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陛下又去上林苑了。”一个太监行礼,禀报道。
赵高还是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写字,墨浸透丝帛,半晌,他才有反应。
“上林苑……”赵高重复这个词,有一丝戏谑,“我常常在想,陛下果真一点察觉不到吗?”
太监闻言一颤,没敢接话。
胡亥上一次去上林苑,是被赵高打发过去的。
在他打猎的那几天,宫中血流成河,赵高指着一头鹿说是马,将所有说是鹿的人都杀了。
昔日纣王暴虐,朝歌城里可能也不如这般景象。
“还是说他其实早就察觉了?”
赵高自言自语,也没想要回答。
正想着,外头又跑来一个太监传话:“丞相,那楚军已至武关外,派了个使者求见。”
“楚军?”赵高心思流转,“主将是谁?”
“刘邦。”
“他们竟已至关外?”赵高有些惊讶,但却不慌乱。
他太清楚这些贼寇了,说白了也只是要钱与权,大多都目光短浅,只需以利诱之。
太监看赵高没有要见的意思,揣度着问:“丞相,那奴婢去把人……”
“不,留着,”赵高叫住他,“我要与他好好说一说。你一会儿再去请我弟弟和女婿过来,让他们在偏厅等我。”
“算着时间,宁昌也该要回来了。”
刘邦的文武心腹齐聚帅帐,正点灯等着出使秦宫的宁昌返回。
出使敌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自古以来和谈不成先斩使者的例子并不少,众人见不到宁昌,心里一直都是吊着的。
不知过了多久,宁昌才匆匆赶来,进帐还没站定,就被一群人的炯炯眼神给盯得后退三步。
他咽了咽口水,行了礼,对刘邦禀报:“那赵高说可行,他会杀掉胡亥,等沛公进城与您平分关中,从今以后共治秦国。”
说完,还递上了一方写好字的绢帛与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龙纹,色泽温润。
刘邦看都不看,闻言嗤笑:“他倒大方!”
帐内众人都是聪明伶俐的,听了赵高的意思,全都是犹疑的态度。
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那么轻易分出权力?
萧何更是皱着眉直接说:“怕是有诈,能离间二人便好,这阉人的话就不听了。”
秦国武关,崖高谷深,狭窄难行,要从山腰盘曲而过,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他们的首个计划,是尝试能否绕过武关,直接进入咸阳城,于是由宁昌带了和谈信递与赵高,希望此人能做内应。
不过,这个计划大概率无法实施,也太不可控,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希望能让赵高胡亥二人能够离心。
刘邦点点头,同意了萧何的想法。
可接下来就有一个严峻的问题,刘邦朝穿着盔甲的几位将军问:“只能攻打武关,可又如何攻打武关?”
“直接打是打不下来的,”樊哙清楚本军实力,直截了当,“秦军据此关能以一当百,硬闯反而耗损兵力。”
曹参同意他的看法:“这武关北倚岩崖,南临绝涧,东有四岭,其他地方绕不开,上岭却只有吊桥,兵马不好走。”
帐内一时沉默,竟是走入了死胡同。
就在众人沉默时,张良却忽然发了话:“沛公,不能硬攻,便只能智取。我们于夜深人静之时悄然上山按兵不动,引了守军视线,使其懈于防御,再以精兵猛攻,或许能行。”
“可行,却不好行,如何能扰守军?何况还要短时间内一举破城……”曹参不太同意。
刘邦看着张良,低吟半晌,忽然理解了其中关窍,笃定道:“带上说客与精兵,可以。”
萧何也点头:“如今天下大乱,连章邯也降于项羽,他咸阳宫中各项举措更是尽失人心,有几个人会愿意拿命来守个要破的江山?何况营中郦食其与陆贾口才上佳,带着赵高的娟帛与玉佩,同守将多许些好处,吃饱喝足之时,不最能让人放松警惕?”
“只是偷袭守军一定要抓住时机,一举拿下才行。”张良有些担忧地皱眉。
“我亲自带队。”刘邦点点头,“山道难行,点少数善攀的精兵跟着我就行,其余山下接应。”
又讨论了一会儿,众人便都下去做准备了,反而是想出方法的张良有些情绪低沉,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子房?”刘邦过去黏他,和他并排坐下,“怎么了?”
张良叹了口气,握住身边人的手,“武关险峻,易守难攻,我——”他抬头皱着眉看刘邦,“我担心。”
“打不过便跑,我灵活得很,不会有事的。”刘邦被这眼神看得心软,低头蹭了蹭他鼻尖。
张良却放不下心。
他真正担心的不是武关,而是更远的未来,他直觉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一时半会却想不起,心里有些没底。
但他也不能现在就对刘邦说,刘邦过几日就要上武关,千万不能乱人心绪。
思来想去地让人心烦,张良正焦虑着呢,只见刘邦盯着人半晌,伸手抚上他的眉心,轻轻揉开,嘴里还念叨:“整日皱着,跟个小老头一样了。”
张良无奈抓住他的手,催人赶快准备:“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回去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才是。”
刘邦闻言啧啧称奇:“这里是我的帐,我回哪里?”
