玛莎也会为克拉克这么做,他见过克拉克在修理拖拉机的照片中戴着满是油污的手套,尽管农场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到那双手。其时凛冬刚过,他刚帮着玛莎为今年的播种忙了一整天,对于骤然瞥见克拉克生活一角时刺入胸腔的疼痛,布鲁斯记忆犹新。
竖起的领子,保护皮肤的粗布,一样地不必要,一样地……普通。克拉克那样努力维持住的普通。肯特记者用厚厚的镜片遮住双眼,大两号的西装掩盖体型,每天缩着肩膀走路,但投身自己热爱的事业,他偶尔也会忘却伪装出来的凡庸,挺起胸膛对布鲁斯?韦恩毫不客气地提问。这忘却想来也十分普通,每个人多少都有那么一两件会使得他们忘乎所以的事物,能时时刻刻以假面示人,反倒是极其“超人类”的。
普通的事物常常能发挥出乎意料的效果……布鲁斯确实让玛莎做了太多苹果派,包裹都重得让他有点喘不上气了。
布鲁斯乘私人飞机回到哥谭再蝙蝠洞,离正义联盟的会议开始还有一个小时。阿尔弗雷德对他像放置炸弹一样把苹果派盒子小心谨慎地搁在蝙蝠电脑前的操作台上不置一词,只在布鲁斯略加思考、拿出一块自己咬了一大口时有趣地抬起眉毛,然后递给布鲁斯一张餐巾。他成功使布鲁斯一下子感觉自己回到了贪嘴的六岁,等不及开餐就要偷点儿东西吃。其实他也不见得真那么馋,只不过大凡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对那种得逞和被溺爱的感觉上瘾,常常站在爸妈划定的界限边不断伸脚试探,想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大程度的纵容。
“很好吃。”布鲁斯咽下一口,清清嗓子说。
“我对此毫无怀疑。”阿尔弗雷德彬彬有礼地回答。
“他们会喜欢的。”
“肯特女士与用厨艺征服世界之间的距离,仅仅是她本人的意愿。”
尽管很清楚阿尔弗雷德的意图,布鲁斯还是发出了惊讶的笑声。他将那块派余下的部分吞进胃里,餐巾把指尖逐一擦过。如玛莎所说,因为加入的是熟透的苹果,派的甜度比平时高些,但巴里一定会爱它。
阿尔弗雷德用红茶和硬脆的咸味饼干搭配苹果派,下午茶上桌时,蝙蝠侠留意到了超人若有所思的停顿。他看上去像尊雕塑,布鲁斯(作为唯一坚持即使周围都是知情者,非必要仍不该露出真面目的人)在面罩和护目镜后思忖,而且从美学角度来说,一定是名家手笔。他研究过成百上千关于超人的录像,也曾与克拉克正面冲突,那时“他们”脸上往往写满未知烦恼和戒备。但在布鲁斯对那些困扰已知一二的当下,它们似乎完全消失了。即便身着显眼的红蓝金三色制服,超人身周仍环绕着柔和宁静的氛围,比起真实的存在更接近幻想中的艺术创造。超人的前额光滑饱满,一缕卷发垂落,其下的眉宇间不再存有褶皱。
是从他死时开始的。超人跌落在人类制造的怪兽尸体旁,紧缩的眉头至此终于舒展。彼刻地球上必定有其他角落跟此前与此后的每一刻同样发生着灾难、回响着呼救,而这一切再不必由他承担。
恰恰此时,超人说:“谢谢你照顾玛莎。”
布鲁斯几乎脱口而出:怎么,你连妈妈都不愿意叫了吗?
或者:别犯倔了,有人在等你,有人真正地爱着你。
“她叫我代她向你问好。”蝙蝠侠说,用小盘子分出超人那份苹果派,推到超人面前。
超人迟了一拍才点点头。碟子在桌面上滑动、吃东西或倒茶等诸般小声音保持克制,会议厅安静得出奇,大部分人都在遮遮掩掩或明目张胆地观察蝙蝠侠与超人的互动,而钢骨好像为不能假装自己在吃东西有点烦恼。超人打量那碟派时,闪电侠暂停进食,不断眨巴眼,就好像在说“如果我是你就会小心点吃这份东西,蓝大个儿,蝙蝠侠可不是每天都扮服务生”。
隔着那份派,蝙蝠侠冷静地面对着超人。照理说他该单独把这样一份私人的礼物送给对方,但为确保成功,他多少算是使了点手段。超人虽无需进食,但通常也不会断然拒绝会议期间的点心,毕竟不合群与他尽力融入团队的承诺相悖。而桌上的苹果派来自玛莎是取餐的他和能闻出母亲手艺的克拉克之间的默契,其他人(或许除戴安娜外)都以为它们出自阿尔弗雷德之手。
超人右手捏住苹果派送到嘴边,以他的速度根本不会弄脏桌子,但他左手还是拿起盘子放在下巴下方以备接住碎屑,可见旧习之顽固。蝙蝠侠见超人的手伸向派,便不感兴趣般回身拿自己的份去了,但布鲁斯并没错过超人咬下第一口的那片刻,他几乎可以看见超人脑海中涌现堪萨斯的田野,丰收时节盛满一家人欢声笑语的小屋。
紧接着是其他的:困惑,噪音,灼烫的双眼,父亲的坟墓,同族的威胁,质问,划伤面颊的绿色利刃,核弹,直至带着胸口无法填补的空洞跌入尘埃。
“我听见墨西哥的一处化工厂发生爆炸。”超人说,放下半块派,伴随嗡的一声轻响消失。
“呃……我能理解事态紧急,但他就这样从窗户飞出去没问题嘛?”闪电侠迟疑地说,“虽然普通的相机大概拍不到他?反正它们是拍不到我,在我全速冲刺的时候。”
“我下次会跟他谈的。”蝙蝠侠说,闪电侠缩了缩脖子。
至少不是完全没反应,布鲁斯试着说服自己,如果超人像什么都没注意到那样吃掉它,情况会更棘手。
但那半块无人问津的派似乎并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