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磨蹭蹭,江母和方怜在中秋之前总算赶了过来。
蜀中本就比不得京城,虽说街市也热闹,小商小贩操着一口川味方言,街头的东西都以蜀中人的偏好而定,食物多为鲜香麻辣的,衣裳多为蜀锦的,小玩意儿也多是哪食铁兽和川剧任务的原型。
这京城则集八方来客于一街,各地方言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在背后指着脖子骂你都不知道。江浙一带的甜味小吃,川蜀的麻辣地道,西北的牛羊肉,东北的大鹅,集聚一堂。
来来往往人们身上穿的也各式各样,浓眉大眼的北境人,还有白宛长相的西凉美女,东南一带的人偏秀气端庄,本地人则多高达魁梧。
江母与方怜看得眼花缭乱,此时怀中的小宝也没有闹腾,顺着马车掀开的一角,偷偷往外望,被外头车水马龙的热闹给吸引住。
江山早早在府门口等着母亲和妻子,见着车轿来了,殷勤地上前去接驾。
“母亲,这一路辛苦了。”江山身材在边塞练得魁梧,将坚实的臂膀伸出去当扶手。
两人望着气派的江府大门,两只石狮子威武矗立于两侧,门庭宏伟,阁楼成片,两人不禁张大嘴巴。
江母此时像是想起什么,四处张望着,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小厮和婢女,和她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子,只是这将军府中护卫为多,更显威严。
出走半生,归来,再进宅院。她感慨万千,眼中既有对儿已出息的欣慰与自豪,更有幼时在宅院中唯唯诺诺,担惊受怕的回忆。
她当时虽衣着华丽,却无心在意,只怕一个行差踏错,便落得万劫不复。
都认为她当时嫁给江父可惜,虽是破落门第庶女,气质姿色上对比于江父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确是倒贴。
她却满心欢喜,不是因为嫁给了心爱之人,而是能够逃脱宅院,纵使生活苦些,也好过于寄人篱下,随时身陷险境。
江家的日子却又再一次跌破了她的期望,商人重利轻别离,新婚之后,这丈夫几日难得见一回,情,自是没有。
后来生意不景气,他染上了酗酒,回家动辄打骂,毫不顾忌儿女的感受,她也想过离开。
她并不是生来就软弱,未出阁时,世俗目光困扰着她,现在看来,那些都不算什么,但是手边多了两个牙牙学语的小团子。眼巴巴望着她,一口一个娘亲,她不能一走了之。
江母当初的丫鬟认得侯府刘夫人的大丫头,侯府当时恨不得将江水送得越远越好,一来二去,看在大丫头的信用上,江水来到了蜀中。
可江母的丫鬟之后染疾去世,孤身一人,将江水托给了她。
这个小丫头刚来的时候一声不吭,就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四处张望。这是她来到一个新环境时的第一步,打探敌情。
她当时病还未好,躺在被窝里,张口就是:“我母亲不要我了,之后就拜托您了。”
童声稚嫩,语气平静,却惹人心碎。
江母将江山拉出来,介绍她以后就是他的妹妹。
江山当时也是跟在江母身后的跟屁虫,看见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白嫩的脸上毫无血色,哭着喊:“我不要这样的妹妹,她都要死了。”
一巴掌落在他的屁股上,小人儿差点没站稳,向前踉跄一步,哭得更渐委屈。
手上的泪水还未干,一边哭一边摸着江水的脸蛋,表示同意。
转眼间,孩子们都大了。
“江水今日没来。”江山看出了江母在找妹妹,讪讪地说。
江水虽然想念江母,但心里还是跨不过去,因为她再一次被抛弃。
江母了解这个倔脾气的女儿,虽说之前都已通信,一时间又要长久地相依,她心里过不去是正常的。
方怜见气氛不对,连忙将怀里的娃娃抱给丈夫,这是这个家目前唯一一个毫无烦恼的人。
“快看,江满醒了。”
江山的目光被女儿吸引过去,粗糙的手在小团子脸上一顿揉搓。这个父亲表示爱意的方式也忒难受了。
小江满哇地一声就哭出来,声音十分响亮,在偌大的江府回荡。
江母和方怜可就急了,平日里两人对这个小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方怜看着姑娘稚嫩的脸上微微泛红,狠狠剜了一眼丈夫:“你当这是面团呢?姑娘家的脸能被你这握刀的手这样搓吗?”