空气凝固一瞬,张良颇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脸红到耳根,心思太乱,想得太多,忘了这里是帅帐。
他佯装镇定地走了两步:“那我走。”
“哪家军师敢做这等事?霸占主帅的营帐就算了,还要赶主人出去?”刘邦揪着小辫子不依不挠,伸手把他拉在原地踉跄两步,“我看你心思不简单啊。”
张良走又走不动,和刘邦拔了两下河,恼羞成怒,瞪向他:“你说对了,我就等着哪天把你从位置上踹下去,自己找个山头当大王。”
“你当了山大王,那我怎么办?”刘邦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伸手搂他腰际,抬头可怜兮兮地看。
“你?你是谁?”张良低头轻笑一声,掐他的脸,嚣张道,“本王可不认得你。”
张良的长相本就精致得没有半分邪气,最近过得顺遂,两颊圆润些许,做出轻佻的表情也没那味,反而勾起坏人的坏心。
刘邦由着他登徒子般勾起自己下巴,眨眨眼睛,无辜道:“你不能上了位就什么都忘了吧,你不是我夫君吗?”
声音消亡一瞬。
“什、什么夫……”张良腾地就红了,连忙要撒手,却被刘邦拉住不准走,手指被迫颤颤巍巍地保持着刚刚挑他下巴的姿势,“你胡说什么?”
刘邦太懂张良这种人了,知道这位是有点古板在身上的,哪怕明面没表现出来,在心里也是把自己居于大丈夫的位置,这一句肯定把他给伺候开心了,整个人红得快熟了,嘴上不高兴,眼睛却亮晶晶的。
“你忘了吗?神明可是见证我俩洞房花烛的,”他抬手把人扯了坐在怀里,从白皙的脖颈向上咬,含了发红的耳垂,凑到张良耳边低声唤:“我的夫君。”
这词儿叫起来挺新鲜,而且叫一声张良便僵一下,刘邦能感觉到怀里的人逐渐变烫了,甚至还想要侧身躲避,了然地轻笑着咬开他衣襟,含糊唤个不停。
“你……”张良伸手抵他胸膛,咬着唇纠结磨蹭了半天,才又羞又恼地骂他,“你轻点!”
“好啊,今天咱们慢慢来,”刘邦把人抱起来往床上去,“都听夫君的。”
忽然腾空,张良下意识环紧他的脖子,把发烫的脸埋他颈间,独属于刘邦的气息环绕他,闹得他脑子里一团浆糊,一直到被天翻地覆地按在被褥间才堪堪反应过来,没什么底气地嘟囔了一句:“总没个正经……”
“正经啊,怎么不正经了?”刘邦看他圆润的肩头,伸手揉捏出淡淡红色,喉咙有些干,“我说到做到。”
“做到什么?”张良窝在被褥里,看着衣冠完整的刘邦,有些提防地揣摩这人不怀好意的眼神,殊不知这副样子如被叼出窝的幼兽,在别人眼里威胁不足,反而怜爱之心愈加满溢。
刘邦盯着他,眼睛都不眨,轻笑一声,认真道:“都听我夫君的,不要我做的我不做。”
他说得认真,做的事却一点不正经。
“你……”张良急促呼吸半晌,后知后觉懂了他的意思,“刘邦!”
“诶,在呢。”刘邦装傻回应,但属于他的气息压下来,却将将停在他唇边,若即若离,只能感受到一点清浅温度。
张良条件反射就要仰头把唇迎上去,谁知刘邦却略略一偏头躲过了,坏心眼地朝他耳朵吹气,咬了咬发烫的耳朵,惹得人又是剧烈一颤。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张良总是能感受到刘邦身上独有的那一种气息,是干燥的,清新好闻,混着淡淡皂角味,像是在阳光下晒得很久的被子,温暖得使人下意识靠近,又安心得让人眷恋无比。
这样的味道独属于这个野蛮生长于乡野的男人,张良深吸气,却还能闻到纯净气味中混着的药香——这是因为他的衣服长久与张良放在一起,那点挥之不去的药味一同浸润了两人的衣物。
是的,张良想,与此同时,这还是他的刘邦。
这样的想法把他的心与胸膛填得满满当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帐顶半晌,微微侧头,吻了吻刘邦的耳尖。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刘邦低笑,张良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有些紧张地捏住他身前的衣服,手心都泌出汗来。
气氛又热了好几分,张良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密密麻麻的空虚感让他眼角微红。
“说出来,”刘邦循循善诱,耐心十足,是逮捕困兽的猎人,“嗯?”
