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重新于灞上安营扎寨,来去如风,消息也被张良尽数封锁,不允许外传一个字。
刘邦何等聪明,都不消张良多做解释,便力排众议,亲自下令把所有秦宫财宝留在宫中,清廉姿态做得足够。
忙完了一堆事,这个夜才算安静下来。
张良伸手帮他按了按额角穴位,把刚刚写好的公告拿给刘邦看。
不是韩国文字,而是端正的小篆,写着“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刘邦在他身后,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看完,心被揉得皱巴巴的,在他鬓边留下一个吻:“辛苦子房了。”
张良迁就地蹭他,笑了一声:“此约法三章,你明日就派人抄写了贴好,再多找点人在街头巷尾喊两声,我们靠的是民心,这正是好机会 。”
“都听你的。”刘邦点头,又犹豫着探他口风,“今日在宫里,你是不是有些气?”
张良愣了愣:“怎么这么说?”
“我……我是个贪慕权贵的人,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刘邦在他腰上的手收紧,把人紧紧贴到自己怀里,有点后怕,“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场面,连脑子都懵了,他们提醒我怀王之约……”
“权势滔天的诱惑难以抗拒,此乃人之本性,有什么对错,”张良的手覆上刘邦的,“但是要忍,沛公,你已经忍了很久了,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影响了长远的计划。”
他在刘邦怀里转身,又稍微拉开点距离,抬头与刘邦对视:“秦王不义,我们进了城就不能做享受的事情,否则百姓都觉得自己在助纣为虐了,这仗还怎么打?而且……”
张良拿起那块玉玺,精雕细琢的符文仿佛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他让刘邦摸它,感受冰冷坚硬的触感:“嬴政说‘皇帝’用的印章才能称之为‘玺’,其他人都只能称‘印’,可它明明只是一块石头罢了,为什么能分出这般等级?”
“是因为他灭了六国,所以他是皇帝;因为是皇帝用的玉,所以才尊贵。”刘邦是个一点就通的人,哪怕走进思维误区也不固执,马上就明白了道理,“怀王之约作不作数,不是怀王说了算,而是项羽认不认。”
张良抚他心口,知道他肯定心中失落,却也欣慰他拿得起放得下:“于情于理,我们都暂时不能要这个王位。坐一晚上与坐一辈子的关键,就在一个忍字。”
刘邦深深地看他,点了点头,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喟然长叹:“还好我有子房。”
夜已深,两人都揣着心事,没有多言,洗漱完毕便睡了。
行军劳顿,刘邦虽未明言,但想也知道一日内情绪起伏极大,身心疲惫得不行,没有闹他,单纯抱着张良,不多时就睡熟了。
等枕边人的呼吸逐渐深沉而均匀,本该跟着睡着的张良却缓缓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腰上环的手臂搬开,又安静地等了半晌,直到确定刘邦确实没有异样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随手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走出门外。
外面月光正盛,十分静谧,只有军队换班巡逻的声音,张良在帐外把衣服整理好,往营地外侧走去。
银色月光下,他姣好的脸上虽面无表情,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冰冷阴翳。
*
“此子不近女色,不贪财富,善营民心,工于心计,如今实力大增……”
“……不得不除!如若不提早替将军除掉沛公……”
“不可养虎为患……如若他先入关中,只要有一点贪恋财权的苗头……”
哗啦——
冰冷刺骨的水泼了他满脸,他剧烈地打了个寒颤,全身都在抖,半晌,意识才逐渐回笼,眼皮费力地睁开。
只见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榻上,一袭苍色,面无表情地撑着头,不知道看自己看了多久。
“张……张良?”
他问出这个名字,连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营中谁都知道张良,是个军师,平时疾病缠身不上阵,但只要见过他的,都不可能忘记这张精致柔和的脸,常常和沛公走在一起说笑,要是遇到了行礼,一般还会回以笑吟吟的眼神。
怎么都不该是面前这个一言不发的,眼神幽深寒冷的人。
周遭静谧漆黑,只有一根昏暗的蜡烛,堪堪能看见张良安静坐在不远处,并不给人蛇蝎阴冷之感,反而雍容尔雅,是一种习惯手握生杀的上位者姿态,顷刻间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侵入他心底。
“慎戎。”张良终于动了,不疾不徐地走到慎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慎戎下意识地要后退,才发现自己被绑得严严实实的跪在地上,手背在身后,根本动弹不得。
“属下只是一介近卫,不知犯了什么错,”慎戎心脏狂跳,但面上挤出一个笑,与那双眼睛对视,“军师要这般对我。”
“你的意思是,要我说给你听了?”张良语气上扬,似乎很欣赏他此刻的勇气。
“倒不如说属下有个疑问,”慎戎低声嘶哑地笑了两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帮刘邦?又为什么要来拷问我。”
张良眉心一跳,没有说话。
“张家世代相韩,你作为韩国司徒,在这里与区区平民厮混,还要助他夺取天下?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局面、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慎戎觉得自己找到了他的弱点,如蛇蝎一般咬住要害,“你悖主弃义,罔顾人伦!我们本该是统一战线,你却为了私欲抛下你的王你的国!”
