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初中文凭的吴俊卿在生意场上有他自己的直觉,他很擅长看合作伙伴,也很擅长看人。
可吴俊卿对大女儿和二女儿的了解都浮于表面。孔黎暂且不提。单说林曦,这个在他膝下长大的女儿。自幼在他办公室沙发上爬过,在他办公桌上写过作业的女儿,他给她的最大标签是爱美的孝顺姑娘。
某种意义上讲,吴俊卿给林曦贴的标签也没错。
吴俊卿推开茶室的门,看到身穿最新款时装的二女儿,身姿挺拔,仪态优雅的泡着茶。铁观音的香气从她面前的茶碗溢出。这是富养出来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名下有资产、有现金,最好的归宿是像她姐姐那样谈一场门当户对甚至门第更高的恋爱,谋一场好姻缘,生儿育女。所以,吴俊卿不想让林曦此时进丰华。
吴俊卿在茶桌对面坐下,开口问道,“怎么跑来公司了?没约小姐妹们逛街购物?”
林曦笑靥如花地将第一泡茶递到爸爸面前。她殷勤说道,“我来求爸爸匀我一个岗位呀。我姐见不得我闲着,隔三岔五打电话催我做点正经事情。这不,我只能来求爸爸。”
“你一天班都没上过,来公司能做什么?修电脑吗?”吴俊卿笑着问,当然也是调侃林曦的专业。
林曦端着茶盏,深嗅了一口铁观音独特的香气。
她只闻茶,不喝茶,放下茶盏才说,“我来做您的助理,给您泡茶。爸爸,我泡茶的手艺怎么样?比钱雨是不是强点?”
吴俊卿依旧带笑看着二女儿说玩笑话,“钱雨是国内名校本科毕业,康奈尔MBA,优势不在泡茶。你从钢铁大王资助的大学毕业,倒是可以来公司做IT支持。”
林曦顺势答应,“好呀,我不挑剔岗位。”
吴俊卿只是那么一说。
眼见女儿答应,他又改口,“小西,你能跟不讲个人卫生又爱抽烟的人共坐一间办公室?”制造业企业的IT支持部门是边缘部门,待遇一般,工作环境肯定也不算好。在南城这座蛮创新的城市,只要有点技能有点追求的计算机技术男都不会选择一家制造业企业的IT部。
林曦顺着爸爸的话继续说道,“爸爸要待我好的话,把我安排在8层吧。我不挑领导,您的助理、卢总的助理、李总的助理、王律师的助理都成。再不济,我去6层,管销售的副总,管生产的副总,哪怕行政人事的副总,谁的助理都可以。爸,我这趟回来就是想为丰华尽一份力。”
“为什么?”吴俊卿这才认真打量起二女儿,“你姐跟你说了些别的?”
