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山挺拔天地,粲然四季,在云海苍茫之间,岗峦耸立,满目树木碧绿。
洛冰河走在白石阶梯上,此梯又名登天梯,扶摇直上,一眼望不到尽头,当初他被选入清静峰门下,便是从此入峰的。那时他修为甚低,走到一半便气喘吁吁,最后登顶时两腿更是酸软无力,如今再走,已不复从前。
他悠悠踏入清静峰,来往弟子瞧见他,或冷眼,或嫉妒,又或是友好地与他打招呼,洛冰河背着正阳,对与自己交好的弟子回以微笑,临近竹舍,少年整整衣衫,确保模样说得过去才去敲门。
得了应允,洛冰河推门而入。
沈清秋正坐于桌前,与身旁人说笑。他看得一愣,皱眉去瞧那人,相貌俊朗,温润如玉,相貌与他更有三分相似,沈清秋瞧他进屋,便朝身旁的人轻声道:“你先出去罢。”
皱着眉目送那人出了竹舍,洛冰河还未出声问那人是谁,沈清秋却先开口,淡淡道:“你可知错?”
“弟子...知错。”洛冰河端端正正跪在沈清秋身前,将茶举过头顶,恭敬地奉于师尊,他垂着头,态度诚恳。
沈清秋却久未有动作,直到少年手臂酸痛,微微发颤时才接过茶杯,用盖子轻撇浮沫,吹了口热气:“错哪了?”
“弟子错在...错在不该心性不定,遭梦魔蛊惑,修习魔法,更错在,欺瞒师尊。”
“不错。”
洛冰河听见师尊的夸赞,心下大喜。这正是他需要的,是他三年来无时不在想的,就连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难过也渐渐撤去,师尊是原谅他了吗?他还可以再回清静峰了吗?他就知道,师尊纵使长了一张刀子嘴,但却怀着一颗豆腐心。
少年欣喜,正欲抬首,却被滚烫的茶水浇了满头。
洛冰河愣在原地,水珠顺着脸颊滑下,被烫到的皮肤迅速泛起红肿,他甚至都忘了喊痛,机械地抬起头。眼前景色瞬息万变,不再是竹舍,而是清静峰门口,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沈清秋站在他身前,还维持着倒茶的姿势,男人身后是众多清静峰弟子,其中不乏有幸灾乐祸,有冷眼旁观,有懵懂疑惑,但始终没有一人心疼同情他。
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些声音汇在一起,洛冰河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仿佛有一面铜锣在脑中敲打,心脏也疼得紧,就像被锋利的刀刃刺入,抵在心上,疼得他浑身痉挛颤抖,那刀还割了他的喉管,令洛冰河喘不上来气,他像一只无头苍蝇般,视线紊乱却仍想去拽住沈清秋的一片衣角。
“弟子知错...”洛冰河喃喃道,“您别不认我,师尊...师尊...”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有人缓缓蹲下。
他眨去眼中雾气,便见沈清秋蹲在自己面前,神情淡然,刚刚那群弟子也不见了踪影,又或者说,洛冰河现在眼中,只盛得下师尊一人。
眉梢微痒,沈清秋如葱白的指尖拂过少年眉眼,抚至脸颊,让他不禁想起曾在清静峰时感受过的傍晚微风,也是这般轻柔,洛冰河松缓僵硬的身躯,下意识蹭了蹭师尊的掌心。
“师尊...”他抬眸正欲说些什么,却突然目眦欲裂,剧痛传来,洛冰河低头,只见胸前鲜红一片,修雅从背后将他捅了个对穿,气血翻涌,喉间腥甜,洛冰河张嘴呕出一口鲜血。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清秋,后者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唯有眼中一点雀跃。
“师尊...你,你要杀我?”
他双眸泛红,嗓音沙哑,一直重复这句话,可沈清秋从始至终都未作答,欣赏够了少年狼狈的模样,起身离去。
洛冰河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伸手要去抓师尊的衣摆,希望他留步。
霎时间,清静峰的点点滴滴与无间深渊的经历混杂在一起,就像走马观灯般从洛冰河眼前掠过,面对别人就能和颜悦色的师尊在面对他时就变得冷漠嫌弃,自己在无间深渊有上顿没下顿,四处躲避凶兽差点丧命时,师尊有过一瞬间想过自己吗?
还是只顾着和那幻花宫的弟子相伴而行,除魔卫道?
