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分,李宿夕嬉皮笑脸地钻进白黎的车里。
“我姐今天用车,漂亮的白小姐载我一程呗。”
白梨笑着别他一眼,“到东区来,变这么寒碜啦?”
李宿夕向司机报了东区的新住址,扣上安全带坐好,“我现在住我姐那,她最讨厌家里那一套。”
“我真是不理解你姐,放着家里的财产不要,情愿自己累死累活,我的话绝对忍不了。”
“哈哈,追求的东西不同,你怎么知道她是在忍呢。”
白梨不置可否地扭了扭脸,朝前面慢速掉头的司机吩咐道:“刘姨,一会儿我约了人逛街,先送李宿夕。”
“好的。”
轿车上路,李宿夕颇有兴味地看向窗外还没熟悉的风景。
“对了,你昨天什么情况,怎么和陆泉跳起舞了?”
白黎探究地对上李宿夕转过来的笑盈盈的脸,很快反应过来,“不会吧,你来真的?合着我那些话说给聋子听了!”
“反正——也无聊嘛,你不觉得昨晚那场面特好玩吗?”李宿夕狭长的狐狸眼微眯,狡猾又尽显调皮,他想起林松潜直白无视他的样子,歪头找了个合适的形容,“尤其是林松潜,比你说的可幼稚多了。”
“林松潜哪里幼稚,你别瞎说!”白黎忽然提高了声音。
立即品出了点什么,李宿夕坏笑道:“哦——我说呢,原来你不是忌惮林松潜,而是在意得不行、”
“那又怎样?”被拆穿了,白黎索性大方承认,“林松潜的气质你们这辈子都学不成。”
“诶哟——”
“你就酸吧,别看他一碰着陆泉就变个绵羊,他手段厉害着呢。”
李宿夕半是好笑地呵了一声,“能有多厉害,和自己的继妹光明正大谈恋爱、连跳个舞都要管的厉害吗?”
“其实…他以前也不这样,”白黎的神情渐渐沉下来,“都是因为、那件事……”
跟嗅到腥味的狐狸一样,李宿夕顿时来了劲,“哪件事?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
白黎不是很想讲那件曾轰动一时的事,这意味她又要去品尝一遍无疾而终的初恋。
因为家里的娱乐公司,她从小接触娱乐圈,也玩票式地当当模特。说是从小阅遍美色也不为过,在眼光变得挑剔的同时,她也渐渐明白了不少道理。
皮囊是廉价易变的东西,藏不住人的本性。
她还记得,有一次拍摄结束,和她搭档的男孩虽然长的不错,说的话却市侩得吓人,现在想起来依然令人反胃。
“你和那个摄影师关系不错嘛,他包你了?”
她开始理解表象带来的欺骗性,大概这就是成熟的标志吧。每每有这种感慨,她便会装模作样地按掉眼角的泪水——哎!世界上怎么就没有完美的男人呢?
不过,非要说的话,大概也是有的。
初三时期,白黎和林松潜分到一个班。
她撑着下巴观察右上角的林松潜,感觉每天上学都有了动力。俊秀干净的气质,待人接物温和礼貌,连藏于其下的冷淡也恰到好处地激起人的好胜心。
虽然出生名门,却从没有仗势欺人。和人对话时直视的视线也好,认真学习的姿态也好,都是那么令人不可抑制地心动,隐秘地渴望着他能为自己露出特别的神情。
她还特别喜欢他的手指,修长好看,骨节分明。偶尔他会在音乐课上弹钢琴,漂亮的手指跳舞一样轻跃,即使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白色校服衬衫,在她眼中,林松潜却聚集了所有的阳光,美好得如同初恋电影中的永恒画面。
于是,她决定把林松潜作为自己的初恋。
她一边暗藏心动,一边不动声色地接近他。家族一有聚会,她便会借此机会邀请林松潜。
他虽然会答应,但每次出场必带陆泉。
每次,陆泉,看到那个女孩的瞬间,白黎第一次品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那时的林松潜还带着孩子的稚嫩,体贴地照顾着陆泉,如同哥哥一样。她虽然心里焦躁,却反复说服自己,他们不过是从小长大,所以才这么亲密。反过来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是对陆泉冷淡无情,那才是没有人情味。
没关系的,他们是继兄妹关系,我还有机会。她这样反复告诉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暗恋实在是件自欺欺人的事情。
林松潜每次放学必等她,会无比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背到肩上。只要她出现就坚定不移的视线,情不自禁的温暖笑容,渴望取悦她的迫切浸透在他的眉间、眼神、动作。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和同学聊天,一边看着对面走廊里正与女孩说话的林松潜。
他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温柔吗?她愣愣地看着忘记了回应。
一场自以为是的暗恋,还没有开始就要烟消云散了。失恋的挫败感让她把愤怒转移到女孩身上。
她凭什么抢走她的初恋!他们的身份不配!性格不配!重组家庭的兄妹传出去也是□□!林家绝不会允许!