林曦深吸一口气,敛起脸上的玩闹,说道,“我姐知道的应该还没我多。爸,我很擅长信息搜集和整合。我们专业出来的人不是修电脑的。”
吴俊卿直直盯着二女儿,面色也峻厉起来,“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曦与父亲对视一眼,决定不再绕弯子。
她等了一周,便知道爸爸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既然如此,自己想要什么,便自己来争取。在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她要先把粉饰的太平打碎。
“爸,我知道您被限制出境了。我还知道您是在股东大会那天的晚宴上知道自己被限制出境的。我更知道您被限制出境的原因是什么。”
声音平静,语调不高不低,三次重音恰好都落在“被限制出境”上。
“爸,我回来是为了救丰华。”林曦如是说。
如果不是为了丰华,她会在查到爸爸所作所为的那一刻,趁着丰华股价在历史高位一次性出清股票。于她而言,手握几十亿现金,难道不好吗?可她偏偏在知道爸爸可能会被带走调查时执意回国,执意要进丰华。
吴俊卿自认为一生里遇到过很多次大大小小的坎,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迈过去了。
他的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他的父亲在他四岁那年因赶海而亡,他的继母没有孩子便很快改嫁。他由爷爷奶奶、大伯伯母轮流养大。他初中没念完,十几岁跟着大伯家的两位堂兄来南城讨生活。没几年,堂兄们和他还没等到发大财,便因理念差异分道扬镳。那时候他爷爷已经去世,他大伯一怒之下将他从族谱中除名。
创业时,他曾因给人担保差一点破产,也曾因下游客户企业破产拖欠货款搞得现金流紧张吃咸菜度日。那些艰难的日子,他都熬过了。
如今回首,人的命运真的很奇妙。他熬过来不仅仅因为他自己的能耐,还因为他遇到过朋友和贵人,更因为他遇上了千载难逢的昂扬蓬勃的国内市场环境。
最重要的是他那时候的一切都是合法合规。这一次的坎儿不太相同,他触碰了红线。
百丈高楼,倾颓之间。
吴俊卿在知道自己被限制出境的第一时间,便考虑过他被带走调查的应急预案。他心里过渡时期的最佳托孤人选是病退的前总经理贺国庆。
贺国庆是与他一起创业的老伙伴。曾经他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吴俊卿拿下了头部汽车和家用电器厂家的订单,贺国庆做好产品研发盯住工厂的生产。
不过贺国庆的命不好,前年诊断出直肠癌,经过一场大手术原本以为病情暂时得到控制。谁知,他去年复查发现已经肝转移,不得不停工进行第二次大手术。如今经过两次大手术和无数次化疗的贺国庆身体虚弱。这时候吴俊卿要贺国庆出山坐镇,难免有些不近人情,强人所难。
公司的其他高管面上精明,实际上大都很平庸,不具备危机时刻挑大梁的能力。一旦他出事,股价会率先暴跌,银行会收紧对公司的信贷,供应商会因为不信任而缩短账期甚至要求现款交易,原本就紧张的现金流会更紧张。这还是第一层的影响。
如果贺国庆不能出山,矬子里拔将军,现在的总经理卢立明勉强算能挑大梁的人吧。
吴俊卿身子向后一仰,靠着座椅后背双臂抱在胸前,问女儿,知不知道此时进公司面临困境是什么吗?
林曦点头说,知道。
“你想要什么?”吴俊卿问。
“我要您名下80%的丰华股票。”林曦想要上市公司的控制权,做丰华股份的第一大股东。
“丰华不是你平时消遣的娃娃。”吴俊卿记得二女儿以前很喜欢玩布偶娃娃。她会给那些娃娃分配角色,让它们进行角色扮演。那是一种在他看来无聊又无脑的幼稚把戏,可女娃娃们喜欢的很。
爱玩布偶玩具的女娃娃长大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女娃娃在她爸爸伤她妈妈心的时候,她就萌生了要把丰华占为己有的想法。谁知道呢?毕竟曾经的女娃娃思维单纯,心想如果爸爸一无所有了,就不会再害妈妈伤心。
长大的林曦并没有因为爸爸的话生气。她正襟危坐,面上带着松弛,“我知道呀。可您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愿意来帮忙,自然要适当的报酬。”
吴俊卿不以为意。
谁说他没人可用?大不了他让渡些利益给现在的管理层,让他们维持现状。
林曦侧身给爸爸添茶,继续说道,“爸,您知道丰华前年年底剥离的那家锂电池负极材料公司现在在谁名下吗?在给卢立明开了十年车的司机的大舅哥名下。那家公司,上个月已经谈完了第三次转手。最新的交易价格是当初剥离价的三倍。虽然出售一家资产规模不大的企业不需要董事会表决,但需要上市公司总经理签字。卢立明一手促成的此事,前后花了一年零三个月,赚了一个多亿。如此公然进行职务侵占的总经理,恐怕并不能成为您的托付之人。”
或许,她可以去举报,可以去找财经记者去爆料,反正卢立明有把柄在她手里。有明显把柄的竞争者,根本不配叫竞争者。
“你是怎么查到这些的?”吴俊卿心里的震惊远远大于欣喜。不是震惊卢立明职务侵占的行为,而是震惊林曦竟然知道这么多丰华内幕。
林曦没正面回答。爸爸到了紧急关头,其实没人可用,卢立明不行,李方不行,其他高管恐怕也不太行。
“爸,您在公司一言堂的时候,李方作为财务负责人不但没拦着你,还顺着您的意广泛举债,短债长投。公司一旦陷入流动性危机,李方没有化债的魄力和动力。据我所知,您如果让李方来解决丰华的债务,她更愿意辞职去纽约陪她女儿读书。您一旦出事,公司股价腰斩都是小事,流动性危机会把丰华拖垮。一鲸落,万物生。丰华倒下的话,您猜从丰华身上撕下肥肉的人,都会有谁呢?”
