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一向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不过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随行前来的那些娘娘主子们,就已然知晓那位夏公子这几日来头一次被皇上传召了过去。
能混到如今这地位的,哪个没有一副千回百转的七窍玲珑心思?须臾就分析出了事情有些不大对头。
“容嬷嬷,你说……皇上不会真要为了那个私生子而大修玉牒罢?”一个细看容貌秀丽,却满脸冷肃的中年美妇半倚在榻上,沉声道。
“看这势头,想必是了。”容嬷嬷沉吟半晌,轻声道。
皇后闻言面色陡变,咬牙道,“不成,我得去向皇上说……”
“哎哟!娘娘,您可不能去!”容嬷嬷大惊,赶忙硬按着皇后坐下,急道:“皇上想必是极喜爱那个私生子的,您这会子去跟皇上说这些,不是存心叫皇上不悦么?依老奴看,还是先瞧瞧形势再说。”
“还瞧甚么形势?”皇后的脸色格外难看:“容嬷嬷,这形势还用瞧么?现如今年长些的皇子,稍稍受些重视的六阿哥已被过继出去了,三阿哥曾被皇上斥责过,八阿哥素有腿疾,都断不可能继承皇位。四阿哥压根儿就不受皇上重视,五阿哥这几日也被禁足了,说不准还有失宠的可能。你说说,皇上怎可能不把他那个私生子给认下?”
容嬷嬷一怔,半晌道:“不过娘娘,咱们可把这事儿往好处想啊。您想想看,就连五阿哥都有失宠的可能了,那十二阿哥……”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悄声道:“那十二阿哥将来继承大统的可能不就更大了?”
皇后却是摇头叹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但……永璂太小了,就算是这段日子长进了不少,皇上却仍旧不看重他。那五阿哥再怎样说也是被皇上宠了十多年的,皇太后也最为喜爱他,细细想想,他虽是做出了这等事,但哪有那么容易失宠?现在又来个夏子渊……据闻那夏子渊跟他那个见天儿就晓得哭的妹妹可不同,是个极有手腕心计的厉害人物,小小年纪就能把偌大家业管理的井井有条,加之现如今皇上又对他有愧,肯定会处处补偿于他……”
皇后又叹了口气,秀眉紧锁,继续道:“那夏子渊如今都十七了,这次回京后,皇上九成九会让他进入朝堂……永璂今年才不过七岁罢了,想到朝里去历练,最起码得再过个七八年,待他大婚后才成……”
这么多年,足以让一个有手腕的皇子在朝堂站稳脚跟,赢得皇帝的信赖与声望。
“……娘娘,话也不能这样说。”容嬷嬷一惊,见皇后神色难看,赶忙道:“那夏子渊就是再有能力又如何?他母亲不过是一个普通汉女罢了,莫说连汉军旗也不是,就是出身,也不过是个普通乡绅之女罢了,连官宦人家的小姐都算不上。他又是十七岁了才被皇上认回宫的,哪能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十二阿哥可是皇上唯一的嫡子……”
“只要入了玉牒,那就是皇子,怎没继承大统的可能?若那夏子渊将来得了皇上的欢心,能力又强,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官员哪会管他是几岁才被认回来的?”皇后依旧是眉头紧锁:“至于嫡子,咱们满人没有汉人那套什么立嫡立长的规矩,你瞧瞧圣祖朝时……”她突地一顿,似乎对那件事极为忌讳,半晌才勉强转了个弯儿道:“况且永璂嫡子的身份,正是我最担心的。”
容嬷嬷愣了愣,颇有几分不明所以:“娘娘,此话怎讲?”
皇后哑声道:“我一直都埋在心里未告诉嬷嬷。永璟夭折时,皇上也是极伤心的,竟亲口与我说,他这是注定命中无嫡子,又说先朝都从未有元后正嫡继承大统者,他哪有资格在这上头越过祖宗们去……话里话外竟是透着几分认为永璂迟早也会夭折的意味。”
“这……”容嬷嬷脸色大变,见皇后面色灰败,又急声安慰道:“娘娘,这不过是皇上说的伤心话罢了,您可万不能往心里头去!您瞧瞧如今十二阿哥身子康健,聪慧天成,哪像是……”
皇后拽住容嬷嬷的手,苦笑道,“我也晓得是伤心话,当不得真,但我却是愈想愈心惊胆战的……太祖,太宗,世祖皇帝就不讲了,就从圣祖皇帝起,哪有一个嫡子是有好下场的……圣祖皇帝的嫡长子承祜,嫡次子理密亲王;世宗皇帝的嫡长子端亲王弘晖;还有皇上的端慧太子永琏,七阿哥永琮,还有永璟……除去理密亲王,哪个不是早早就殁了……永璂几月前不是还大病了一场么?我怎能不害怕……”
容嬷嬷张了张口,心里也是沉甸甸的:虽说这些都不过是凑巧的罢了,但偏偏凑巧都凑在嫡子身上了,细细想想,怎能不叫人惊出一身冷汗?
“……娘娘,这种事还是莫要胡思乱想罢。”容嬷嬷沉默半晌,才勉强低声开口道:“现如今最要紧的事儿,是瞧瞧皇上对那夏子渊的态度到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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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瑾?”