天边红了一大片,火烧云堆积在西边,街上摊贩渐渐收工,夜市的摊贩蠢蠢欲动。
江水双手捧着脸呆呆这看着天空已经出现的月亮,今夜江母就在几条街外,她却不敢去见她。
裴回作为好兄弟,加上女婿,当然去江府溜达了一圈,却没看见自己的夫人,聊了聊便离开了。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这么久没见,不在江府多待一会儿。难道是怕我回来了见不着你哭吗?”
裴回打趣道,半撒娇半往江水身边蹭,这么久了她一有心事就喜欢坐在台阶上,冰一下自己的屁股,心事难道就会消散吗?
“我没去。”江水作若无其事状。
她这个性子,自己给自己添堵,却没有一个发泄口,只是嘴硬。见裴回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也不问,又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这是件开心的事,可就是矫情,就是不想去,侯府势力大,我才被掳了回来。江家没有人会强迫我,我就是对她抛弃我的事耿耿于怀。”
“你也说了江家没有人会强迫你。”裴回漆黑幽暗的眼眸,在火烧云的映衬下泛出暖意,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江水。
他进而顺着江水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天空,晚霞的光线顺着他的面庞洒落,轮廓处隐隐泛着光。他接着说:
“江夫人很想你,我去的时候一直在问你的事情,对我这个女婿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难不成是我太过完美?”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打趣,将江水内心的矛盾与自责冲淡,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慢慢来就好。
过了几日,江水还是闭门不出。江山这暴脾气找上门了。
“娘到京城几日了?你怎么一声问候都没有,真是养了个白眼狼,你今天给我过去见她!”江山在屠夫铺子和战场上练就的一身力气,轻而易举就将江水拖动。
“你干什么,江山,我不去,我不去。”本着逆反性格,这时候就算江水打算去江府,被江山一闹,绝对不去了。
推搡之中,裴回回府了,见自己夫人和大舅哥打成一片,愣在原地。又见江水柔弱一个小女孩,被江山拖得满地打滚,又好笑,又不忍心。
“江将军,怎么对我夫人下如此重手!”裴回快步走过去,将江水扶起。
他是没见过两兄妹之前打架的鸡飞狗跳,许是遗传了他们那泼皮无赖的父亲,两个人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裴回帮江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江水扶正自己的头饰。这哪像个夫人和将军的模样,活生生两个未启蒙的小孩。
“裴回,”江山此时脑子里已经没有了礼仪这个东西,退化成了蜀中混混的样子,还好裴回也不甚在意这些,“你就这么放纵她不见自己的娘,虽说不是亲生的,好歹这么多年养育之恩,说断就断吗?之前哭哭啼啼念叨的人是你,现在狠心绝情的人也是你!”
江水听着委屈,哇一下就哭了出来,并不是默默的泪水,而是小孩子一样哭喊着:“去见,我现在就去。”
江山心里也难受,眼泪也不争气地滚,一手挽住江水的胳膊就往外走。
两个人向对而哭的情境与当初第一次见面毫无差别,除了个子长高了,心智一点没变。
在一旁看呆了的星月,未曾想自己姑娘能有这么洒脱的一面,这些年在侯府也是委屈她了。蓦地发现江水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就与江山搂着肩膀哭哭啼啼往外走,急的不知所措,无助地看向裴回。
裴回闭眼点点头,让她快跟上去,替江水整理衣衫,不然平白落得个别人的笑话:
“告诉夫人,待会儿我去接她。”
江水与江母见面的场景,因为江山这一前提渲染,搞得分外忧伤。像是经历了生死,劫后余生才得以见面的母女。
江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这些年的隐忍,这些年的委屈,都一个劲儿的哭出来,不由分说,让人不知从何劝起。
懂的人知道这是母女重逢,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她们的至亲过世。江山在一旁一边流泪,一边欣慰地看着她们。方怜哄着江满,开心地看着母女俩的和好。
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何况,星月就是刘夫人这边的眼线。
江母和方怜搬来的事情让刘夫人知道了,她得知江水大哭了一场,才愤恨自己这些年错过了与女儿的相处时光,一切都晚了。
冬景见母亲闷闷不乐,也猜到了一二。自己也不方便插嘴说些什么,只得东扯西扯学堂的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