“小西,你什么时候懂这些?”吴俊卿脸色肃穆起来。
他一直以为二女儿本科毕业后没正经工作,是只知道花钱不知愁的富家小姐。没想到,她悄然有了小团队,并在他陷入泥潭的时候,站在岸边要挟着议价。她从什么时候谋划这些,他竟然一无所知。
“不知道,或许是天生的。毕竟您曾说过,我最像您了。”林曦说。
林曦此时还有心思跑神儿。她在思考,人的一生究竟是由先天性格塑造的还是由后天环境构建的?好难的哲学问题。人性里的自私、贪婪、冷漠与气候里的潮湿、闷热、黏糊又是何其相辅相成。她不会去感谢自己的基因,也不会去感谢过往的经历。纠结过往没有意义,她只看当下。
她不介意再果断一些,“对了,您剩余百分之二十的股票归我姐。”
“你们……”吴俊卿板着的脸变得涨红,为两个女儿的要挟要价气得手指发抖。林曦的方案是让他从上市公司彻底出局,她们姐妹俩一个成第一大股东,一个成第二大股东。
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你们姐妹合谋?”
吴俊卿其实更想说她们姐妹打劫!
“爸,您随时都可能被带走配合调查。我想要排除后顾之忧,不想处处受掣肘而已。我跟我姐关系好,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厚着脸皮去求姐夫帮忙。”
在气人不偿命方面,林曦并不弱。“我姐跟您不和睦,姐夫不待见吴家。我们去求李家,总要给报酬吧。何况,我和我姐总不能辛辛苦苦一大场,给别人兜里的财富添金加银吧。你知道的,我们姐妹俩最不喜欢你的那些莺莺燕燕。爸,您也不用觉得我过分,就当是提前分了家。”
是的。
她谈的是提前分家,不留下任何给外人做嫁衣的机会。
父女俩没谈拢,不欢而散,准确说是吴俊卿单方面摔门而出。
茶室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林曦迟疑片刻,拿起旁边反扣着的手机放到耳边,轻唤了一声,“姐。”
孔黎沉吟应道,“我在。”
孔黎接到林曦打来的电话,先是听到爸爸的声音。她知道妹妹的谨慎,很少犯误拨或误触的错误。她安抚了身边的两个孩子,自己进书房去旁听妹妹与父亲的对话。电话里的谈话内容让她越听越惊。
“姐,三月六号那天下午,我撞见你会面律师。” 林曦说。
姐妹俩容貌不同,性格不同,但都是聪明人。林曦提到三月六号和律师,孔黎便听懂林曦知道她想离婚了。再加上,她上周去参加丰华股东大会试探性地关注丈夫和两个孩子之外事务的举动,在林曦眼里已经是明显的信号。
“姐,你做的决定,我都支持。不过爸爸要出事,现在不是好的窗口期。你给我一年时间可好?一年后再提。”丰华想要度过危机,必须借助外力,李家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林曦在示弱,语气里还有一丝自责。
“我知道该怎么做。那事不急。”孔黎倚着书桌,当下做了决定。不管她跟吴俊卿的父女关系多么糟糕,吴俊卿和丰华股份立着的时候,总是她在婚姻中的依仗之一,也是她谈离婚协议的底气之一。如果爸爸出事,丰华风雨飘摇,那么她谈离婚便无底气可言。此时,确实不是好的时机。
孔黎深呼吸让自己消化掉刚刚的消息。她沉默片刻说道,“我现在出发回南城见爸爸。”
“好。谢谢姐姐。”
“爸爸究竟犯了什么事?”孔黎又问。
