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渊这几个简单礼仪都学会了没?”永璋信步走进庭院笑问:“再过半个时辰可就得往烟雨楼去了。”
子渊对他不似旁人那般称自己为“六阿哥”或“永瑾”,而是仍旧称自己本来的名很是满意,神色也柔和了不少:“自是都学会了。你们可去回复皇上了。”后面那句是对被乾隆派来教自己一些基本礼仪的小太监说的。
两名小太监应了声是,行了个礼后恭敬的退了出去。
“三阿哥……”刚开口就被永璋出声打断:“哪有兄弟间称呼如此生疏的?子渊,你可记着,在皇上面前,定不能如此称呼兄弟们,皇上可是极重视兄友弟恭的。”
子渊稍稍一怔,“……我知道了,三哥。”
永璋满意的挑起嘴角,很自然的坐下:“你适才想问甚么?”
“嗯,我是想问……”子渊微蹙起眉,顿了顿方道:“今儿去烟雨楼的都有哪些娘娘?我也要称那些娘娘为妃母么?”显然后头一句才是他想问的。
“那是自然的。”永璋笑道:“此次随驾前来热河行宫的有皇后额涅、我的额涅纯贵妃,还有令贵妃、舒妃、庆妃、颖妃、豫嫔和忻嫔,等会子皇上会一一为你介绍,不必担心认不出她们来。”
“令贵妃?”子渊一愣:“不是令妃么?”
永璋笑道:“早在六月十九日,令贵妃就由令妃晋为贵妃了,只是因身处热河,无法行册封礼罢了,待回宫后才可与其他几位晋封的妃母共行册封礼。前儿紫薇……四妹妹仍称令妃母为令妃娘娘,怕是叫顺口,忘记她已被晋封之事了。你要记着提醒她,往后万不可叫错了才好。”
“原来如此……”子渊恍然笑道,突又想起一件疑惑了几日的事:“三阿……三哥,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有些奇怪。怎的年长的皇子中,就只有六,咳,七弟一人封爵了?”他记得那些下人称永璋永珹,甚至是五阿哥永琪都是“阿哥”,只有永瑢一人是“贝勒”。
永璋笑道:“是这样的,去岁五月,二十一叔公病逝,因无子嗣,皇上就命七弟出继为嗣孙,袭了贝勒爵。大约今年年底前,正式过继出去的圣旨就会下达了。”
“过继?”子渊略显惊诧的皱眉,不知乾隆是如何想的——他这儿子本就少得可怜,居然还过继了个出去?就不怕将来找不到好的继承皇位么?不过能找到好的与否也不关他的事儿……
两人又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会子,乾隆身边的高无庸便来了,见永璋也在,请永璋一块儿过去。
两人先去了乾隆的寝殿里,说了会话后,又随着乾隆去了烟雨楼。
“皇上驾到——”
“和亲王到——”
“三阿哥到!六阿哥到——”
屋内,除去尚在禁足的五阿哥永琪外,其余皇子公主均已到齐。听见太监的通报声,坐于屏风后的皇后与众妃嫔们也赶忙出来。
“儿臣恭请汗阿玛圣安!”
“妾恭请皇上圣安!”
他们请安时,弘昼已闪身到了一边,永璋也赶忙拉着子渊往一旁走了两步。
“平身。”
“谢皇上(谢汗阿玛)”
一通行礼过后,子渊才有机会偷偷打量那些后妃。
站在最前头,一身明黄的中年女子,想必就是当今皇后娘娘了。
皇后左右两侧稍后些的位置,站着两名服饰相差无几的宫装女子:左边的女子看着已有四十出头的年岁,样貌还算清婉,细密的鱼尾纹堆积于眼角,肤色苍白,一看就知是病弱之身;右侧的女子要年轻的多,不过三十左右的模样,五官秀丽细致,温温的笑着,一身柔和。
再往后的三名虽低垂着头看不清样貌,气质却均是如出一辙的柔婉——看来他这汗阿玛就爱这型的。
粗略扫了一圈,子渊已在心里有了数:想必那看着病弱的中年女子就是三阿哥的生母纯贵妃了;那秀丽女子应是令贵妃;后头站着的那三人,稍前些的应是庆妃和颖妃,稍后些的应该是豫嫔。
正想着,就见乾隆侧身冲他笑道:“永瑾,这是你皇后额涅,这是你纯妃母,这是你令妃母、舒妃母、庆妃母、颖妃母、豫妃母和忻妃母。”
子渊垂下眼帘,看似很恭敬的行礼。
