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仵作间的时候,夏衍脸上布满阴云。
行军者必将生死置之度外,尽管他做好了完全准备,随时替兄弟们或是他自己收尸,可当从年少便跟随他的小孩死在眼前时,他依然难以接受。
掀开黑布,仅能从耳背后的胎记认出了熟悉的人。
不再是和他吵闹、追着他喊衍哥的兄弟,取而代之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路勇的面颊干皱凹陷,土灰的颜色,脖颈处赫然一道血痕,贯穿动脉,几乎要把脖子割断,如此残忍的手法让人不忍直视。
堂堂皇家亲卫,怎会被人残杀?
不可忍……不可忍!
夏衍彻底掀飞裹尸布,颤声问:“有什么线索?”
“今日报的案,死亡约三、四哥时辰,死因是失血过多,”颜纪桥翻开卷文,一一核对文上的信息,愤然道,“一刀毙命。”
“谁如此么大胆,敢对羽林军下手?”
“不知,若非专业刺客,功夫绝对能和你我一较高下,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你不觉得,尸体过于干涩了吗?”颜纪桥指着垂在两侧的手说,“春日尸体不易**,但皮肤如此塌陷,确实有异。”
夏衍仔细摸过手背,的确能按到凸起的血管。上京不比兖北,只有在大漠隔壁,猎死的瞪羚才会出现脱水,死去后尸体呈现风干的样貌,在风水宜人的神都实属罕见。
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掰开脖颈处的伤口查看,凝固的血块细碎掉下。
夏衍穆然抬起眼,再也压抑不住气愤,啪一声掰断了桌角。
“子桓,有人,放干了他的血……”
颜纪桥瞳孔骤缩,大步奔向书阁胡乱翻出几月前的旧卷,哗哗几页下去,摊在他眼前。
“记得陆崇文吗?你看看这个,听说人押到刑部已经没气了,可后来,我们去收尸的时候,也发现尸体有异。”
听闻人的名字,夏衍眉梢一跳。
陆崇文为去年凤陵台案的元凶,私结朋党,为了掩盖事实杀了欲退出造反的监察御史。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他第一次遇见邱茗的时候。
对了,押走陆崇文的,是行书院的人。
是邱茗。
心脏像被人捅了一刀,夏衍顿感胸口痛得不行。
“陆崇文也被人放了血,在死后不久,” 颜纪桥沉声,“除了刺客之流,还有人能取性命于分毫间,做得无声无息,我们都觉察不到。”
他扶着对方的肩膀,似乎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口。
“夏愁眠,你喜欢谁我管不着,但行书院的副史,这个人,你最好考虑清楚。”
“不可能是他!”夏衍异常激动,“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和我在一起,若举止有异,我必定会发现。”
“你怎么知道他一直在你身边?”颜纪桥神情严肃,毫不留情面,“万一他找你是想留个人证?你忘了凤陵台案,他是怎么利用你的吗?”
夏衍不会不记得。
若寻常人问起,他会没心没肺地答,当时自己不识好歹以下犯上,惹了人不悦。但这话出自颜纪桥之口,大理寺少卿推断案情自有一定道理,无论这个答案他有多不想听到。
难道一切的温存、依偎都是在作秀?是为了接近他、接近太子演的戏?
不可能!
“他答应帮太子出东宫,未曾食言。”夏衍的手在抖,“筹谋春猎行刺,没有他,我们不可能办到。”
“是,殿下的事他确实帮了很多,可你怎知他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他有和你提过朝堂上的事吗?”
很遗憾,没有。
邱茗从未和他聊过。
见人久久不答,颜纪桥叹了气,沉重地拍了拍肩头,“夏愁眠,恕我直言,你喜欢谁都可以,我都不拦着,但行书院的内卫,你了解他多少?”
夏衍心头一颤。
江陵河畔灵动的身影晃过,轻声唤了句哥哥后瞬间化为虚无,消散在寒冬里。
太子劝他离行书院的人远一点,颜纪桥怀疑此人牵涉人命要案。
难道他真的变了?变成了满腹算计、杀人如麻的内卫?