“你给我嘴巴放干净!”一旁安静的阳厉闻言几近爆发,往慎戎前面大跨一步,挥拳就是要揍。
张良却抬手拦住阳厉,闻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对这番话语置若罔闻。
“我一开始以为是赵高死而不僵,要用此计让所有人不得安生,”张良没有顺着他的话题讲下去,而是迎着他目光,缓缓蹲下来,两人虽是平视,却依然有种难言的压迫感,“结果我居然忘了,荆楚芈姓慎氏……”
慎戎瞳孔骤缩。
“——是项羽还是范增?”没有半分蜿蜒,张良直截了当地问。
几乎就是下一刻,张良陡然伸手,掐住了慎戎的下颚。
风扬起帐帘,露出一丝月光。
这只手纤细修长,掐住慎戎下颚的力气却是出奇的大,完完全全地截住了他下一步动作。
“寻死可不行。”张良眯了眯眼,动作松开往旁边一退,便紧接着阳厉伸来一只手把慎戎的领子揪过去,两股劲风传来,慎戎的哀嚎被闷闷地捂在手里,半晌,才趴在地上吐出一滩鲜血,几颗牙齿落在里面。
张良站起身,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抬起与鲜血擦身而过的脚往后退了一步,还是那种冷淡得让人害怕的俯视。
“项羽优柔寡断,迟迟不愿杀刘邦,而范增唯恐刘邦成大患,所以趁怀王分军之际安□□们来到刘邦身边,等的就是刘邦出什么差错把项羽惹生气了,”张良轻笑一声,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最好是一生气就乘机把沛公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我猜得对么?”
剧烈的疼痛让慎戎几乎眼冒金星,匍匐在地上呜咽许久,才支支吾吾地捂着双腮,在地上趴着扭动,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有哪些人?”张良走到一旁。
慎戎太阳穴猛烈颤动,双耳轰鸣,只听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手帕浸水的声音,悄悄张开发麻的牙根。
“你不用想着把其他人引来,你不是全都看到了吗?因这私情,哪怕我当场把你拖出去杀了,沛公也不会归罪于我,只会担心我手疼罢了。”张良却像是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可这人分明背对着他,手下水声晃荡,“我暗中请你过来,明明是为了你好,可你以怨报德,好生可恶。”
说着,“啪”地一声,阳厉把一封密信扔到他面前的地上,他都不用仔细看便知道这正是他揣在怀里打算送出去的消息,正面写的是刘邦入驻咸阳宫,后面有补上的小字“刘张二人交行甚密,状似魏安卫灵。”
“你只用告诉我,这军里从上到下,有哪些人是范增的。”张良拿着润湿的丝绢过来了,暗淡的蜡烛照不亮他的神色。
另一人伸手,如翻案板上的鱼一般,不由分说地把趴跪的慎戎翻了个面,让他正面朝上仰躺着。
张良再次蹲下来,手掂了掂那湿丝绢,缓缓倾身靠近他。
“说不说?”
慎戎满脸汗珠,只能看见这张清丽的脸渐渐接近,凑到自己不远处,声音柔和地问他。
“你告诉我,或是我自己去查。”张良把丝绢展开,不疾不徐地从他鲜血淋漓的下巴开始往上盖,语气没什么波动,仿佛已经在看一个死人,“你知道的,结局可是完全不同。当然,我知道你会选什么,为国捐躯嘛,君子所为。”
张良的动作轻柔,如果忽略他的问题与冷淡的神色,不得不说这光景活像一个来伤兵营关心兵士的军师。
但慎戎太清楚了。
这张被水渗透的丝绢会顺着他的五官轮廓而落下,掩住他的口鼻,随着他的呼吸而将其堵得严严实实,他将会因不断增加的几张薄如蚕丝的绢帛活活窒息而死。
张良连杀人都是不带烟火气的。
直到那张冰凉的丝巾终于完全盖住他的脸,眼前只有被遮挡住的烛光与丝巾独有的纹理,随着呼吸而与他五官紧密粘连之时,一种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恐惧顿时席卷了他。
他喉咙微动,发出怕死的绝望呜咽,开始强烈地摇头。
“怎么了?决定要说了?”如冰封的张良终于消融些许,带着事情正如自己所料的那种愉悦,轻飘飘讽刺道,“看来你的王你的国,也没那么重要啊。”
慎戎不顾嘲讽,舂米般疯狂点头。
丝绢下一刻被掀开,张良看着涕泗横流的慎戎,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又弯起眼睛笑:“早点答应不就好了么?”
