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梦魔之术者,以梦为生。初学者可造梦,烦扰梦主;佼佼者,肉身消亡后可匿于梦中,世人一日有梦,便可保梦魔一日神魂不灭;而以此术独步天下者,可在任何时候将他人意识拖入自己所造的梦境之中。
沈清秋处于梦境混沌之中,神情淡然。
他想过那人会找自己,却没料到这么快。一片混沌模糊中逐渐浮现出一道人影——正是刚刚才闯上清静峰大闹一番的男人,嘴角微勾道:“可真叫我好找,沈清秋。”
男人缓缓将面具摘下,露出他本来相貌,竟与如今的魔界至尊洛冰河一模一样,却又在身型气质上大相径庭,若旁人见了必定惊异,定会觉得魔尊有个不曾露脸的同胎兄弟,只有沈清秋知晓此人是谁。
他太熟悉了,那种熟悉感是刻入骨子里的。
男人正是他的孽缘——前世的“洛冰河”。
沈清秋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心魔都能应对有余,可真当他站在本人面前时,那些曾被自己强行压下去的情绪却翻涌上来,如同一把利剑架在喉间,使他动弹不得。对方只是抬手向这边招招,沈清秋便下意识要走过去,幸而抬腿刹那反应过来,硬生生停住了。
他咬牙切齿道:“畜生....”
“许久不见,臭脾气是又回来了。”
“洛冰河”笑容诡异,缓步走到沈清秋面前,后者想躲,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在当场,纵使他这一世勤练苦修,入了元婴,可对上已是仙魔至尊的“洛冰河”仍是不够看,只能任由那人握住自己肩膀,钻心的疼痛瞬间从关节处传来。
原以为自己会再次被扯去双臂的沈清秋咬牙,欲拼上所有灵力挣脱,却不想“洛冰河”只使力一瞬便松开了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喃喃道:“真是...许久了...”
他面上的笑容过于反常,令沈清秋觉得毛骨悚然,内心暗道这人是受了什么刺激?
其实“洛冰河”也不知自己受了什么刺激,他已成为仙魔至尊,世间如何全随他心情,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曾经他也为此满足过。而一切却都在沈清秋死后开始变样,他不再觉得后宫无数佳丽娇媚可人,香软在怀时耳中响起的竟是沈清秋受刑时硬撑不住的低吟。
“洛冰河”前半生受尽磨难,咬牙走到顶峰为得就是让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生不如死,可当最大的仇人终于死了,本该快意的“洛冰河”却突然像个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该去哪的孩子般,迷茫,无措。直到心魔剑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那里与他所在的世界可以说别无二致,又可以说完全不一样,最不同的便是沈清秋,那里的沈清秋性子温和又跳脱,对待另一个自己也是温柔迁就,百般维护。
他不甘心,不甘心那个自己可以拥有不一样的沈清秋;不甘心自己遇到的就是阴险可恶,小肚鸡肠的伪君子;更不甘心的是不论好坏,自己身旁都再没有了沈清秋。
但“洛冰河”又是聪明的,他想得到的从未失手过,多年为魔,心底那点是非对错早已被消磨得丁点儿不剩,失去了再找回来一个就是。
心魔是把好剑,它追随主人的意志劈开一道又一道空间裂缝,可奇怪得很,不管“洛冰河”前往哪个世界,那里的沈清秋都是一派温和,是真正的翩翩君子样,几番下来,倒衬得他那满肚子坏水的沈清秋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执着于找回那个原本的沈清秋,在漫长孤寂的岁月和频繁出入不同时空中逐渐滋生出了心魔——而他的力量也开始出现反噬现象。
这种力量可以让他任意穿梭在各个时空,可也会令“洛冰河”一直陷在过去的种种经历,辱骂,挨打,背叛,濒死,他每经历一次对沈清秋的恨就多出一分,而他越恨对找到沈清秋一事便越痴狂。
对啊,他还没折磨够呢,怎么能让人死了?
“在这边疯够了吧,难得你还想当回好师尊,”他还记得之前在清静峰时沈清秋被众人维护的场景,还有那个自己说的那句“待我甚好”,男人出乎意料地,第一次向沈清秋伸出手,“现在,该回到你原本的位置了。”
沈清秋盯着那只曾扯掉自己四肢的手,视线缓缓转到“洛冰河”面上,冷冷道:“我已经死了。”
“洛冰河”闻言,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神色危险道:“...你说什么?”
