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延禧宫,张思云背后虚汗直冒,衣衫洇湿了一大片。
张思云仰躺在贵妃椅上,突然口干舌燥,春梅为她端来茶盏,张思云就着春梅的手,喝得茶盏见底。冬雪替她擦干下颔处的水渍,问道:“小主今儿这是怎么了?”
张思云将方才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冬雪紧紧攥住帕子,追问:“那凶手可有抓到?就算是没有找到,那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张思云疲倦地摇了摇头,“死的人是一位宫女,内务府不会管这些事的……”
一旁的春梅不停抽泣,声音带着些愤懑:“娘娘,难道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春梅!”秋雁蹙了蹙眉,小声嗔了一句。
张思云瞥了春梅一眼,她知道春梅是因为信任她才愿意与她说这些心里话,若是换做别人,春梅断然不敢这么说的。当然她也没机会这么说。
张思云拉春梅到贵妃榻上坐下,摸着她的脑袋,柔声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封建制度,礼教人心,有时都会成为压垮一个人的巨石,我们不去制止,不代表那些事情是对的。”
“今日这话我们就当没听过,以后守着旁人,切莫如此冲动,一定要谨言慎行。”
“奴婢明白了,娘娘。”春梅抹掉眼角的泪珠,点点头。
张思云起身走到里间,挑出一件品月色缎绣蝴蝶纹氅衣换上:“我想去安答应那里看看,午膳你们自己先吃着吧。”
秋雁领着一众奴婢福身行礼:“恭送娘娘。”
张思云踏入偏殿,看见安陵容正在做刺绣,这回她没有像上次那样轻哼着歌谣,神色也是一脸凝重。
“安妹妹在做刺绣?”
“是云姐姐来了。”安陵容停下手中的动作,仰头看她,眉宇间的凝重这才散去些许。
张思云轻抚着上面的兰花纹样:“多么巧的一双手,论绣工和乐曲我是远不及你的。”
“姐姐过誉了,陵容做这些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安陵容羞涩垂首,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看来她也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豪。
张思云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姐姐,你怎么了?”安陵容担忧地看着张思云明显不太好的脸色,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动作。
“我没事,可能是风寒吧……”
安陵容一撩刘海,将前额贴在张思云的额头上,张思云只觉得额上一片冰凉,忍不住想要靠近,一时间温热的吐息交汇在一起,令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张思云盯着安陵容微微颤动的睫毛,清澈的眼眸中映着她的倒影,像一个漩涡要将她吸进去。
安陵容端正身子,两人的距离再度拉开,张思云听着她喃喃道:“姐姐的风寒怎么还没好,反倒瞧着更严重了?”
张思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是将目光撇开。她原本就没病,只是突然染上的风寒。若是让秋雁知道定要责怪她晚上开着窗子入睡了。
安陵容低垂着眉梢,眼中满是担忧,她猜测道:“是不是今早被吓着了?”
像是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她连忙招呼:“宝鹃快去请太医。”
张思云抬手拦住,“不必麻烦了,回去后我自请太医便是。”
“姐姐便不要推辞了,我初来延禧宫,你是最照顾我的,吃的穿的用的都挑最好的给我,如今也让妹妹照顾姐姐一回,好吗?”安陵容再次露出乞求一般的神色,张思云也不好再推辞,只得依了她的意思。
等太医过来,张思云已经昏的睁不开眼了,从听到声音判断,替她把过脉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太医。
“娘娘只是受了些风寒,并没有什么大碍,我配下几副药先吃着,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那年轻太医收拾好药箱,刚准备告退,张思云虚弱地叫住他:“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董让。”董让转过身向张思云作揖,后者点点头命他退下。
要想在宫中立足,在太医院最好有一个自己的线人。前些年她疏于培养,如今牵挂的事多了,牵挂的人也多了,张思云意识到,她是时候必须做点什么了。
安陵容命宝鹃将药材拿去主殿,又问:“姐姐,可是认识那位董太医?”
“不认识,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张思云起身批好狐裘,勉强笑了笑“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去千鲤池赏鲤鱼去。”
……
千鲤池中,有上百条锦鲤游动,水波微澜间泛起一层层涟漪。魅红的影子躲藏在枯荷底下来回游弋。
安陵容边散着鱼食,边道:“这里的荷叶都枯死了,这些鲤鱼倒也挺孤单的。”
张思云满目怀念道:“我家门前就有一个鲤鱼池,那里的池底堆满了铜钱,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都可以往池子里放下一枚,祁佑来年诸事顺遂,好运连连。”
“那我多投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多许几个愿了?”安陵容让宝鹃拿出钱袋,细细挑出几枚半新的铜板投入池中,她双手合十祈祷。
“祝愿额娘在家中万事顺遂,祝愿姐姐的风寒早日康复。”
张思云怔怔地看着安陵容姣好的侧脸,她差点忘了,现在的安陵容也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天真的少女,
“那你自己呢,”张思云问道“不为自己许点什么吗?”
安陵容满心虔诚地许愿:“愿我早日承蒙帝王恩情,为家里争得一份殊荣。”
张思云神色复杂,手指有节律地敲打着大理石围栏,“我只愿死后身入皇陵,魂归故乡。”
安陵容眉目低垂,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姐姐何必如此哀愁,你如今身为嫔妃,又为天家诞下了公主,应该高兴才是啊。”
张思云的双眼如一汪沉寂的死水,缓缓吟道:“……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怏。
她心中的渴望,安陵容怎么会懂呢,一个异世的幽灵在这深宫之中徘徊,最终的命运也不过是这满塘的枯荷,陷入泥沼罢了。
安陵容在腹内搜刮着话题:“听碎玉轩的小太监说,莞姐姐病了,不如我们去看看她吧?”
“我刚染了风寒不便见她,就劳烦你代我去看看吧。”
“这样也好。”安陵容细细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两人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我观姐姐身上的香囊都用旧了,于是我便连夜做了一个新的给姐姐。”安陵容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绿色织花锦香囊,递给张思云。
后者接过香囊,一时哑然:“这织花锦如此贵重,怎么想起来给我做香囊?”
“给姐姐用的自然是值得的。我喜欢和姐姐们在一起。”安陵容目光明净,看向张思云的眼睛时带着几分真挚。
“我替姐姐把它戴上吧。”安陵容将香囊系在张思云的腰间,至于旧的,被她放在掌心里。
张思云勾住那枚旧香囊上系的细线,许是疾病总能催生出人的情感,她目光黯淡,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这个香囊原是小朔绣给我的……”
“小朔,就是姐姐你前天念叨的那个?”
“她原是我身边的一位宫女,当年我怀孕时不慎摔了一跤,不到九个月便生产了,好在我福大命大,顺利诞下了含曦,小朔却投了千鲤池……”
“为什么会这样?”
安陵容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嫔妃有惊无险诞下公主本是喜事,身为嫔妃的宫女自然会受到赏赐,又为何会寻短见,除非……当初的意外是她所为。
“大概是觉得对不起我吧……”张思云望着满塘的枯荷,眼角闪过一丝泪光,随即苦笑起来“明明我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嘛……”
“姐姐,陵容虽知自己人微言轻算不上什么,但……以后一定会变好的。”安陵容轻轻勾住张思云的一节手指,安慰道。
张思云没有回应,两人就这么站在静默的北风中伫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