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不止一个人最惨痛的回忆留在这里,但旧蝙蝠洞的重新启用还是令人怀念。阿尔弗雷德走下狭窄弯曲的楼梯,它是如此冷峻而陡峭,每日提醒年迈管家身体机能的微妙衰退如何影响他维持脚步平稳、托盘中餐点纹丝不动的能力。照顾两代韦恩的管家再次琢磨起了退休的事,自第一眼看清那暗夜怪物在书房下的洞穴显形,他每天都为此做打算。毫无疑问,明天阿尔弗雷德和他的托盘仍旧会准时出现在通往蝙蝠洞的路径上,同他一道继续未完的思考——除非韦恩少爷有其他安排。
踏上平地时,阿尔弗雷德暗暗松了口气。他过分熟悉的黑色身影站在洞穴中央,没戴头罩,背对蝙蝠电脑。或许阿尔弗雷德是真的老了,走向蝙蝠侠时,他总忍不住暗自惊叹,那个小小的、躲在托马斯老爷身后对客人腼腆微笑的韦恩小少爷什么时候长成了如此高大威严的形象。
投影开着,真好,每周都跟超人一起痛揍坏蛋的情况下仍盯着自己在对方死亡时制作的幻影发呆,这非常健康。
“我很抱歉,阿福。”布鲁斯?韦恩说。自他从世界上最强大的一些人类处学成归来,阿尔弗雷德引以为豪的管家脚步就再也瞒不过他了。
“人们说,养儿才知父母恩。”阿尔弗雷德放下托盘,斟满一杯红茶,“我希望您说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您受雇要到谁的宅子里做管家了。考虑到您的相关技能,这让我对我的名誉感到非常担心,因为人们很容易假定您在管家事务上师从于我。”
布鲁斯轻轻笑了一声,回到操作台边,扯下一只手套,拿起一块巧克力燕麦小甜饼。那红黄蓝的投影仍飘在原处,阿尔弗雷德的雇主没有把它关掉的意思,也没对老管家的讽刺回以任何聪明的评论。那么,让阿尔弗雷德庆幸韦恩少爷至少还愿意吃东西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阿福?”布鲁斯拿着红茶杯如此问,他在喝茶前吃了三块小甜饼,表明他对今天点心的口味很欣赏——它们确实是令阿尔弗雷德满意的作品。“你要怎么帮助一个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快乐的人?”
噢。阿尔弗雷德不需要确认,现阶段能让布鲁斯少爷以这种语气谈论的人只有一个,但他多少有些怀念这个语气,它牵涉到一些更明亮、更快乐、更……普通的时光。
“他说他从前很痛苦,”韦恩少爷忘了喝举在胸口的茶,它要是凉了就太可惜了,“可是最近——他回来之后,他不再痛苦了,他觉得这样很好。即使代价是不再快乐,他也认为值得。”
“听上去真让人心碎。”阿尔弗雷德发自肺腑地说。
“他向我保证他还是想帮助人们,我猜他有点担心我再次把他当成人类的威胁,然后拿氪石烟雾弹和长矛对付他。”布鲁斯用最能把一柄尖刀刺进阿尔弗雷德胸膛的方式冷笑一声,他无法活得舒适快乐不是由于管家失职,但感觉上很像。
“恕我直言,这是种略显阴暗的猜测。”阿尔弗雷德说,“您有没有确实地问过克拉克少爷的意思呢?”