林曦也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己知道的信息与姐姐同步。“爸爸跟年初落马的王伯伯有不少金钱往来。王伯伯的儿子两次在金沙厅输的钱都是爸爸帮着还的。王伯伯也确实给爸爸行了方便。七年前,丰华集团入手高铁站旁的那块地,虽然那块地皮很快被卖出。不过交易痕迹在,权钱交易的证据就在。”
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故事。
故事的最初是三十年前一个王姓年轻干部对一个吴姓创业小年轻心心相惜的照拂。俩人后来一个仕途顺利,一个生意红火,平时也是君子之交,只谈情谊,不谈俗物。
不仅林曦,就连孔黎,也认识这位王姓干部。她们一直喊那人王伯伯。
可偏偏一个年轻人的恶习打破了吴王俩人相交的惯例。八年前,一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在海外输了很多钱,而他恰好有一位高权重的父亲,他的父亲有一位富豪好友。富豪好友帮着解决了年轻人在海外的麻烦。溺爱儿子的老父亲给富豪好友开了一盏绿灯,助他拿下了一块地段极佳的地皮。
故事这还没完。那位已过三十的年轻人并没改邪归正,再一次需要一大笔钱。吴姓富豪好友这一回,提供了配资的资金和股票买卖建议,趁着前年股市火热赚了些钱,帮年轻人的父亲再次解决麻烦。
查到事情原委的林曦,一时间不知该感叹爸爸和他故交的情比金坚,还是感慨世人所说溺子如杀子的含金量。
“爸爸会不会……”孔黎的话没说完。姐妹俩都知道没说出口的词是“避险”。
远的不说,就在一河之隔的南边,就有一块飞地中的飞地。飞地的高楼里住了不少“避险”的老板们。
林曦说:“爸爸那么骄傲的人,不会出走的。”
众多单位贿赂案中不乏推员工出去顶锅的老板,也不乏远走“避祸”的老板。“避祸”出去的老板们也是各有各的道。
道行高的“佼佼者”还会遥控指挥大本营,进行资产大腾挪。前几年,风风火火前往飞地中的飞地“避祸”的某位老板通过一系列关联交易合同,给雪上加霜的上市公司搞了几百亿的关联方负债和高额利息费用。在同行盈利几十亿甚至百亿的时候,那家上市公司“逆势”有十几亿的巨额亏损,坑了数十万股民。不过,市场是丝毫不长记性。“避祸”的老板过了几年平安落地,靠着关联交易又往上市公司输送了一些利润。机构抬轿股价喜迎三连板,无数散户又高喊爱了爱了,再被收割一轮。
事实很残酷,市场就是没有道德。
这些是题外话。
吴俊卿好面子,他不怕被前妻们骂,不怕被女儿们骂,但他怕被员工和股民戳脊梁骨。所以,他不会出去避祸的。
孔黎又问:“小西,丰华不会有债务危机吧?”
孔黎想起一周前她参加股东大会了解到的丰华债务,不免有些隐忧。
林曦予以否认,“不会。丰华最多出现流动性危机。”
丰华有负债,更有资产,何况还是优质资产。
吴俊卿被带走后会给公司带来震荡,那只是流动性层面的危机。如果丰华成功度过,便万事大吉。如果没能度过,才会一步步下滑到债务危机层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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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