他何罪至此?何罪至此?!
这一切就像越滚越大的雪球,像荆棘上剌人的刺,狠狠地,生生地钻入洛冰河心中,他再也承受不住,仰天嘶吼。
当真几年的师徒情分都没有?脑中徒然响起梦魔前辈说过的话,当时他沉默不语不愿相信,如今此情此景,洛冰河都不禁要拿出来再问自己一遍,师尊从一开始,有拿他当过徒弟吗?
“徒弟?”沈清秋听见他这么问,先是一愣,接着便是忍不住般地嗤笑出声,面上一派讥讽,随后又闪过浓厚杀意,狠狠道:“你可知,瞧见你的第一眼我在想什么?”
“这样的人,若是死了该有多好。”
洛冰河愣愣听着,终是落下一滴血泪。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
洛冰河睁眼瞬间就咳出一口鲜血,眼神中充满阴鸷。
“你在干什么?”他看向坐在桌前无所事事的漠北君,那人手中正拿着心魔剑,白色的绷带不知何时散落一旁,漠北君完全无视洛冰河充满杀意的语气,指尖拂过剑刃,即使被划了口子也无多大感觉。
他语气平淡道:“苍穹山派,月底。”
洛冰河揉着额角思索,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将端起茶盏,却听见邻桌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原本镇在无间深渊的结界被破坏了!”
“听说了,我家婆娘胆小,我随口一提,她居然害怕到都不敢出门,跟那魔族怪物现在就跑出来了似的。”
同伴哈哈大笑,连喝两口酒,烈酒穿喉,辛辣刺激:“若无间深渊真的又打开了,这各派一定不会放过里面的东西,几年前损失那么多子弟的梁子还没算呢。”
“唉,说到这个,最惨的还是沈仙师,当年洛冰河不仅放魔物入会,还一剑害得沈峰主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怕是他那弟子学成,要出深渊露一手呢!”
“当年仙盟大会我朋友去看了两眼,那洛冰河本是天之骄子,看着风光霁月,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男人挥挥手,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沈峰主都被他蒙骗了数年,醒来后懊悔不已。”
几人相谈甚欢,举着酒盏喝了一大口,却不知所有的谈话都落入了不远处的洛冰河耳中,他举着茶碗,貌似平静地去瞧窗外,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咔嚓一声,滚烫的茶水顺着流了一手,细腻白皙的皮肤瞬间变得通红。
半晌他才回神,看着自己手上早已愈合的疤,轻笑出声。
......
“....合欢花五两,菖蒲青皮各三两。”
少年接过郎中递来的药包,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储物袋中,转身走出药堂,外面候着的同伴立马迎上来,道:“明帆师兄,买到了吗?”
明帆略微点头:“你呢?买到了吗?”
“放心,买到了!”他瞧同伴拎了拎暗红色的食盒,正是师尊要求的店家,这才放松下来,面色缓和道:“那我们便回峰吧,免得饭菜凉了就不好交代了。”
两人欲先步行出城,等到人烟稀少之地再御剑归去。
“明明千草峰有这安神的药方,木师伯也说过有需要便遣人去取,师尊为何还要咱们下山来买呢?”明帆心中也有疑惑,从去年年底开始师尊精神就越发得差,似有心事,可他从不敢随意揣测师尊的想法,更不会拒绝师尊给他的任务,只摇摇头,示意同伴也莫要瞎想:“师尊自有用意。”
同伴一听,连忙闭了嘴,却又笑得不怀好意:“明帆师兄,还是你得师尊青睐。”
且他不说,整个清静峰也心知肚明,自从洛冰河背叛师门投靠魔族后,沈清秋便渐渐将事务重新交给明帆打理。
原本被洛冰河夺走的东西又回到自己手中,明帆又变回从前那个春风得意的清静峰大弟子,连带着他本人都有些飘飘然,但在外人面前仍是一副谦虚做派。
此时面对自己的小跟班却是再也绷不住了,嘴一勾:“哼,洛冰河不过是师尊一时兴起的小玩意儿,师尊真正看中的还得是我!”
这人一自满,就喜欢大言不斩地吹高自己,张口就道:“你还记得双湖城之事吗?师尊命我早去些时日,便是有锻炼我的意思,洛冰河那小东西就是个幌子,听着近身弟子多有面儿,其实都是做与外人看得...!”