皇后的神色淡漠,着实看不出高兴。纯贵妃与令贵妃倒是满脸笑意,令贵妃更是柔声笑道:“皇上,六阿哥不愧是皇家血脉呢,这通身的气派,只瞧上一眼,就知与旁人不同。”
这话说得乾隆大笑,显然极是高兴。
不过,应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子渊对这看着温柔如水的令贵妃是怎样都起不了半分好感,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女人不是个好的。倒是因为“爱屋及乌”罢,对永璋的生母纯贵妃颇有好感。
又说了几句话,乾隆便带着一众后妃与子渊,紫薇一同上了二楼,把弘昼与其他的皇子公主们留在了楼下,显然是想叫子渊和紫薇与众位妃母先熟悉熟悉。
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工夫,子渊已看出来了,这令贵妃表面上果真是不愧她这个“令”字封号,看起来那叫一个美好善良,又是巧舌如簧的,有她在,竟是连皇后都插不上嘴。
若这令贵妃是满人,再年长些,如今这母仪天下之人,估摸着就是她了。
“说起来当初还是妾的错呢。”令贵妃突然一脸愧疚的黯然了脸色:“当初若不是妾在一旁多口,说不准,说不准皇上就能与六阿哥早些父子团聚了……”
“这与令娘娘无关!”令贵妃的话尚未落音,紫薇就急道:“汗阿玛!这件事万不能怪令娘娘!只能说是天意使然罢了……况且,况且若非如此,只怕到如今您还不能与哥哥相认呢!”虽是临时学了些皮毛规矩,但紫薇这当面的称呼好歹不错了。
子渊双眸微眯,心下暗惊:看紫薇这番模样,怕是对夫人都不会如此重视维护呐……这令贵妃真真是好手段,居然这么快就能让紫薇如此向着她……
乾隆笑道:“紫薇说的是,朕不是早就说不怨你了么?当初你也是一片好心,就不必再自责了。”
令贵妃感激地看了紫薇一眼,莞尔一笑,起身谢恩。
“令贵妃与和安公主的感情真真是好呢。”一直沉默不言的豫嫔突然开口笑道:“竟像是似嫡亲的母女俩。”
这豫嫔虽身份最低,但在这些随驾的妃嫔中,圣宠只在令贵妃之下,故而能有胆量说这种话。
令贵妃笑意更深:“瞧妹妹说的,我若是能有紫薇这么个才情不凡的女儿,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了呐!可惜我没这个福分。”
“怎么没有?”乾隆不知想到了甚么,目光微闪,突地笑道:“你与紫薇的感情如此之好,她额涅又病逝了,把她……咳,待紫薇除服,就由你来抚养她,你们不就是母女了么?”
紫薇蓦地抬起头,竟是与令贵妃一样的满脸惊喜,看的子渊心里头直冒火。
这紫薇是怎么回事?!还有这皇上到底是怎想的?紫薇已是十七了,这般的年龄,就是生母薨了又如何?又不是才出生没多久的小格格,需要放到哪个妃子名下养着。
“永瑾觉得朕的提议如何?”乾隆居然还笑呵呵的转头看向子渊。
“……这种事自是由汗阿玛做主的。”看紫薇那副巴不得乾隆立时就下令,把她放于令贵妃名下的模样,子渊虽满心不悦,却也懒得在这时唱反调。
乾隆笑容不变,却是岔开了话题,倒是叫子渊颇有几分愕然,令贵妃的眼神也微微变色。
在烟雨楼耗了近两个时辰,顺便在那儿用了晚膳,出来后,已是夕阳西下之时。与众人分道扬镳没多久,永璋就赶了上来,邀他去湖边走走。
落日下的塞湖子渊上次见过,确是极美的,加之坐了一两个时辰,也想活动活动筋骨,未加思索便欣然同意。
永璋这次照例叫随行的宫女太监们远远的跟着。
“三哥,纯娘娘的身子骨似是不大好啊?”这次竟是子渊率先打破了沉寂。
永璋一愣,随即苦笑道:“你瞧出来了?额涅的身子,自今年年初起,就是这副样子了,灵丹妙药不知吃了多少,却是怎么都不见效。”
“怎样治都不见效?”子渊有几分诧异,顺手扯下身侧柳树上的一片柳叶来,有一下没一下的弹摸着:“怎么会不见效?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应是极好的罢?”
