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更严重了。”
布鲁斯可能不该这么频繁地就同一话题向阿尔弗雷德释放负面信号,毕竟这不是纯粹意义上蝙蝠侠的工作(如果真有这么一类工作的话),而更接近于他本人接受的一项私人委托。当然,从工作的角度来说,超人心态上的任何变化也都能被视作世界级别的安全风险。
“我想还在可控状态吧?”阿尔弗雷德波澜不惊地说,“毕竟一整天只吃一块苹果派远未达到您的最高记录。”
布鲁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为这类抱怨感到内疚了,实际上在陈述克拉克目前的状态时,他还以为阿尔弗雷德会酸溜溜地讽刺说超人实现了蝙蝠侠终生的梦想之类。即便他已经到了不会再做白日梦的年纪,成为一名能上天入地、不受生理需求限制的超人类的念头诱惑仍十分强烈,他有时甚至觉得当初自己对超人的那份憎恨同样与生而为人的嫉妒有关。超人仅仅是存在着,就能像呼吸般简单地抵达人类历经数千年都只能靠近些许的梦想,比方说如此刻般,直接飞出韦恩卫星的探测范围。
奇怪的是,布鲁斯想,他对戴安娜倒几乎没有这种感触。是因为戴安娜并非他所知第一位超能力者吗?还是因为戴安娜与玉米地里长大的克拉克不同,是位正儿八经的女神?或者因为他的下意识不将异性视为竞争者?又或者因为,他了解戴安娜已经是在“玛莎”之后了?
“他是朝远离太阳的方向飞的。”布鲁斯回答,“离地球越远,阳光就越弱。”
“我相信克拉克少爷会记得回家充电。”阿尔弗雷德在操作台的空位放下小甜饼,布鲁斯识趣地拿了一块,否则管家大人会在接下来的对话中不断地发出进食暗示,就像吹狗哨那样。他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能轻松忽视了。
“氪星人在黄太阳下获得超能力的原理还不明确,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其他恒星能造成相同效果。如果他搁浅在宇宙里,虽然大概也不会死,但以地球现有的科技水平无法把他拖回太阳光照范围。”布鲁斯陈述,身后投影的淡淡红光将蝙蝠侠的影子映在电脑上,“如果请戴安娜帮忙——”
“少爷。”阿尔弗雷德说,“我认为您恐慌得有些早了。”
“我没有恐慌。”布鲁斯说,“我有什么理由恐慌?”
“您看,您重复您的观点并且反问了我,这足以证明您陷入了相当程度的恐慌。”阿尔弗雷德总是这么令人泄气,布鲁斯都提不起太多兴致去反驳。“此外,我认为离家出走和离开地球是有区别的,否则二十五年前您在西藏的时候,我就已经着手处理韦恩家族的资产了。”
事实上,那阵子对韦恩家族资产的打理的确是阿尔弗雷德和福克斯都有份儿——董事会可不是群菩萨心肠。“超人不再回归,意味着联盟应对风险的能力下降,需要相应预案。仅此而已。”
阿尔弗雷德仁慈地对他的解释不置一词。他与管家都清楚,布鲁斯是在没有超人的前提下组建的联盟(虽然不能说他对超人的复生毫无准备),而克拉克恢复呼吸(虽然氪星人并不需要)当天,关于超人存在但不再回归的预案就也做好了。
“人们已经在重新熟悉有超人的世界了。”布鲁斯补充,“如果这个时候超人又突然消失的话,会有很多事需要解释。”
“那么您是否考虑下次在超人起飞的时候给他拴一根超级绳索呢?”阿尔弗雷德挖苦,“或者让他带上一袋宇宙级面包屑?”