一片艳红袭来,香软玉肩从身旁掠过。
明帆下意识躲开却仍被人勾走了怀中的苏锦流苏荷包,眉头微皱,当是哪家姑娘手脚如此不检点,却见那名身穿红纱的女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纵是放在美女云集的仙姝峰也毫不逊色。
“姑娘亭亭玉立,气质非凡,何必干这小偷小摸的勾当,请将荷包还于我。”
女子将手中的荷包掂了掂,腕间银铃乍响,看似无害寻常的铃声钻入二人耳中,便瞬间放大了数百倍般,震得人头晕目眩,明帆身为清静峰大弟子,修为自是不错,只晃了两下便稳住心神,却苦了他身旁的同伴,两眼一闭就向后倒去。
“唉!师尊的...菜...”伸手已是来不及,那包装精美的食盒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面的美味佳肴混撒了一地,怎么看都是不能再入口了。
可恶...!
佩剑出鞘,明帆瞪向面前的罪魁祸首:“姑娘这是何意?”
“明帆小师傅莫要生气,”姑娘指尖轻绕鬓发,无辜道,“铃儿也是有命在身,不得不做呀。”
她笑得肆意,涂了蔻丹的指甲点在唇下,朝明帆抛了个媚眼。
“不打不相识,人家小名铃儿,小师傅可要记住哦。”
纱华铃与苍穹山派的女修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她就似一团火,热情奔放,面容娇魅,媚眼一抛风情万种,对于见惯了小家碧玉的明帆来说有着极大的刺激,纱华铃的声音就像是贴在他耳边轻语,惹得人面红耳赤,羞道:“姑娘自重!”
“你害羞啦?”一个不注意,纱华铃就跑到了明帆身后,带着淡香的指尖划过人脸颊,“呵呵...你们这些正道君子,最喜欢端着了,真是好生有趣...”躲过凌厉的剑气,红纱缠上明帆手腕,略施巧劲就将人拽得一个趔趄。
他堂堂清静峰大弟子,竟被女子耍得团团转。
“你!”明帆恼羞成怒,下手再没了之前的怜香惜玉之意,纱华铃见状连忙后退数步。
“明帆小师傅,看着点,可别划破了铃儿的脸蛋。”话虽如此,可她面上却又无半分害怕的神情,明帆默念法术,手中的剑瞬间以破竹之势袭向纱华铃。
这一击用了他大半灵力,不信伤不到那女子!
“咿呀——!”尘雾肆起,将纱华铃笼罩其中,听其传来惊叫之声,明帆只觉心下一松,可当烟雾散去后,他的心却又提到了嗓子眼,一声破了音的叫喊冲出喉咙:“洛冰河?!”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本该处于无间深渊的人,虽然心中震惊不已,却很快又被一层愤怒掩盖,皱眉骂道:“你这种人还有脸回来!”
想要召剑而归,却发现被人夹在指中的佩剑纹丝不动,被护住的纱华铃探出头,笑嘻嘻道:“谢尊上。”
洛冰河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反而紧盯着那早已脏污的饭菜,沈清秋已是元婴期的修士,早就不需要一日三餐来饱腹,只不过有时会馋山下饭馆的饭菜,差人去买几样,也不过吃个几口就放下了。
瞧着那食盒,洛冰河眼中浮现几分怀念:“师尊想吃唤我去做便是,何必遣师兄下山来买。”
他还在清静峰时,若沈清秋想尝尝山下佳肴,便会遣洛冰河去采买,他趁机学了几样,手艺竟比饭馆还要对他胃口,久而久之变成了沈清秋想吃,他就下厨做。
“呸!”明帆啐了一口,神情激动地就差指着洛冰河鼻子骂了,“你已被逐出师门,清静峰自是容不下你这弃明投暗,残害师尊的混蛋,师尊身为峰主,更不会再与你有任何关系!”
“还妄想回清静峰,做你的狗梦去吧...!”明帆浑身一僵,佩剑离自己心口只剩毫厘之差,他整个人更像是被定住了般,立在原地无法行动。
“与我?”洛冰河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禁不住笑出声来,他看着是在笑,可那眼神中的戾气却是让人无法忽视,表情扭曲可怖,“只要我还唤他一声师尊,他就必须认我这个弟子。”
手一抬,那把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面色发白,神情紧张的明帆:“劳烦师兄捎句话回去。”
“师尊昔日教导之恩,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