他没想到,那人最是贪生怕死,自私成性,曾经只要招手便一脸恨意却又不得不听话照做的沈清秋居然敢拒绝自己,甚至还嘲讽道:“我死在水牢中还是拜魔尊大人所赐呢,怎的,不记得了?”
“老天真是开眼,不忍看我受你这畜生折磨,赠我一次重来的机会,跟你回去?可笑!”
如山般压制在自己身上的禁锢已消失不见,沈清秋微微活动身子,冷笑出声。
此时的“洛冰河”与以前似乎不太一样了,至于是什么原因使他坚持不懈地寻找自己,沈清秋心中倒突然有了个荒诞的想法——什么都是失去了才变得珍贵起来,不是吗?
“洛冰河,”沈清秋面对这个昔日仇敌,难得喊他一次全名,“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这句话极大刺激了男人,他额间天魔纹血色大绽,目眦欲裂,半边脸竟渐渐爬上大片的暗红色印记——那是力量反噬留下的证据,每当“洛冰河”情绪激动时便会浮现出来。
“沈清秋!”
“洛冰河”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这个总是能让他情绪大动的人,凭什么...他揪着沈清秋的衣领,怒吼道:“凭什么你在这里享受,我就要受尽所有?”
沈清秋一时间只觉头昏脑胀,元神巨震,整个人被什么拽了一把,瞬间远离了“洛冰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饶是“洛冰河”也没反应过来,伸手扑了个空,他看向身形逐渐模糊的沈清秋,神色阴戾道:“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我绝对会把我受过的所有苦,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地还到你身上!”
......
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雾交才洒地,风逆旋随云。
下了一宿的夜雨并没有随着月亮离去而停止,反而有了愈下愈大的意思,滴滴答答打在油纸伞上又似珠串般滑落。天才蒙蒙亮,阴雨又为竹林蒙上一层看得见摸不着的薄雾,丝丝缕缕之后立着一道黑红身影。
洛冰河微微转动伞柄,他将踏出一步,竹林那边便传出响动,紧接着剑气袭来直击他脚下,硬生生将地面削掉一层,洛冰河盯着那离自己只有几毫米远的小坑,轻笑道:“柳师叔可要小心些师侄的脚。”
竹林之中,柳清歌缓缓走近,神色冰冷:“滚。”
“师尊昏迷未醒,身为弟子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柳师叔可真会说笑...”
洛冰河话音未落,突然后退数步,腕部使出巧劲,原本撑在头顶的伞顺力滑下,与突然袭来的乘鸾打了照面,锋利的剑刃划过伞面,只听一道刺耳杂音却不见那油纸伞有半分破损。
可惜那伞并不是稀奇玩意,更不是什么闻名于世的神器,只是洛冰河在其表面附了一层魔气,隔绝掉外物对伞的攻击。别人看不出来,柳清歌却瞧得真切,他眉梢一挑,未曾想洛冰河的修为已到了这般深不可探的境界,心中战意大起,竟与洛冰河交起手来,短短时间两人已过了数百招。
可怜沈清秋之前还顾惜着这片竹林,此时还真被他一语成谶,原先苍翠欲滴的竹林被砍得残破不堪,在细雨中更添荒凉之意,两人却毫不在意,越打越起劲。
说是对打,其实一攻一守,柳清歌剑法刁钻,洛冰河每每却都能游刃有余地躲过。
柳清歌身子一闪,一手向前直朝洛冰河喉咙探去,乘鸾也在此刻刺向他的眼睛,幸得洛冰河反应极快地向后避开,胸前的衣服却还是被划开一道口子。
眼看一击未中,柳清歌却并不打算就此收手,反而又出一招。
洛冰河眼神一冷,他本意是打斗途中靠近竹舍,不想柳清歌早就猜到他的意图,不仅步步紧逼,下手也开始有了几分杀气,大有将人打下清静峰又或是杀了最好的想法。
既然如此,也不必顾忌什么了。他一掌拍出,掌风呼啸,直逼柳清歌心口。
柳清歌见状侧身一躲,冷笑出声。
打斗间,洛冰河发现柳清歌的动作慢了许多,甚至直接回首朝竹舍看去,应是岳清源给他传了什么话才使人停下动作,定是师尊已醒,洛冰河细细思忖着。
而柳清歌第一时间转身,却又犯难般顿在原地,就是这一瞬间,叫洛冰河钻了空子越过柳清歌快速往竹舍的方向跑去。
他早料到岳清源一定会守在师尊跟前,料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师尊昏迷时身旁的人不是自己这个认知让洛冰河心绪烦闷。岳清源也没想到洛冰河能从柳清歌手下闯过,提步就上前打算阻拦,却被人轻而易举躲开,一击落空,转眼便已阻止不了,洛冰河已经一掌拍开竹舍的门。
“师尊....”