说罢,他把丝绢往慎戎身上一扔,朝一旁的阳厉吩咐道:“松绑吧。”
绳索窸窸窣窣地被卸下,张良冷眼看着如获新生发抖的慎戎,补充道:“明日你自己去给萧何说,名单记得给我一份,不要再做什么小动作,毕竟自己的命才最要紧。”
慎戎深深抹了一把脸,看张良在月光下露出满意的微笑,依然清冷秀丽,刚刚仿佛只是个梦,猛地打了个寒颤,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张良叹了口气坐下,看阳厉还在往外望,语气有些疲惫,对他说:“这人不敢做什么,毕竟不把名单交出来,死的就是他自己。单独审他是为了他好,他会想明白的。”
阳厉撇了撇嘴,回头看张良一眼,蹲下去把地擦干净:“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沛公,而是告诉萧军师?”
“不想让他知道是我审的,”张良眨了眨眼,神色暗淡几分,轻笑,“大概是因为私情吧。”
“私……我就知道你要生气,”阳厉把沾满血迹的帕子往炉子里一扔,烧得噼里啪啦响,“这人通敌就算了,还瞎传你和沛公有龙阳之好,诶?你说这种谣言传出去有什么用?”
张良歪头看他,无奈地皱眉,笑着叹了声气。
阳厉想半天没想明白,把水放上去烧,刚刚忙了半天,茶都凉了:“不过萧军师肯定会懂的,到时候让这慎戎传点假消息过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人蹲在炉边说完,也不知道自个儿想到了什么场景,吃吃地笑起来。
张良柔和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阳厉没听到人声,转头看他,发现张良看上去还是没太高兴,抿抿唇,小心翼翼道:“子房,你是不是被那家伙胡言乱语伤到了?”
什么罔顾人伦悖主弃义的,骂得也太过分了……
“怎么会,人逼急了什么都说,”张良却摇摇头,掩了眼底的落寂,提醒他,“水开了。”
“哦!好。”阳厉手忙脚乱地开始沏茶。
滚水翻腾茶叶,顺着水汽漂出清香,张良默默地看着茶叶静置,没头没尾地突然道:“要是……要是有那么一天,你记得好好跟着沛公。”
“什么?”阳厉刚坐下,被说得一懵,看他神色,又不似在开玩笑。
“当我乱说的,”张良回过神来,轻咳两声,冲他笑,身上那种幽深的悲伤一下子被扫除了,“等我把衣服换下就走,明天有时间替你洗了。”
张良的衣服全部要过刘邦的手,怕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过来是先换了阳厉的衣服。
阳厉吹了吹热茶,这个天不算太冷了,茶冷得不快,现在还是烫的,浑不在意地摇头:“有什么好洗,横竖也没脏,到时候再说。”
“活得太糙,以后怎么讨媳妇?”张良走到一边换衣服,笑着教训他,“我可不帮你说好话啊。”
阳厉耸耸肩:“还早着呢,要急也是你先急。”
张良笑笑不回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呆了半晌,一人品茶一人换衣,倒像是重回以前两人疲于奔命的时候。
住得不好,两人挤在一间已经是委屈其他兄弟们的结果,深夜他俩便自做自的,虽不说话,但也是亡命道路上的陪伴。
不知是不是夜深导致的,张良正有些怀念,就听阳厉也长叹了一声,感叹道:“怎么感觉……你像我娘呢。”
正感怀的张良:“……”
他披上衣服的动作卡在半途,默了半晌,才心平气和问:“怎么说?”
“我娘以前也喜欢一边做事一边数落我,经常说的还是你的事儿呢,训我不爱读书整天滚得满身是泥,以后没姑娘要我。”阳厉捧着脸,有点淡淡的愁,“有点想我娘了。”
他在这感伤,张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把其他话咽下去了。
阳厉摇头晃脑几下,忽然一顿,翻身而起来到帐边,低声喝问:“什么人!”
张良的袖子套了一边,同样屏息凝神地看向门帐。
夜深人静,外头没什么声响,连门帐都没点晃动。
两人对视一眼,正要动作,只见门帐忽然一掀,大片银色月光照进来,风轻轻一吹,那细小烛火便熄得只剩烟。
一道高大人影沐浴月光站在门口,表情看不出喜怒,眼神在警惕的阳厉上过了一遭,直直停在衣衫不整,外衣只套了一边袖子的张良身上。
张良听见自己倒吸一口冷气,几乎僵直地把自己塞进衣服里,又低头仔细整理。
本该睡着的刘邦站在那里,挑了挑眉,哼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回答刚刚阳厉的问题:“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