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听到自己夫人对自己纳妾如此伤心,双手抱于胸前,不禁翻了一个白眼。
人到绝境的时候,能抓住什么就会抓什么,那女子听后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转而泪水盈眶,膝行到裴回面前,破罐子破摔。
江水之前在蜀中的时候也见过流落的难民,甚至还有流放去的官家子弟。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被东家撵了出来,她原是在那蜀绣坊谋活计,却因错误糟蹋了一件绣品惹得老板大怒。
这些蚕丝本就名贵,因她是当时罪臣之女,在绣技上有所成就,才破格接纳她。本就不得待见,却又破坏了一大单子,自己的生计被自己断送了。
她虽衣着简朴,常年的闺秀举止却深深刻在她身上。江水记得她因被暴力推出来,一时没站稳,斜卧在尘土飞扬的街上。尘埃氤氲,她眼神里尽是绝望,她便如飞扬的泥土,被践踏在脚底,一文不值。
风扬起尘,也吹起了她的嘴角,江水记得她当时嘴巴是上扬的,绝望的眼神中带有一丝满足感。月牙般的笑容在此刻格格不入,她像是疯了,在这里无依无靠地疯下去。
江水不知道为何觉得她与自己很像,虽然自己有母亲和哥哥,但是也是被人抛弃过的。她不知好歹地将竹签上最后一刻山楂递给了她。
她凌厉的眼神里用仅剩的温柔回她以笑意,然后顾自婀娜地走进了街角的青楼。
她没有筹码了,除了这一身皮囊。
可怜,这是江水的第一印象。
后来听说秀坊送出去的绣品里藏了毒,死了人。
那批绣品最后一张是她绣坏的,前头每一张都经她之手。
那人家的夫人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这批绣品过于精致,层层包裹,唤醒毒液,当那女主人第一次摸到的时候,便定了结局。
可悲但心狠,江水回忆起那天,她感到后背发凉。
那家人来找人的时候,秀坊因为早已撵了她而逃过一劫。秀坊老板怔住了,虽然被当做枪使,但她在最后一刻,放过了秀坊。
青楼的事情小孩子一般就打听不到了,不过后来江水听说那群人找上门的时候她服了毒,安稳地躺在床上。
她去青楼并未出卖自己,而是当了几日花瓶,在生命的最后十分,竭力打扮自己,将在蜀中街头穿的粗布衣裳,吃的泥土全都藏在回忆里。
最后几日,她过得很开心。
江水不知道眼前这个跪在自己丈夫面前的女子心中是什么想法。她却知道如果有选择的机会,没有人会选这样的路。
太苦了。
她原是打算放到裴家的庄子里,观察一段时日,若是个好相与的,便配了良人,她也算有了依靠。
江水也相信裴回并不会纳她,她只是相信着,就像裴回相信她当初一定会同意嫁过去。
猛然间,一道光晃眼,那大夫从腰带间抽出一把雪白的刀。
直直逼江山而去,此时的江山背对着他,毫无察觉。只有江水和裴回眼里闪过惊恐。
裴回与江山之间隔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而江水里江山只有两步的距离。
他是没把江水放在眼里。
可江水没有犹豫片刻,冲上去撞向那人。
布料撕裂的声音,紧接着金属落地与地面碰撞的声音。
江山感觉背后一阵酸疼,惊恐回头间,江水已同那人双双倒地。
刀剑无眼,江水黛青色的袖子上渐渐浸出鲜红,似迷蒙远山间的红梅,开的耀眼开得触目。
江水顾不上疼痛,挣扎着就按住那人,可力气毕竟男女有别。堂上两名行伍之人,怎容他放肆,转瞬间两人都冲上去制服住那大夫。
裴回将江水扶起。眼里都碎了,俊秀而一贯冷静的的脸上浮出惊恐。
“江山,你要为我妻儿偿命!”
