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迪亚。”
凯瑟里克爱极了这个名字。
和名字本身的意思一样,带着韵律,如同诗歌。
梅洛迪亚。
他的爱人。
他的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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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里克望着梅洛迪亚。
她昏睡的时间开始比醒的时间更多。
而只有在睡梦中,她的脸上才会露出几分苦痛之色。等她醒来时,她会握住他的手,慢慢露出微笑,灰色的眼睛里是怜惜和歉疚。
凯瑟里克的眼睛也是灰色的。在遇见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灰色也可以如此俏皮而又柔和,他甚至因此喜欢上自己的瞳色。当他知道梅洛迪亚也是这样想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
现在,那双灰色的眼睛带着掩不住的疲倦,慢慢撑开:
“凯瑟里克。伊莎贝尔呢?”
凯瑟里克有时不得不把伊莎贝尔抱走。她已经快四岁了,有些力气却不知道轻重,经常闹得梅洛迪亚更加疲惫痛苦。
他知道梅洛迪亚想多和女儿在一起,他告诉她伊莎贝尔也会在她睡着时来玩,而且为了不打扰妈妈,只是静静的在旁边看书画画。
“她睡着了,瞧,就在那团毯子里。”
“她真是我们的小宝贝。”
梅洛迪亚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睡梦中开始发出不安的梦呓。
凯瑟里克用心听着,努力分辨。
他听到梅洛迪亚呼痛的声音,鼻子一阵酸麻,接着像是得了重感冒。
他努力把泪意忍耐回去,泪滴却还是重重摔落下来。
如果他能替梅洛迪亚分担这份疼痛就好了。
不仅仅是分担,如果他能把全部的痛苦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就好了。
“我认识一位法师,对此有点研究。”马鲁斯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和他见一面呢?”
凯瑟里克知道这位表兄弟走在梅洛迪亚所认为的“邪路”上。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哪怕有任何后果,也是由他来承担。
凯瑟里克和那位名叫巴萨扎尔的法师在卧室外见面。确切来说,他仍在卧室里,随时可以看到梅洛迪亚,只有那位法师站在门外。
“这是一个连结法阵,可以将一方受到的伤害全部由另一方承担。”巴萨扎尔中等身材,看上去是一位敦实的人类,但有一双绝非自然的橙色眼睛,像潜伏在黑夜中的野兽。
“不过……”巴萨扎尔双手在胸前比成一个三角,
“这个术式并没有完成,进行仪式时会对双方都有所损害。我得继续研究。”
“你需要什么?”凯瑟里克声音很低。
“允许我去索姆家的大陵墓,我听说下面埋藏着不少秘密。”
凯瑟里克听到梅洛迪亚浅浅的呻/吟。
他赶到妻子床前,但那仍只是梦呓。
凯瑟里克嘴唇颤抖,他在做什么,他明知道梅洛迪亚不会赞同,巴萨扎尔显然是死灵法师,哪怕仪式真的成功,梅洛迪亚也只会感到更加痛苦。
他回到卧室门前时已经绷起面孔,拒绝了这位法师。
巴萨扎尔低笑一声:“没关系。”
走出月出之塔,他回望卧室露台,低声说,“我们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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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梅洛迪亚忽然平静下来。
凯瑟里克正在无数次重读她给自己留下的信,手哆嗦着猛的站起身,差点打翻蜡烛。
“凯瑟里克?”
“我在。”
“太好了,是晚上。”
梅洛迪亚扶着他的手慢慢坐起,凯瑟里克帮她在身后又多塞一个枕头。
“我想去看看月亮。”
“到窗前?”