但当她站到陆泉面前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泉当明星一定会很火,她近乎条件反射地判断到。清丽秀美的相貌,匀称修长的身高,乌木般的黑色卷发轻轻笼着她莹润的脸,但这张近乎纯净的脸上,却有一双聪敏警惕、视线笔直,却又似乎藏着早熟忧郁的眼。
她还没开口,便听到陆泉冷淡的声音:“喜欢林松潜就去告白,别来烦我。”
真、让人讨厌!一点都不给人面子!林松潜怎么会喜欢这么没礼貌的女孩!
但原因…其实也没那么难懂。
他们之间有她无法跨越的时间,无法想象的故事和无法到达的秘密。独自沸腾的暗恋就像一场陡然炸开的烟花,她默默地看着它落下,有硝烟余味,染着潮湿在心底渐渐熄灭。
但最起码,那时候他们还是表面兄妹,直到那件事为止。
那本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上着她讨厌的数学课。楼下闹哄哄的,学生们只以为是体育课太闹了,突然,走廊里响起人奔跑的急促脚步,学生的视线顿时被吸引过去。
“陆泉同学在吗?”
那个学生猛地拉开隔壁教室的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又响又乱地在安静的走廊里振动。
她注意到瞬间抬头的林松潜。
“请跟我走一趟,陆泉同学,快一点!”
教室里立即发出乱哄哄的猜测声,她看见林松潜立即站了起来,在老师惊讶的询问中径直往外走去。她想也没想,快速起身跟上。
还没有走近,便见那个学生已经拉住陆泉的手匆匆往外跑去。
两人正巧与他们擦肩而过,少女在奔跑中回过头,黑发飞舞,饱含疑惑的双眼在林松潜脸上一点而过,就被强拉着跑远了。
她正愣着,身边的林松潜已经自动向前追去。
她心里一慌,不由大喊:“林松潜,等等我!”
她竟也控制不住地跟着追过去,几个人就像拍电视剧一样你追我跑,荒谬得让她有些想笑。
操场上,阳光正好。远远可见一群穿着运动服的人围成半圈,纷纷伸着脖子看向高处。她喘着气顺着众人的视线眯眼望去,天空一碧如洗,天台边缘坐着一抹灰色人影,在巨大的蓝色幕布下摇摇欲坠。
见陆泉来了,众人带着颜色各异的表情,迎着她自动分开一条路。
体育老师掩着手机递给陆泉,他已经满头大汗,“陆泉,好好和他说话争取拖延时间,等警察来。”
林松潜在一旁着急问道:“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陆泉和他说?”
老师根本没空解释,她听见一旁的学生说:“那个人要求和陆泉通话,说什么他都不听,还把天台上锁了,人上不去。”
她看着林松潜俊雅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复杂得看不懂。
老师打开免提,陆泉显然还在状况外,很是莫名其妙,但被众人包围着,还是接过手机。
“我是陆泉。”
“嗯,我看见你了。能向我招招手吗?”手机里很快响起一道男声,风声把他的声音吹得沙沙作响,模糊得像从破旧的录音带里传出来。
陆泉迟疑地向上看去,六楼上的人影根本看不清脸孔。
“快招手啊!”有人低声催促。
陆泉皱了皱眉,还是伸展手臂照做。
“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会注意到我。”少年的声音非常温柔,甚至称得上轻声细语。
众人表情古怪地看向陆泉,林松潜想上前一步被老师抓住手臂。
此时,陆泉才好像想起了什么,语气不是很确定:“你是,叶禹?”
“我想,在死前见你一面。”
听到他说死,陆泉变得紧张也更加困惑,“什么?你先不要冲动!我、”
“陆泉,说你喜欢我好不好。”他伸长手臂朝底下招手,没有支撑的手臂让他大半个身子探出来,空荡的衬衫被吹荡着像只单薄的白旗。
“你小心点!”陆泉慌张大叫。
“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我好想看,却又舍不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听起来像风声。
陆泉似乎不知道怎么安慰,求助地看向老师,但老师也没有办法。学校的保安快速聚集过来,对面的教学楼的窗口处也挤满了看戏的人。甚至开始听见口哨声和起哄,阳光下的自杀舞台,渐渐变成一个残忍的消遣。
“老师!这样根本没有用!”林松潜大声斥责道,她能看见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她连忙拉住他,“你别刺激他。”
“我真的不明白…你能先下来吗,我们好好谈谈。”陆泉有些颤抖的声音制止了林松潜的冲动。
“为什么呢,你又不喜欢我。”他陷入自己的独角戏,像悲剧的男主人公,演着即将落幕的剧,“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他沙哑的声音说着可怕的情话,又像永恒的诅咒。
“陆泉,你永远别想忘记我。”
手机伴着凌厉的风声,随着□□高速落下,尖叫响彻操场。
“啊啊啊!他跳下来了!!!”