“太医说,也有几分心病在里头。”说话间,两人已走上了一弯木桥,前头与左右两侧均是空荡荡的,后头只有几个奴才远远跟着,永璋也不怕这话被旁人听了去,也不觉着有瞒着子渊的必要。“永瑢已袭了贝勒爵,正式过继的圣旨怕是回京后就要下达了。这一过继出去,额涅就是与他再也见不上一面了。再加上我以前被皇上如此斥责,还有其他的一些事儿……郁郁在心里,又有甚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说,自是到现在也好不了了。”
子渊眉头微蹙,半晌转头笑道:“纯妃母一看就是福大命大之人,定不会有甚么大碍的,三哥就不要太担心了。”
“我竟是不知道,子渊还会安慰人呢。”永璋也展眉笑了。
“三哥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怎就不会安慰人了?”不过他自小到大,似乎确实是不大会说甚么安慰人的话……眼看着快要走到桥的尽头,子渊随手一扔,那片完好的柳叶就飘飘忽忽的落入水中,像是一叶扁舟在湖中孤零零的漂浮着。
永璋一笑,慢条斯理的岔开了话:“子渊给我讲讲杭州的事儿罢?”不知怎的,他心底异常排斥称呼子渊为“六弟”或“永瑾”,甚至有几分排斥子渊现今的身份……
“其实我在杭州的日子也不是很多,大多数又是待在庄子里的,哪知道甚么事。”子渊笑道:“与其牵强附会的讲些,还不如三哥你抽出时间来,哪日随我去杭州一趟,玩上一两个月呢,保管让你乐不思蜀。不是我夸口,我在杭州那庄里的景色,也不比这儿逊色多少。”
“我自是想去的,只可惜皇上八成不会准许。”永璋略显无奈的笑道:“虽说我整日闲来无事,但皇子哪能随意离京?如今只能盼着皇上这几年会巡幸杭州,把我也一块儿带着方才行了。”
“皇子不能随意离京?”子渊脸色微变:他现如今可也是皇子了……“照三哥这么说,我也不能随意离京么?”
永璋怔了怔:“照理说自是不能的,不过你与其余皇子不同,去求求皇上,估摸着是能得到每年可离京两三月的恩典的罢?”见子渊依旧是沉吟不语,顿了顿,又笑道:“其实若是严格说来,每年在京中的日子才少呢。大半年的日子,不是在圆明园,热河这几处,就是在木兰围场,没你想的那么糟。”
“……这个我是晓得的,只是我在江浙一带有极多的产业,若是皇上不许我出京,可就糟了……”
永璋笑着宽慰道:“汗阿玛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你把这事儿与他说了,他九成九会准许你出京的……对了,子渊,你这些产业,大多是从你义父手中承继下来的罢?”
“那是自然。”子渊对永璋知晓这些毫不意外,笑道:“这世上怕是无人能在区区十几岁光景就置下如此庞大的家业罢?”
永璋也笑了起来:“这倒是。不过……子渊,恕我冒昧,你那位义父,膝下有子嗣么?”身家如此庞大之人,怎会沦落到去收义子?
子渊显然没觉得他这话问的失礼,笑容丝毫不变:“没有。”见永璋眼底的奇怪愈来愈深,稍稍一顿,又道:“我义父与……他的爱人乃是青梅竹马,感情极好,只是他的爱人无法……义父又不愿去与别的女人生下子嗣,这才去收养义子的。”
他的爱人?这是甚么奇怪称呼?不是应称义母的么?永璋压下心底的怪异,恍然笑道:“原来如此,这天下如此深情的男子可真真是罕见。”
子渊眼底的笑意加深:“确是罕见呢。”
“……在那样的耳濡目染之下,想必子渊也会是个深情之人了?”永璋也不知自己也会问出这种话来。
子渊微微皱眉,良久,才开口道:“我义父的那位,是值得他这般去对待的。只是估计我是遇不上值得我那般对待的女人了。”
这么多年,永璋第一次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他着实想不出,听了这话,他心里怎会升起喜忧半参之感?这种掌控不了自己的感觉,叫他甚至隐隐有几分惶惑。
子渊却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未注意身旁之人变化多端的脸色。
两人默然无语的又走了好一会,直至月出云梢,繁星满天,才准备打道回府。
“从这边走。”子渊刚转身,就被永璋扯住了手臂:“从这边也能拐回去。”
“这边?”子渊看看黑暗茂密的树林,嘴角微抽:“三哥,我觉着还是从桥上回去比较好……”后面的话在看到永璋似笑非笑的戏谑眼神后硬生生咽了回去。“三哥这么看着我作甚?”
“子渊是怕了?”
“怎么可能?!”有几分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放心罢,这条路虽看着可怖些,实际却安全的很呐,最多有几只鸟睡在树上罢了。”永璋笑道:“我以前可是走过不下二十次了。”
子渊皱皱眉,看着永璋叫随行的奴才从原路回去,想说甚么却最终没说。
在遮天蔽日的树冠的遮挡下,月光都几乎不见了,偶尔轻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愈发显得阴森恐怖。
“……三哥怎喜欢从这种地方走?”子渊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走两步就要装作不经意的回头瞟一眼。
“自然是因为这地儿清净了。”永璋笑道,目光闪了闪,很自然的揽住子渊的肩,“这地上断枝石子多,小心看着莫要绊倒了。”
这地儿清净?子渊很是无语——这地儿确实是清净,如此阴森之处,怕是大白天都无人来此罢?
“从这儿走,再拐个弯就行了。”
两人又走了一阵,眼看着要出了树林,就听隐隐的哭声传来。
子渊耳力极好,把这哭声听得一清二楚,登时就僵住了身子,顿住脚步,惊愕的转头看向永璋。
永璋也被这隐隐约约的哭声给唬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