只见沈清秋斜靠在软垫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面容平静,对洛冰河的呼唤充耳不闻。
安静地有些奇怪,甚至连个眼神也不给自己。洛冰河心下起疑,缓步至人身前,纵使屋外有岳清源的呵斥,沈清秋也没反应。
离近了才发现人双手紧紧攥着被褥,力度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将那上好的料子扯成碎布。
洛冰河这才注意到师尊浑身轻颤,幅度小到只有触碰才能察觉,他放在沈清秋手背上的手指反被人握住,就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浮木,明显看出沈清秋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
沈清秋抬头,薄唇轻启——空有口型,不闻其声。
屋内站了一堆人,闻讯赶来的木清芳先看到神情严肃的岳清源和柳清歌,走进屋门才发现立于床边的洛冰河,心中一惊。万事面前,病者为大,木清芳并未就此番情形作何评判,只将随身携带的木箱放下:“沈师兄如何?”
洛冰河抢先道:“听不见,说不成,看不到。”
“让他躺平。”
木清芳从木箱中取出一长条布包,细细展开捻出几根银针,在烛火中过了片刻,扎进沈清秋面上的穴位中。他倒是挺想让洛冰河起开,那么大一男的杵在旁边碍手碍脚,奈何沈清秋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指,简直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
一柱香过后,床上人睫毛微颤,缓缓睁开双眼,一改之前空洞无焦的眼神,木清芳瞧过后,向众人道应是视觉恢复了。
人能看见了,心中的恐惧就消了大半。
洛冰河看着自己被松开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
猛地看到一屋子的人,饶是沈清秋也淡定不了,当即就将包括洛冰河在内的几人赶了出去,只留下木清芳在屋中。不算大的地方一下空旷出来,即使他听觉缺失也觉得屋子里清静不少,才回神看向木清芳,将手腕放在脉枕上,点头示意。
木清芳也赞同他将无关人等赶出去的做法,此时只有他们二人,也好让自己静下心来诊断。
指尖轻轻搭上,他医术高超,一瞬便知沈清秋此番是怎么回事,即使他听不见,却也能从人说话时的口型中看出对方说的是什么,倒也省的木清芳再写到纸上:“沈师兄脉搏混乱,应是暂时失语失聪。”
他并非怀疑木清芳的医术和诊断结果,但面上疑惑仍是遮不住,木清芳看他如此,解释道:“师兄可能没有感觉,但潜意识里一直在被什么事情所困扰,紧张过度外加受了什么刺激所导致的,师兄不必困惑。”
被木清芳略微一点,沈清秋也明白过来了。
自从这一世的洛冰河成魔后,为了不让人再忆起前尘,他便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将心魔对洛冰河的影响程度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前世于他的影响如同刻在骨子上的痕迹,洗不掉,剜不去。说白了,这就是沈清秋强压下去的心病,原本他维系尚好的局面被前世“洛冰河”的到来打破,他还未做出什么反应来,身体倒先透露个干净。
沈清秋暗自咬牙,对那人的恨又多了一分。
木清芳见他面色难看,不知如何宽慰,只得道:“沈师兄不必挂怀,这只是暂时的,不定过些时日便好了。”
说罢不欲久留,将东西拾进木箱,略微点头便出了门。
沈清秋看着他离去,只看那人影在屋前停留片刻,想是将自己的情况如数告知了等候的众人,随后几人便一同踏进竹舍,岳清源一脸担忧神情,想要开口却想到他现在听不见说不成的,终是没有出声。
“师尊说身子不适,恕不相送,本尊留下便可。”洛冰河一靠近便看到沈清秋在纸上写得东西,老老实实当起了传话人。
岳清源知道沈清秋不愿让众人多看他现在的处境,眼神却一直停在洛冰河身上。
“师尊身体抱恙,身为弟子自该侍疾。”
“不可!”岳清源拦住身后又想出手的柳清歌,眉头一皱,“洛冰河身为魔道中人万不可留在此处…”
洛冰河垂眼看看那张纸条,心生一计,看向岳清源的眼神中略带了些笑意:“若岳掌门仍不同意,那本尊只能将人带回去了。”
“想必师尊也是同意的。”
想起先前沈清秋准备与洛冰河回魔界的情景,岳清源忍了片刻,终是未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