疯狂溃散的人群,没人敢去看那头的景象。纷乱中,她看见,林松潜紧紧抱住陆泉,遮住她的双眼双耳,试图从这残酷无理的一切中保护她。
永远别想忘记我——他成功地在陆泉心中种下永恒的诅咒。
原来爱也会让人毁灭。她顺从地接受心理辅导,把伤害减到最小。
而且她有预感,这飞来横祸必定不会轻易放过陆泉。
果然,祸不单行,她不禁感慨起陆泉的运气。
叶禹的身份很快曝光。他的父亲是藤叶出版社的社长,得知儿子在学校自杀后,迅速在自家报纸上公开叶禹的日记证明他在学校遭受的校园霸凌。痛斥贵族学校的腐朽,过早向学生们灌输等级阶层的观念,是对自由平等的亵渎,并以一己之力提倡废除贵族制度的学校模式。
一个痛心疾首的父亲为儿子挑战贵族阶层,极大刺激了社会民众。一时间,对巴德明顿中学的非议甚嚣尘上。电视新闻都针对此次自杀事件,展开对贵族学校是否应该存在的激烈辩论。
而在学校内,那日的视频也在学生间飞速传播。巴德明顿中学的声誉从来与学生的未来、父母的投资息息相关。陷入恐慌的学生,很快展开对陆泉的攻讦,把责任都推到陆泉一个人身上——都是陆泉玩弄了叶禹的感情,才造成他的死亡。
有视频,有人证,几乎就是真相了。当时,光在学校的论坛里,她就看到许多自称是陆泉玩弄叶禹感情的目击者。编造的故事之滑稽,让她都忍不住发笑。比起解决没有人承认的校园霸凌真相,把陆泉推出去当靶子,显然更有效率更有话题。
媒体蜂拥而至,开始大书特书,陆泉的学生证照片和叶禹并排放在一起,出现在各个报纸各个版本的爱情故事里充当人物头像。
更搞笑的是,陆泉出色的容貌也引起娱乐媒体的疯狂讨论,试图扒开她和模特陆燃谜一样的关系,究竟是姐妹还是母女?
红颜祸水?!加害人竟是图兰林氏继女!媒体的手也开始试探着伸向林家。
终于,蛰伏了四天,林松潜正式出手。事发那天,他当机立断为他和陆泉请了一个月的假期。联系图兰的律师团,对叶禹的家庭以最快速度进行调查。整理好证据,分别将叶父、藤叶出版社告上法庭。
对叶父,以家庭冷暴力、虐待儿童、伪造证据起诉,出示了心理医生提供的,关于叶禹妄想症和自虐证的诊断书。并通过科学手段验证了跨度二个月的日记,实际上是在一个星期内写成。
对藤叶出版社,以污名巴德明顿中学、发行假新闻起诉。
与此同时,向官方媒体揭发叶父的真面目。叶禹自小体弱多病,母亲早逝,父亲很快再娶,又生一子。在组建的新家庭里逐渐被排除在外,养成他孤僻阴郁的性格。在这样毫无温情的家庭环境中,叶禹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他在日记中伪造自己与陆泉的接触便是证明。他还存在严重的自虐倾向——他身体上的疤痕也被法医证实。
他是家庭冷暴力的受害者,同时,也是陆泉的加害者。
在林松潜大伯林栋书检察官的帮助下,法院为陆泉启动未成年受害者保护条例。在所有发行的报纸新闻上,彻底删去陆泉的名字和照片,所有提及陆泉名字的节目全部下架,只留有少女A的形式出现在档案中。
图兰集团还联合学校,对在论坛上进行造谣的所有学生,以诽谤罪和侵犯肖像权起诉。并说服投资者家长联盟,开除情节严重者。
其他难以起诉的未成年造谣者,则在忽然的一天以照片和造谣内容并列的方式,整齐地被挂在学校的论坛上,长达一个月。
在图兰集团的压力和利益驱动下,家长和学校快速联合,也让学生对此事三缄其口,一致对外。巴德明顿中学的名誉毕业生,包括已经从政的议员,也开始出现在媒体上,为学校的名誉作保证。强调学校的光辉历史,为国家大力培养人才的能力,及其存在的正当性合法性。
结果,藤叶出版社破产,学生六人被开除,包括不负责任的体育老师。
这件事的解决之快,令人咋舌。在各方势力的操作下,一个半月后,这件事彻底尘埃落定。再去找那时的报纸,只能看到家庭悲剧导致少年自杀类似的字眼,陆泉和巴德明顿高中都被最大限度地隐藏。
至于叶禹到底是因什么而死,和陆泉又是什么关系,已经没人敢关心了。
白黎禁不住想,在林松潜把陆泉藏起来的这一个月里,两人是怎么度过的呢?
再见到陆泉时,她明白了。
陆泉开始主动牵起林松潜的手,这是从前没有过的。
而林松潜笑着低头亲在她嘴角,更不加掩饰。
陆泉变了,林松潜也变了,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