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终于到了出头之日,刘邦只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顺利得仿佛时间都被抽走了。
并不出所料,刘邦凭张良的计谋一举夺取了武关,自此自己一路率大军西进,同时分出其他队伍攻取秦的汉中、巴、蜀等地。
秦军落败于峣下,便一直退到秦都咸阳附近的蓝田。可惜章邯倒戈,秦廷几乎所有能用之人皆被赵高胡亥杀死,没有合适的将领,最后勉力组织起来的力量遇上刘邦也如螳臂当车,遭遇大败。
自此,秦朝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力量。
此时已经成为皇帝的公子婴深知无力回天,亲自乘素车、驾白马至灞上,用丝带系颈,手捧玉玺符节,在轵道旁投降,自降为秦王。
这个如滚滚怒涛席卷整个大周,碾碎绵延几百年分封格局的战争机器落败,雨零星乱地极速溃散,它颤颤巍巍地抵挡住所有起义围攻,最后却被刘邦连根拔起。
大秦历经三代,流星般短暂,不由分说地让世间所有人的生活都天翻地覆,又猝不及防地销声匿迹,只留下残阳之下飘着的一片白色,轻悠悠地,和风一起飘扬。
张良的衣角被风吹起,半晌,他才有了点实感。
此刻正是黄昏,站在灞上居高临下,可以看见秦王带来投降的车队,皆是素车,裹着白布,被那如血残照染上颜色,仿佛在挽留第一个帝国最后的辉煌。
这一路艰辛,他做梦都是秦国覆灭,恨意凌迟他多年,可真到了这时候,眼睁睁看见秦王出来跪拜,他的心情却没有为此雀跃多少,只是淡淡地消散了一个结——但这个结又太大,消散了之后留下一处极大的空缺,怎么也填不满了。
灭秦,复韩,张良闷头往前走,不外乎就为了这两个词,如今少了一个,另一个没什么可能,扼住他脖子的枷锁陡然松开,像是觅食的倦鸟找不到栖息的屋檐,一时间找不到方向的落寂。
落寂。
刘邦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单薄的青衫被风吹得纷飞,张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总是静静的。他的背总是挺得很直,是贵族贯有的教养,他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几分,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片投降的车队,脸上是好像无论如何都照不亮的落寂。
刘邦突然有种紧迫感,好像自己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下一刻就要消散了,跟着灞上的风或者草,渐渐地暗淡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张良终于动了。
刘邦看见他缓缓地跪下,朝着韩国的方向结结实实地行了三次叩拜大礼,第三次他没有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深深地埋下头,没有一点声响,除了压抑不住颤抖的双肩,风带走他的呜咽。
等张良起身站好后,刘邦才上前,轻轻地披了件披风在他身上。
张良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由着人把自己揽到怀里,用发凉的脸去凑近他火热的脖颈。
那是很短暂的一眼,却与以往的眼神不太一样,刘邦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它带有一丝淡淡的审视与揣摩,并非恶意,而是好像忽然在他身上有了什么新发现,从而下意识的一个举动。
这里面带有的警惕疏离意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稀释过后的墨水蹭到竹简,清浅,一抹便没了。
刘邦若无其事地收紧了怀抱,低头去寻张良冰凉的唇,直到把人吻得又脸红发烫才分开,用指腹摩挲张良发红的眼角。
“简直像在做梦。”刘邦轻声细语。
“也许,”张良笑笑,抱着火炉似的一个人,什么不开心都暂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我帮你掐一下么?”
刘邦抓住在自己腰侧找机会掐人的手,带着他往胸口摸,嘴上故作矜持道:“你这人没个正经,摸我做什么?马上进城了,现在可做不得这种事,晚上慢慢来啊……这荒郊野岭的,被人看见就……”说到这,刘邦诡异地停下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意见,语气有些雀跃,“或者你想不想试试?”
“不想!”张良把手收回来,裹紧披风走了。
*
刘邦的军队训练有素,并不对咸阳城里的百姓烧杀抢掠,但闯入咸阳宫后,对秦王自己搜刮来的家当没有禁令,同时也为了鼓舞人心,准许众多将领进入皇家贮藏室,去瓜分那成山的金银玉帛。
他们这一群人全是草根打拼出来的,励志得让人心疼,没几个人有钱的,更别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财富,眼睛发直,话都说不清楚,只知道把东西往自己怀里掏。刘邦便只能跟着这一群人进去,压着他们维持秩序,不然说不定抢出什么好歹来。
萧何在这一群人里则如出水芙蓉,直奔藏书阁,不由分说地把所有档案都抢走了,那气势强得,只要有人拦一下,都会被萧何用抢到的成堆竹简活活埋死。
跟着他进来的张良站在门口,环视空荡荡的周边,一时无言。
“萧兄,你慢点,”张良无奈道,“根本没人和你抢啊。”
萧何轻咳一声,拿着一卷档案坐下,有些尴尬抬头解释道:“户籍地图什么的,他们记录得详细,沛公说不定会用到。”又见张良凑过来好像要找什么,开口问,“子房,你在找什么?”