握了手掌,昨夜温热的触感还在,他不信,一切都是假的。
忽然间眼前景象翻转,胸口一顿,夏衍捂着胸口径直跪下。旁边的颜纪桥一怔,一把拽住胳膊。
“你怎么了?不会又中毒了吧!”
中毒?夏衍额头冷汗直冒,咬紧牙关,意识逐渐模糊。
对了,上次春猎的时候,他也这样晕倒过。
为什么又会毒发?难道上次的毒未清理干净?
来不及等他细想,脚下失力,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模糊的意识中,有人唤他的名字,紧随焦土的气味袭来,战马嘶鸣,刀光剑影。大风卷起尘土,他又回到了久别的兖州边境。
连绵的营帐燃起熊熊大火,雁云边军的旗帜被烧了大半。戎狄骑兵身披叼毛斜领,高举长矛向士兵劈砍,只有刀剑的士兵抵不过大力挥扫被掀翻,惨叫声、厮杀声此起彼伏,一排又一排人倒下,尸体成山,血流成河,戎狄首领高傲地立在原地,身后是黑压压的军队。
夏衍攥紧拳头想冲上前杀敌,可刚迈出脚步,披戴鎏金战甲的高大身影横在眼前。
长襟翻动,剑端戕乌腾云的烙印溅了血后清晰可见,左耳上的玄铁耳饰照耀在火光下。温暖、粗糙的大手摸过他的头发。
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衍儿,活下去……”
说罢,只身一人提剑冲向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军队。鲜血染红了战甲,长□□穿身体。夏衍心脏狂跳,可浑身不听使唤。
“父帅!!”
转眼间,战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清冷的月下,兖州城外一片死寂。
“夏衍……”
谁?谁在叫他?
悠扬的芬芳扫过鼻尖,冰凉的温度探过额头,碰上嘴唇,腥咸的味道在口中融开。
“夏衍,你会没事的……”
是谁!
夏衍猛地坐起身,嘭一声打碎了茶盏。
“公子!”冉芷惊慌失措扶起他,擦去鬓角的汗珠,“毒才刚解,别动气,小心伤了身。”
“谁来过?”
冉芷张了张口,皱起眉,不开心道:“副史大人来过。”
“他人呢?”夏衍喉咙冒烟,连咳带喘,狠狠锤了心口,“我有事想问他,他去哪了?”
“公子,副史大人回去了。”容风躬身上前道,“少卿大人带您回来后,说去找大夫,不过副史大人先到了,说您身上的毒不能耽搁,私自给解了。”
为什么是邱茗,不是宋子期?
夏衍清楚地记得,上次毒发是宋子期制的解药,虽说邱茗善香道,也听闻香有辅助医治的效果,但万万达不到精通医理的地步,怎能轻易解他身上的毒?
正琢磨着,咣当一声门板飞开,颜纪桥拉着一头发花白的九旬老温跌跌撞撞滚进屋,急得火冒三丈。
“你快给他瞧瞧,看能活多久!有口气能吊就吊,老子暂时不想给他送终!”定睛一看,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夏愁眠?你魂回来了?”
“放屁,谁他娘的需要你送终。”夏衍冷哼一声。
“少卿大人,凡事讲究个轻重缓急,再严重的状况,您急也急不来啊,哎呦,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老大夫揉着老腰大气喘不上来,缓了好一会才坐定诊脉。
闭眼摸了半晌,对众人道:“老夫未诊出异样,只是身体略有亏空,想必为劳累所致,将军年轻,底子尚在,日后注意调养即可。”
“当真?”颜纪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抢言在先,“他一周前昏倒过一次,太医署的人说是中毒,今日是怎么了?”
“中毒?”老大夫见床上人一副不怕死的模样,蹙起白毛眉又摸了摸,点了点头,“确有毒物过体的迹象,两次下去也损了点,老夫开个方子先喝几日吧。”
“两次?”冉芷抓住老翁的袖衫,快要哭出来了,“公子怎会中两次毒?以后还会复发吗?有危险吗?”