“我想去露台上。”
凯瑟里克紧紧咬住牙,为她裹好毯子。她明明很轻,他却抱得有些吃力。她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身前,就像过去那样。
“是满月。”梅洛迪亚艰难的抬起手轻触眉心,“塞伦涅将在黑夜中指引你的道路。”
凯瑟里克想要说什么,梅洛迪亚拍拍他,他便抿住唇,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却和过去的颤抖不一样。
“答应我,教导伊莎贝尔追随月亮,祂会将你们带到我的面前。”
“我会的。”
梅洛迪亚喃喃低诉起信中写下的话,仿佛她才是那个把信读过无数次的人。
凯瑟里克随她轻声念着:
“死亡不是终点,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我们终将在塞伦涅的银色花园重聚。”
……
最后,只剩下他的声音。
“梅洛迪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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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迪亚被埋葬在索姆家族的大陵墓。
凯瑟里克记不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似乎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大概有安慰,有祷告,有祝福。
他模糊记得伊莎贝尔被一位祭司抱着,一直熟睡没有睁开过眼睛。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一直麻木着。
这让他暂时免于痛苦,体面完成葬礼,却也给记忆蒙上一层灰布。
他唯一清醒的时间是听到梅洛迪亚的名字。
“梅洛迪亚将被女神接往神国。“祭司的声音传来。
梅洛迪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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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带来的痛苦会随时间减少。
凯瑟里克知道,这句话既是安慰,也是要求。
作为领主,作为统治者,作为需要拥有威严和权威的父亲角色,他必须掩饰自己的痛苦,在信众面前,在镇民面前,在女儿面前。
他做得很好。
但痛苦与日俱增。
梅洛迪亚答应他的那一刻他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痛苦。
到了晚上,当他独自一人时,感情的阀门轰然洞开。压抑的哀恸卷起成倍的浪花,他奋力抵抗,却被一遍遍冲垮。
他眼前是梅洛迪亚微笑时嘴角的弧度,锁骨上淡色的小痣。他能听见她的大笑声,低笑声,她说过的每一句情话。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木香,虽然她总是会打趣那是洗衣皂荚的味道,他身上也带着相同的香气,但他知道这是不同的。
他们在一起几百年,他忽然发现自己记得每一个快乐的瞬间,每一次争吵后的和好,他记得她在自己臂弯里幸福的脸庞,在月光下那样完美。她的完美,让周围一切,包括自己,也完美起来。
然而,画面中的她总会在某一刻毫无预兆的消失。完美的场景随她的离去褪去颜色,变得灰蒙蒙的。一片灰色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当然要记住那些时刻,他怎么能忘了她呢,但他又感到无比痛苦。
他只寄希望这幸福而又痛苦的几个小时后,他能够精疲力竭的睡去。
然而醒来时,面对的又是没有梅洛迪亚的一天。
如果自戮可以让痛苦消失的话,他一定会的。
但那意味着他无法通过死亡之神的审判,无法被接入神国与她团聚。
他甚至会自私的想,如果梅洛迪亚没有那么虔诚,那么善良,那么美好,如果她和大多数灵魂一样留在审判之城,他现在只需要自杀,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但是他必须活着。
他真的仍活着吗?
一个晚上,心脏绞痛一阵接着一阵,到达他从来无法想象的地步。
“我想你,梅洛迪亚。”他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抽搐着,哭泣着,涕泪横流,
“太痛了,带我走吧,请带我走吧,梅洛迪亚,
“梅洛迪亚……”
“爸爸?”那是伊莎贝尔稚嫩的声音,“爸爸,你怎么了?”
不能让女儿看见。
可他无法抑制的颤抖,甚至连声音也不敢发出,只能勉强用双手掩住脸孔。
“爸爸,你做噩梦了吗?”
床在身下微微下陷,是到女儿爬到了床上。
“没关系爸爸,别怕,我来保护你。”
他感到女儿柔软温暖的小手。
“我爱你,爸爸。”
“我永远爱你。”
哀恸慢慢褪去。
但凯瑟里克知道它们仍然在,并会永远在暗处伺机。
他只是暂时用责任和父爱筑起一座高墙,勉强挡住那道洪水。
而墙上的每一块砖上,都刻着伊莎贝尔的话。
“我爱你,爸爸。”
伊莎贝尔发现了自己话语的力量,为了让亲爱的爸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爱,她撕下一页纸,歪歪扭扭的写下那句魔法。
“爸爸你不开心的话,就拿出这张纸吧!”
凯瑟里克手颤抖着:“谢谢你,爸爸会一直带在身上。”
他把女儿的信小心翼翼的对折两次,贴身收好。
伊莎贝尔看着他,一直笑着。
凯瑟里克张开手臂:“现在,想给爸爸一个拥抱吗?”
“当然!”伊莎贝尔咯咯笑着扑了上来,又在他脸侧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口水印,
“我爱你,爸爸!”
凯瑟里克拥抱着女儿,像是重新拥抱住生命。
他不能辜负梅洛迪亚的期望,他至少要将女儿抚养长大。
不,不仅仅是长大,伊莎贝尔会像她的母亲一样,成为他的骄傲。
梅洛迪亚。
我的生命之火,我的信仰之光。
我会永远爱你,我们终将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