张良难堪地闭上双眼。
焦灼的氛围烧得人难受,就算他紧闭双眼,刘邦的气息也灼热无比,避无可避。
“进……”张良几乎是挤出来的话语,颇有种英勇就义的破罐子破摔,“进来!”
按计划,刘邦要带兵先摸黑爬上山,等第二天郦食其与陆贾前往游说。
翌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天黑。
众人依旧聚在帅帐,却迟迟不见刘邦张良的身影。
片刻后,只听不帐外传来一声罕见的怒骂,竟是从那位谪仙般的张军师口中出来的。
“快走!今天都别让我看见你!”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只见刘邦掀帘走进,嘴上对众人说着抱歉,脸上却笑得荡漾。
他明明已经拿“郎君”“夫君”两个称呼叫张良了一晚上,谁知大早上唤这一声像踩了张良的尾巴,逗得人面红心跳,恼羞成怒。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依旧门清的萧何轻咳一声,明智地把话题转到军务上。
最后背上一巴掌打得现在还在刺痛,刘邦不太在意地耸耸肩,继续要讲话。
商讨了半天,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却听外面略有喧哗,隐隐还能听见张良的惊叹。
下一刻,张良掀开门帘,欣喜道:“沛公!诸位!好消息!秦宫有人逃出来了!说赵高逼宫,胡亥已死!”
刘邦与张良对视一眼,霎时了然用意,一锤定音道:“详细的回来再说,郦食其与陆贾何在?不要再等明天,今日趁秦宫大乱,现在直接前去游说敌将。”
*
咸阳宫。
血腥气仍弥漫大殿,微干的血液溅射,蒙住了金龙精雕细琢的眼睛。
本是该歇息的晚间,殿内却站满了大臣,表情皆肃穆,或紧张或悲愤地盯着站在最尊贵之处的人。
赵高抚摸那枚从胡亥尸体上摘下的玉佩,用力到手指都发白,他几乎是有些魔怔地紧紧描摹玉佩的轮廓,像是要把它镌刻入血液之中。
“胡亥死了……”赵高眼眶微红,不是因为悲哀他教大的学生,而是因为无法抑制的激动,那样狂热的眼神让第一排的大臣几乎战栗,“他们都死了。”
众大臣面面相觑,连呼吸都放缓,生怕被赵高注意到自己。
赵高的女婿阎乐望了一圈,深吸一口气,率先行礼跪拜,大声道:“丞相,您——同样是嬴姓赵氏的血脉!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丞相登基为皇!”
阎乐的声音中气十足,言辞恳切不已,像是真真切切地在为大秦的未来着想,声音在沉默的大殿中绕梁许久。
赵高急促地喘息一声,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生于隐宫,身体残缺,花了别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去读书认字,终于在一朝得见圣驾,成为中书令掌管皇帝车舆。
是那一天,皇帝纡尊降贵地走到他面前,让他抬起头来。
赵高连呼吸都忘了,微颤着抬头,眼神从漆黑衣袍上绣的金色玄鸟一路向上,将泛起的华丽光泽尽数收入眼底,最终撞上这位千古卓绝之帝王的眼神,明亮锐利如剑,又沉静包容如海。
赵高连忙又埋头跪拜。
“听说你精通秦律?”皇帝问。
“大秦律一直存于奴心中,不敢有一点错漏。”
“哦?”皇帝颇有些惊讶,“自己学的?你认字?”
“隐宫苦闷,秦律精妙,奴求知若渴。”
皇帝本就常以秦律事无巨细皆有法式而自得,闻言极其明显地被取悦了,勾了勾唇,转身离去。
赵高看着玄鸟渐渐远离,额头的汗在地上滴出几个圈。
“送去教胡亥吧。”皇帝顿步,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宦官,“这人还不错。”
轻飘飘的一句话,从此与那只精致的玄鸟一同深深刻进赵高心中,再由经年累月的反复琢磨,最终铸成如今的结局。
赵高回过神来,看着座下百官,太懂嬴政为何寻仙问道只求长生了。
没有人能抗拒滔天权势,在站上来的那一瞬间,不管是谁都会被困在这座椅之上,感情、思想与行为皆戴上权欲枷锁,每走一步都是为了它。
赵高坐下来,那种满足感让他几乎战栗,他看向百官。
回答他的却是沉默。
除了阎乐,所有人都低头不从,昔日被指鹿为马吓得溃散的百官,今日却破天荒地硬气起来,只用沉默带给他漫长的拒绝。
这就像一桶凉水,把方才还兴奋的赵高一下子泼得手脚冰凉,清醒无比。
还不等他再说什么,只见大开的殿门前一道身影挺立。
赵高面色发白,只觉天旋地转,直到门口传令的宦官清了清嗓子,抖着声音朝里面通报。
“公子婴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