两小时后,超人到拉斯维加斯制止了一起毒品和人口贩卖引发的枪战,各方面都没有显出疲惫的迹象,想来在回程中已经吸足了能量。尘埃落定后,他再度升空,快到连无人机也仅来得及拍到蓝色和红色的残影。
超人在上次“死亡”前就不怎么接受采访,与戴面具的蝙蝠侠和闪电侠不同,他主要靠高频移动来避免被拍到清晰的面部图像,而停在原地老实回答问题可能会导致尴尬的情况。但眼下由于正义联盟的成立,连属于黑夜的蝙蝠侠都不时出面当发言人了(虽然这项职责的主要承担者还是戴安娜),超人回归后对于与公众接触的排斥却更甚,这难免引发猜忌。
应该说,人们对超人评价最统一的时期就是超人假死期间,而经过一年的怀念和颂扬,在短暂的欢庆后,各大论坛和媒体平台上的超人威胁言论再度甚嚣尘上,其中一种论调就是超人此前可能是一心为人类服务,然而经过核弹洗礼,他决定改变主意赞成佐德,所以不愿与人类过多接触,人类为了生存必须先下手为强。姑且承认超人的高尚和贡献并将之放到一边,引导大家将重点放在超人的态度问题而非实际行动,提出者还是有点儿想法的,不过鉴于众所周知两发核弹都没把超人干掉,考虑到可行性,赞同他们的人不算多。
“他吃了。”布鲁斯告诉玛莎,“我发誓。”
玛莎的欣慰变成愣怔,随即她笑着摇摇头,仿佛布鲁斯是个特别顽皮的孩子。“我很高兴听说他吃了,但这有什么需要发誓的?”
因为他只吃了一口,然后飞出了地球,我猜你不会很高兴听到这个。
“大家都很喜欢你的苹果派。”布鲁斯说。
“你也是?”
“也是。”
即便她的儿子丧命、复生、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仍表现得像是布鲁斯有没有吃饭对她而言很重要。布鲁斯很想告诉她不必如此,也许对她而言布鲁斯是自己身边唯一能接触和帮到克拉克的人,但她永远无需为这种事讨好布鲁斯——但将这份善意形容成“讨好”无疑是对玛莎的侮辱。她是超人的母亲,这或许能解释一切。
“太好了,我刚好又做了一些。”玛莎按了按他的肩膀,将一盘肉丸不容拒绝地摆在他面前,布鲁斯非常怀疑她跟阿尔弗雷德建立了某种秘密沟通渠道,“吃完饭带回去吧,就当是下午茶。”
从另一个角度看,超人逃避人群不算太糟。如果超人选择停在镜头前,毫不避讳地向全世界承认自己正是克拉克肯特,布鲁斯或许才有更大概率陷入恐慌。但那意味着至少玛莎和路易斯将陷入危险,即便不考虑克拉克?肯特,这与超人的行事风格也相悖。因此很难判断这是超人恪尽职责的一部分,还是超人仍想为恢复往日生活保留一条后路,不过既然客观方面符合布鲁斯的期望,他是不会抱怨的。
“味道怎么样?”这回超人没有当场消失,于是布鲁斯问。
“你经常去斯莫威尔。”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每月两到三次。”尽管对方是陈述而非提问,布鲁斯还是回答道,“苹果派的味道怎么样?”
“很好。”超人把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咀嚼,布鲁斯耐心地等他咽下去。
“比起上次呢?有变化吗?”
超人的双眼转向他,眼神称不上冰冷,也不会令布鲁斯感到遭受威胁。只是那种蓝因为太过平静,呈现出非人和无机质的感觉。
“上次要更甜。”一刻空拍后,超人回答。
“嗯,玛莎根据苹果的成熟度调整了馅料的放糖量。”布鲁斯说,“酥脆度呢?可能有点变软,我拿回来的时候——”
“没问题。”超人打断了他,拿起一张餐巾擦拭手指,“今天还有其他事吗,蝙蝠侠?”
“就刚才说的那些。你可以带走几块苹果派,玛莎给得太多了,下次会议又在——”
布鲁斯感觉到空气的那一下震颤时,超人已经消失了。闪电侠和神奇女侠有各自的工作,海王经常得去看顾亚特兰蒂斯,没有紧急情况时聚齐全员并不容易,所以也不能说布鲁斯是特地找了这个时间单独邀请超人来探讨联盟总部的防御措施。
“有进步。”阿尔弗雷德表现得乐观而非刻薄算不上好消息。
布鲁斯将他跟克拉克讨论的结果整理成文字稿,发到其他成员的电子邮箱,亚瑟是不指望了,巴里有空的时候应该会认真读完并发来废话过多的热情回复,戴安娜则要看她心情。
“你想吃块苹果派吗,阿尔弗雷德?”