那人被护卫压在地上跪着,挣扎着怒吼:“若不是你半路带军转向北蒙。一群畜生,害死了我……”
他的怒吼到后来转向无力,开始低低抽咽。毕竟是个大夫,能拿刀行刺便已然突破了他的极限,这几下折腾,他已逐渐脱力。
凡是扯上身体与性命,见着暗红的血在滴滴答答滚落。所有人,所有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只是痴痴地等待他的答案。
从他结结巴巴,毫无逻辑的嘶吼中,江水听出了一些故事。
他娶了一位北境的女子,应就是他所说的北蒙人,还有一个儿子,母子俩生活在北境,他时不时于京中问诊,收入比北境好上很多。
因是快要临近他孩子的生辰,平日里过的简朴,孩子也不争不闹。想着这次多赚些钱,给孩子买些生辰礼物。
可他在京中一连接到好几个单子,迟迟没有回去,战争却开始了。
江山此次获得赏赐也是因为他突袭成功。大军本大胜而归,江山却察觉逃兵并不溃散,逃亡路线似有预谋,他临时率领从西凉北上,又急转向东,到达溃军藏身之处——北蒙。
士兵们刚大胜而归,斗志正高,又乘胜追击,绞灭了最后的星火。这正是皇帝看重他的原因。
可手下的兵士并不是人人都是正义之士,敌对的败将也不都是十恶不赦之徒。
有的军士杀红了眼,此刻又身在外地,闯入良民家为非作歹了起来。
兵将本多,这种事情江山根本管不过来,只能一遍遍喊口号,苦口婆心劝诫,可那大夫的妻儿因冲撞了某些不知好歹的人,丢了性命。
他回去的时候,地上只有已经干了的血迹,黑红斑驳。
他与周大人送来的女子相熟,知道彼此的秘密,正好目标统一,便一齐进了这江府。
以前江母给江水指空中戏风的蝴蝶,说风可以吹起一张纸、一片叶,却没办法吹起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与不顺从。
幼时的江水听了,捏捏自己肉肉的脸蛋说:“风不能吹起我,因为我重!”
蜀中街上尘土里的女子,没有顺从于命运,在自己的生命的结尾画上浓墨重彩的一道,随时冤冤相报,她结束了自己便也结束了这个链条。
眼前跪在地上看傻的女子,想必是不知道这大夫用自己的命在拼,只是呆呆地。她也没有顺从,只是在一条他人不齿的路上戏风。
这大夫选择了与蜀中那女子一样的路,只是他过于激动,失去了理智。这件事情应该怪江山管束属下不力,可人想作恶,他是阻止不了的。
他没有辩解,只是失神,像裴回当初刚到蜀中时一样,眼神失焦,看不清前路。
后来又有大夫急急忙忙被带进来给江水包扎,给江山涂药。堂上跪着的两人,还有屋中另一位女子被带出了江府,却也发配到了庄子里。
只是后话说,那假装怀孕的女子不甘心,又找到了周大人,想必为下一次被送走攀高枝寻找机会。另一个女子在庄内倒是本分,应是想过安稳的日子了。
江水她的结局后一阵心寒,生命的力量在与不顺从,冲动,莽撞,错误,绚丽,辉煌,不顺从带来的不止是迎风招展的花蝴蝶,也可能是将错就错,用鲜血泼出的山水画,只觉惊心。
堂上来来往往的人,混乱的场面一点点被擦洗干净。
“以后不能这样,听到没?”江山因为背上一阵刺痛,倒吸一口凉气,微眯着眼睛看江水,“我是上过战场的人,皮糙肉厚,戳不穿的。”
“没办法,本能反应,谁让你是我哥呢?”江水只是划伤了皮,她摇了摇越包越粗的手臂,俏皮地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江水很安静。裴回伸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在想什么?”声音温柔。
“想他们也是有苦衷,虽行刺的是我哥,但总忍不住唏嘘。裴回,这人怎么这么复杂,我有点看不清了。”
江水的脸蹭了蹭他的肩膀,更加贴近裴回。
“人非圣贤,生来便有贪欲,人心里想的什么,怎么能让他们轻易看破,各自经历不同,不妄想能感同身受,只是惊叹罢了。”
裴回低头看着这个忧愁的姑娘,小小年纪想的倒是复杂。他用手挂了一下江水紧皱的鼻梁,接着说:
“我也看不透我夫人啊,急急忙忙未我纳妾,竟连有身孕的也不放过。难不成夫人也喜欢美人?”
江水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急的脸上微微泛红,声音却故作镇定,毫不亏心地继续靠着裴回:“我留了后手的,我可不愿意与别人一同称这姐妹。不过,你要是想的话,我也就没有办法了。”
江水听到后心里是暖的,他知道江水的心意,却对这张嘴又气又笑,捧着江水白嫩粉圆的脑袋,对准粉嘟嘟的嘴唇就是一口。
“下次你再在外头给我纳妾,我可就不客气了。”
江水装作没有听见,转而扯向别的话题,撩开车窗帘子,外头华灯初上,中秋还没到,街头小贩,已经开始贩卖圆滚滚的月饼了。
“中秋节之前,嫂子和娘该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