“宫人都跑完了,我想知道天牢在哪里,来翻翻地图。”张良道。
萧何点点头,埋头去帮他翻找,架势熟练,看上去竟是已经对这些资料熟悉了。
思维敏捷,过目不忘,实在不像只在小小沛县做事的人。
“以萧兄之才,如不是生在沛县而是郢都……”张良下意识感慨,又自觉失言,连忙道歉,“良并非以家世视人——”
“无妨无妨,我都懂,”萧何对这种事没太在意,他自己或多或少都会想,不过人生出来又不能选,更何况按如今这趋势,说不定还真能改个命,“不过,要不是生在沛县,我们几个也不能遇见。”
张良心里微微一动。
“子房,我常觉得世间事情真是奇妙,一环扣着一环,有缘分的人分分合合,却总是能再聚在一起。”萧何手上的动作不停,好像只是顺嘴提到,“凡事总是巧,巧的是你我天南海北过了这么久还能遇见,但又好像没那么巧,如果不是经历了前头那些事,走的岔路就不同了,就到不了如今这场面。”
“萧兄……”张良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啊,人不要沉沦于过去,这不是说要否认、放弃过去,而是换个方向想会舒服点,因为经历了那些过去,所以……啊,”萧何戛然而止,掏出一张精致保护起来的羊皮卷,“这里,咸阳宫图纸,修得还真不错。”
张良接过来,默默地看着地图上的“天牢”二字:“多谢萧兄。”
“去吧,找不到路有地图呢,”萧何笑,“逛完记得回来,咱们事儿可没做完。”
张良与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对视,勾了勾唇。
咸阳城虽未破,但皇帝沦为阶下囚,侍卫都被押下,宫殿里一片混乱,太监婢女都跑完了。
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静静立在无光的夜幕中,咸阳宫太大了,风都要吹得烈一些,看上去萧条不已。
张良在无人把守的天牢之前驻足徘徊。
他还没有进去,或者说,到了这里后,他想进去的心已经没有那么决绝了。
时间过得太久,韩非的痕迹不可能还停留在这,肯定就像早已被清扫干净,再沾上其他人的鲜血。
天牢太大,秦国广阔,韩非在其中自然不是例外。
张良叹了口气,刚抬脚要进,却发现有两队士兵经过,正好看见他,整整齐齐地行了礼,往另一边走去。
他们的士兵?
张良心中一紧,猛地望向咸阳宫宫室,只见已有新换的侍卫站岗,宫灯逐个点燃,照亮了天幕一角。
正在犹豫间,远远跑来一个健壮身影,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盔甲发出清脆响声,正是樊哙。
“子房!可算找到你了!”樊哙壮得像座小山,挡了前头的光亮,“不知谁给他说了闲话,他今天就要履行怀王之约,决定住在宫里了,我劝不动他。”
是了,张良心里咯噔一下,那种一直萦绕的不安感终于被他想通了。
“樊大哥,怀王究竟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说的,”张良紧紧抓住他的护臂,表情严肃,“你给我原原本本地重复一遍。”
他一贯平心静气,甚至可以说是柔和,此时脸上冰冷的表情和严肃到有些强硬的语气实在太令人诧异,饶是现在樊哙觉得有些急,也还是愣了愣,直到张良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才点点头,告诉他事情的始末。
“……按理来说,确实是我们先入了关中,正应王之,但我觉得不该忘了秦国前车之鉴……诶?”樊哙话音刚落,就见张良迅速转身跑去亮着灯的正殿,几下就没影了,“子房?”
这可不是什么前车之鉴的问题!
张良心跳得飞快,只害怕所有人功亏一篑。
*
宫室是显示王族权威的重要存在,总是建得高大奢华,而嬴政作为第一个统一全部国家的所谓皇帝,是比周天子更高一等的存在,工匠便绞尽脑汁地发挥技术,努力将其变得更加与众不同。
雕龙画栋,金碧辉煌,威严尊贵,汇聚了天下工艺与奇物,称得上足不出户便能逛完九州各地。
张良路过那尊象征权力的巨大铜鼎,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旁边守卫,直接往殿内进去。
帷幔低垂,香炉的白烟在半空中寥寥散开。
刘邦吊儿郎当地靠坐在尊贵无比的位置上,手里把玩着那块秦王婴献上的玉玺,像是在研究这玩意到底贵重在哪里。
旁边有个人站在一旁,呈上一块玉珏。
刘邦正俯身要拿,抬眼看见张良走进来,笑着招呼道:“子房,正想着你呢,你来看看这块玉——”
“沛公。”张良打断他,上前两步,却忽然一顿,扭头看向那个随侍的人。
那个人正偷偷打量着他,冷不丁撞上他冰冷的视线,吓得浑身一抖。
张良认得此人,慎戎,刘邦卫兵之一,他们行军没有婢女宦官,他随侍在旁是很正常的。
可张良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按下心中的疑虑,有些怔地接过那块玉,看向心情不错的刘邦,知道这人在等着自己夸他。
雕琢细心的上好昆山之玉,色泽温润,没有半分杂质。
张良心里一软,方才那种火急火燎的心情奇迹般地被宽慰了。
他看坐在王座上的刘邦,一袭干练黑衣,姿态放松,气质自然,竟毫不突兀,十分相得益彰。
“刘兄,”张良叹了口气,把玉放在一旁,“你信我不信?”
刘邦观他神色变化,知道是出了事,连忙离座,也不顾一旁的慎戎,轻轻勾他小指:“怎么问这话?我自然信你。”
“那就请沛公将玉玺与符节都给我,我们今天还军灞上。”张良微微侧身,挡住了慎戎的视线,手回握他。
时间紧急,他没有时间解释,但他的要求实际算得上无理。
秦军战败,皇帝已降,刘邦进城不烧杀抢掠,仅仅只是驻于宫中,已经是称得上仁义,更何况有楚怀王熊心昭告诸侯“先入关中者王之”,于情于理,他都当之无愧。
刘邦却没有多想,甚至张良的话刚说完,他的手便动了。
慎戎将刘邦递上玉玺的动作尽收眼底,连忙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言语恳切:“沛公!请容属下斗胆进言!”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张良只分他一个冷漠的眼神,当即收了玉玺符节,拉着刘邦走出宫去。
刘邦顺从地被拉着走,刚巧遇见来到门口的樊哙,朝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自己答应了,赶紧撤兵。
樊哙终于安心一叹,开开心心地去把刚站好岗的士兵们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