“他说他理解,刚离开坟墓的时候就说了。”布鲁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幻影,它威风凛凛,红披风在身后无风自动,像刚从天际降临。制作者大概是从成千上万影像中选取了最为贴切的那个安放在超人的面部,他眉头紧锁,下颌抬起,双眼望向任何人类都难以企及的远方。
“他在太阳下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尽管他从未产生毁灭世界的念头,但事实就是世界的安危完全寄托于他的善恶。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畏惧和不信任他,乃至嫉妒和仇恨他,是正常的。”
阿尔弗雷德惋惜地看着那杯茶被放回台面上,蝙蝠侠走向超人的幻影,仿佛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么做。
“包括现在,他死而复生,人们重新开始指责他——因为他活过来了而其他人没有,或向他讨要得到第二次机会的方法,也是正常的。”
阿尔弗雷德情不自禁地看向洞穴一角玻璃柜,褪色的制服前,光洁的玻璃上同样映出那在洞穴中鲜亮到刺眼的幻影。
“那是极为自私的。”老管家评价。悲哀的是,在这里的两人都比绝大部分人要清楚,自私对人类而言有多么正常。
“我们让他失望了。”那只**、沾着饼干碎屑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伸向前方,做出无望的抓握,“我们辜负了他。他仍然爱这个世界,但他不再期待从自己的付出中得到回报。没有期待就不会受到失望的伤害,他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保护自己……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这句话与阿尔弗雷德如影随形。孩子应当在父母身边快乐成长,而不是跪在肮脏的巷子里面对他们的尸体;善良的人应当获得幸福,而不是挣扎着存活、被随意地夺去生命或剥离善良的本心;韦恩少爷应当用更好的方式改善他的城市,不必经受长年累月的憎恨,夜复一夜地污血满身。
而他,他的工作应当是静立一旁,服侍雇主入座舒适洁净的餐厅,看着他们在佳肴入口时眼中闪现光彩。
“人类不只是这样。”蝙蝠侠对超人前胸金色的外星标志轻声陈述。
只有人类发明了武器、阴谋和酷刑,比任何动物都更有效率地诛杀和折磨同类,或将他们踩在脚下、榨尽最后一点资源;然而人类也为减少同类的痛苦发了麻醉剂,为延长同类的生命发明医学,一些观点甚至将数千年前原始人尸骸中一根折断后又得到机会愈合的骨头视为文明的起点。背叛与坚守、索取与奉献、伤害与补救原都是并蒂绽放的花朵,硬币的正面与反面——只是收到哪一面并不由接收人的期待所决定,也不像商业交易那样往往等价有偿。
“原谅他们是上帝的事,而我要做的是安排双方见面。”布鲁斯咕哝,接着又用那种方式笑了两声。超人轻易原谅了蝙蝠侠的谋杀行径,就像原谅那些贪婪的手和充满恶意的眼睛。
“我猜,期待蝙蝠侠那里得到更好的神学玩笑是太奢侈了。”阿尔弗雷德说。
“这很虚伪,不是吗?我想杀了超人,因为我不相信他是他声称的那样。他在天上飞来飞去,轻而易举地砸碎一幢大楼,怎么对待下面的蝼蚁全凭他的心情。我想证明他的帮助是虚假的,他有人心,有所有那些丑陋的东西,而他的力量终究会被那一面支配。”布鲁斯说,“但实际上,变成那样的一方是我。”
“您也只是人类的一员,多年来我一直试着告诉您这点。”
“我们不可能期待比现在更理想的超人了,不知疲倦,不为任何自私的原因浪费时间。他差不多变成了真正的神,已经出现了几十个信仰他的宗教团体。”投影漂浮得稍有点高,布鲁斯抬起头,仰望那张线条坚硬、神情凝重的脸,“但我还是不满足。并不是神救了我。”
是一名人类,被无法抗拒的力量踩在脚下,只能徒劳而绝望地为所爱之人发出祈求。弑神是很好的借口,一切卑劣行径在对象为神明时似乎都可以被原谅,只有当真相的面纱被一个濒死的单词揭开,弑神者看清面前瑟瑟发抖的是某人的儿子、是同样为尘网束缚的人类,凶手才顿悟自己偏离得有多远。
“不该是他,阿尔弗雷德。”
“也不该是您。”
“也不该是我。”布鲁斯同意道,“但如果这是不能避免的代价,必须得有一个人……”作出牺牲的话。为人类的疯狂罪行付出代价的话。
“您最好停止这么想。”阿尔弗雷德允许自己为此严厉一点,“这对您自己和肯特先生都毫无益处。”
“他谈到克拉克?肯特的时候就好像克拉克已经死了,跟他没有关系。”布鲁斯自顾自地说,不过终于拿出遥控器熄灭幻影,洞穴似乎一下子变暗了许多,“我停手是因为我看见了克拉克?肯特,我不能杀死一个无辜的人类,我不能变成跟杀死我父母的强盗一样的人。我成为蝙蝠侠的理由是不想再让任何一个孩子因为犯罪而失去双亲,我必须……我必须救下玛莎。”
蝙蝠侠能够救下玛莎,而布鲁斯?韦恩只能看着那些珍珠散落一地、滚进下水道里。
“但是,阿尔菲,”摘去面具的蝙蝠侠如此呼唤,俨然是那个蜷缩在黑夜中的孩子,揪住阿尔弗雷德的衣袖,告诉长者蝙蝠在梦境中带自己升空,“如果我还是杀了他该怎么办?”
死是什么?我爸爸妈妈去了哪里?你也会死吗?活着又是什么?
“恕我直言,您或许太执着于区分超人和肯特先生。在我看来,不论是神还是掌握神力的外星人,都不会突发奇想地主动落到地面上帮助人类。”阿尔弗雷德回答,就像在说“没事的,韦恩少爷,我在呢,那只是个噩梦”,“根据我浅薄的经验,受到伤害而隐藏起来疗伤,是人之常情。”
同样清楚的一点是,并非所有伤害都能得到治愈。但韦恩少爷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有点像是真的。
“那你有什么建议吗,阿尔弗雷德?”
“普通的事物常常能起到出乎意料的效果。”阿尔弗雷德回答,示意被冷落的茶和小甜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