“小公子莫急,看脉象应是褪得差不多了,放心吧,”老大夫慈眉善目解释道,“有种毒叫七日回,第一次毒发后隔七日会再次发作,很多人往往防得了第一次却折在了第二次,这第二次毒解后就没事了。”
“太好了。”冉芷大大松了口气,欢天喜地说要去拿药。
老大夫敬佩地拍了拍夏衍的手,“不过如此快速解七日回的毒,若哪日有幸与制解药的郎中一会,将军您一定要告知老夫。”
听说夏衍的毒已无大碍,一行人这才放下心来。颜纪桥坐在凳上高跷腿,阴着脸恭维夏将军命大,夏衍也反呛,说大理寺少卿动作快,估计连后事都准备好了。
“还不着急给你办白事,你官大,迟早有人找上麻烦,”一杯茶饮下,喝茶人表情严肃起来,“路勇的事,你考虑的如何,要查他吗?”
“我会向他问清楚,此事和行书院,和他,有没有关系。”夏衍揉了眉心,毒物褪去后,脑袋仍然隐隐作痛。
“大理寺向来不包庇私情,夏愁眠,若此事真和他有关,我不会手软。”
“是吗?”夏衍苦笑着,手里的茶一滴未进。
他倒真希望,这件事和邱茗没关系,颜纪桥以后也少个数落他的理由。
“时辰不早了,少卿大人不回府上,你爹可有的念了,宽叔向来谨慎,虽然暗中帮衬太子殿下不少,不过可不想你参合其中。”
“用不着你说,”颜纪桥脸一黑,“上次为了配合你的行动,害我差点挨板子,要不是我娘劝着,那些板子老子要全还到你屁股上!”
威风凛凛的少卿大人绝不会行不仁不义之事,夏衍可一点不担心。
合上门后,冉芷说药抓好了,已经温了小火煎。认认真真地端来板凳守在炉旁,蒲扇忽悠悠扇过风,屋内药香弥漫,苦涩的,像极了怀婴含入口的味道。
那个人的味道。
夏衍一怔,低头张了张手,掌心冷冷的,空荡荡的。
“容风,你今日怎么没跟他回去?”
“公子身体抱恙,我岂能擅自离开。”
“是吗?”夏衍心里一阵失望,“你随他有一段时日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容风清冷的脸上晃过一丝动容,跪下身郑重道:“其他事不知,但于公子你,副史大人是真心的。”
真心的吗?宛如火苗燃起希望,将心底升起的猜疑焚得一干二净。
他们曾经确实有过节,但邱茗终究没舍得杀他,万般布局甚至调用了他的兵符,最后一刻却没下手。他们有过账下鱼水之欢,有过险境里绝处逢生,更有淮州夜中,将深藏的秘密展露在眼前。
那可是遇险时会救自己,害怕时会找他的人,为什么要因身份和旁人的话语怀疑他呢?值得吗?有必要吗?
曾经认定了他,信他便好了。
“你这么说,定有你的道理,”夏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容风,我从不当你是暗卫,不过他一定做过什么,才让你如此信任。”
“是的公子,”容风直言不讳道,“有件事不想瞒公子,副史大人不让说,我还是要告诉您。”
“什么?”夏衍很意外。
“七日回能除尽,多亏副史大人用了千秋雪,不然您的毒不会解得这么快,副史大人不愿告诉您,可能是顾及此为朝廷禁香吧。”
啪一声巨响,两人一并抬头,冉芷脸色惨白僵在床前,双手失稳竟打碎了药壶。
“冉芷?”
“副史大人给您用了千秋雪?”小孩嘴唇白得出奇,声音颤抖,跪在床前眼泪不停打转,“他怎么能给您用这种东西……公子,那么脏的东西,他怎么下得去手……”
“冉芷,起来说话。”容风不知发生了什么,给人拽起身。
“你们没听过吗!”小孩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扯了嗓子哭道。
“千秋雪,是用人血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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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