“恐怕它对我的血糖不太友好。”阿尔弗雷德慢悠悠地说着,收走了超人留下的空盘子,“而且,我也已经过了主动品尝沮丧的年纪。”
没什么值得沮丧的,布鲁斯本就没指望玛莎的苹果派成为灵丹妙药,口服一两天就能重建一个人与所处社会间破碎的全部纽带。真正值得警惕的是超人飞离地球的时长,连并非全天候监控世界的戴安娜都开始注意到超人那些小小的散心行为了,她对于克拉克的状态也有些担忧,不过类似她百年来对人类社会态度的延伸,她更多是选择从超出常规的致命威胁中拯救人类,而并不主张就日常状态进行过多干预——可以理解,如果布鲁斯全程见证过两次世界大战,他可能也会相信人类总能乱七八糟地找着出路。
“接触岩浆是什么感觉?”他问。这次刚果火山喷发的预警不及时,营救居民的任务由行动速度最快的超人和闪电侠负主责,此刻他们闻起来都像火山灰涌进了正义联盟总部,超人的紧身衣有好几处正在自动修复的破损,闪电侠的两撮头发也从头罩中支出来,制服右前臂的破口露出红肿的轻微烧伤。
“热到爆炸!”闪电侠隔着相当一段距离随口接道,同时一把扯掉湿透的半脸面具,一时间他就像巴里?艾伦戴了个灰黑色口罩,然后他抬起胳膊胡乱抹了两把,将整张脸都变得一塌糊涂。
“你知道浴室在哪儿。”蝙蝠侠嘶声警告,于是巴里发出抱怨声,咀嚼着刚抢到的那个汉堡(阿尔弗雷德不赞成但必不可少的高热量垃圾食品),嗖一下消失了。这带回了某些旧日的影子。不是想那个的时候。
“你的感觉呢?”他又看向超人,超人似乎对观看巴里的个人喜剧要有耐心些。
“温度更高。”超人简短地回答。
“热吗?”布鲁斯追问,“既然岩浆的温度不足以把你烫伤——”
“温度方面,跟人类用40摄氏度左右的水洗澡差不多,但我也不会感觉40度的洗澡水太冷。”超人打断了他,“人类有一个舒适的温度感受区间,能分辨区间内不同温度的区别,又不会冷或热到无法承受。我的这一区间比人类宽得多。”
“就像人类之于极地冰虫,一旦超过四摄氏度,它们的细胞膜就会开始融化。40摄氏度的洗澡水之于它们就像岩浆之于人类。”他在胡扯些什么?“也许你——”
“我见过它们,我还知道升温时它们细胞破裂的声音,我能听见。但我没法用人类的语言给你形容。”超人说,“我的超能力是逐渐觉醒的,这你的资料里肯定有。所以我能形容被核弹击中的感觉像烫伤,我小时候没烫得那么严重过,但听说人类在三度烧伤的情况下会丧失感觉,所以我猜核弹最终达到的就是全身三度烧伤的程度。但我形容不了恢复的感觉,因为烧伤到这那种程度的人类都已经死了,我只能告诉你那很痛。我也形容不出细胞破裂和分裂的声音,因为人类的语言没有创造这种形容词的必要,就像三色视觉的人类不需要给螳螂虾能看到的其余十三种原色命名。够了吗?你真的还需要更多证明我不是人类的证据吗?”
伴随这前所未有的长篇大论,克拉克的注视开始令布鲁斯后背发寒,他短暂地记起梦中的暴君,无声的靠近和捅进他心脏的手指。
“我不是想——”
“我的视觉、听觉和嗅觉都告诉我,你害怕了。”超人平静地说。
“对。”布鲁斯吸进一口气,“但你关于我的目的的判断是错误的——用你的感官判断看看这句是不是真话。”
“玛莎。”超人说,而布鲁斯绝不会愚蠢地期望他分辨不出这个词对自己的影响。
“我去看她,你就会停止吗?”
“那也不是——”
超人又消失了,他徒劳地对着空气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