“不错。”乾隆亲自把他拉到身边坐下,抚着他的手笑道,“你往后的名儿,就叫永瑾。爱新觉罗·永瑾。”
瑾,美玉也,亦喻美德。
极美好的名儿,并且,也算是了了夫人的心愿——夫人曾不止一次的在他面前憧憬,“若是你阿玛在,不知他会给你取甚么样儿的名?”
子渊却是半分也高兴不起来。
“……朕已经下旨,明儿未正,就在烟雨楼内举行家宴,正好可让你与你皇后额涅,兄弟姐妹们熟悉熟悉。”乾隆叹息一声,全然一派慈父模样:“永瑾啊,你放心,朕亏欠你们母子三人十多年的,往后定会加倍的补偿给你。”
你只要放我走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了……子渊见乾隆一会欣喜一会伤感,一会又叹息连连,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儿,终是未说出来。
“依你的年纪,排行应是六阿哥。”乾隆压根儿就没发现子渊的欲言又止:“紫薇应是四公主……唉,朕也对不住紫薇啊。”
乾隆又露出了伤感之色,摩挲着子渊的手,开始自顾自的絮絮叨叨,不大一会工夫就转到了当年他与夏雨荷的相识,相爱上——连对方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居然还能记得当时两人相处时的情景?
子渊一面在心里怀疑,一面被迫听着乾隆回忆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往昔。
“……皇上。”至少过了两刻钟,瞥见弘昼悠哉悠哉的喝完两盖碗的茶后,子渊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甚恭敬的打断了乾隆的追思。
“都这时候了还叫甚么皇上?”乾隆先是有几分不悦,旋即又笑道:“应该叫汗阿玛才是。”
“是。”子渊也懒得在这种称呼问题上纠缠,“……汗阿玛,臣……”在乾隆的眼神下硬生生转了个弯:“儿臣有话想说。”
“甚么话?说罢。”
弘昼却是顿住了喝茶的动作,眯起眼。
子渊顿了顿,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尽量叫自己的口气显得恭敬谦卑,“汗阿玛,儿臣虽是自幼生长在草莽寒门,却也晓得皇家尊严是极重要的。若是现在因为儿臣……与紫薇大修玉牒,势必会在臣子百官面前有损于汗阿玛,有损于皇家脸面……儿臣想,不若汗阿玛私下将儿臣与紫薇认下,不必写入玉牒。这样一来,儿臣既能承欢膝下,皇家的颜面也不会有损,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话音刚落,弘昼的笑声就响起,满目戏谑:“不过这可由不得你了。至于有损于皇家脸面……你放心,那些个老百姓连当今有几位皇子都不知道,是不可能晓得这个事儿的。而那些文武官员在知道你是皇家血脉后,巴结你尚来不及呐,哪还有空闲去笑话甚么?况且哪有因一些所谓的脸面,就不认儿子的?是这么个理儿罢?四哥?”
乾隆缓和了脸色,也点头道:“这等混话以后可不能再说了。我方才已命人快马传信去五台山,过几月皇太后就回宫了,在她面前,这种惹她不快的话可万不能说出口,知不知道?”
“……是。”子渊突然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他随意恣性的日子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我都忘了把玉佩还你了。”乾隆倏地想起甚么,从袖笼里把扔系着银丝线的盘龙玉佩拿出来,放于手心笑道。
子渊一愣,“这玉佩本就是皇……汗阿玛的,儿臣……”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乾隆亲手把玉佩重新与他戴好,口内笑道:“这玉佩朕早在十几年前就送与你额涅了,你又戴在身上那么多年,想必是有感情的,朕怎可夺人所爱?”
若非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他定要把这玉佩一时不落的戴在脖颈上,他才不想成天在身上坠个易碎之物呐……但瞧瞧他这汗阿玛笑呵呵的模样,他又不好说“实际我半点儿也不爱这玉佩,你若想拿就拿回去罢。”
叫永珹和永瑢没想到的是,乾隆居然甚么借口都未找。一面命人去修改玉牒,一面一夜之间就叫行宫内的奴才们改了称呼,叫他们有种子渊本就是六阿哥,紫薇本就是四公主的错觉。
次日辰正,圣旨下:四公主著封为和硕和安公主,待二十七个月孝期满,赐婚后行册封礼。
辰正二刻,一道圣旨又下达,将“玉贵人”夏氏雨荷——六阿哥永瑾与和硕和安公主的生母,由“汉军镶白旗”抬入“满洲正白旗”,追封玉妃。
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叫大多数人还处于尚未反应过来的愣神之中。
永瑢放下笔笑道:“我终于信了弘历是你亲儿子,不是捡来的了。他这次的所作所为,雷厉风行,可是与你一模一样啊。而且竟还能如此之快的堵了御史的嘴……”
永珹的脸色却说不上好看,冷嗤道:“他就只会在这歪门邪道上雷厉风行!”
“这哪算是甚么歪门邪道?”永瑢笑的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四哥,你不会是因为又多一个来跟你争皇位的才气成这样罢?这样可不成,那夏子渊……哦,永瑾可是你亲孙子……”
“你胡扯些甚么?”
“我哪是胡扯?你那刚认下的孙子你也见过,可不是善茬,心狠手辣与你相比,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看着就不是甘愿屈居人下的主儿。他虽是不愿当皇子,但可不代表他不愿当皇帝。”永瑢眼中的幸灾乐祸愈来愈深:“他可不是五阿哥那草包,加之弘历那小子肯定会因着愧疚对他百般纵容……”
永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地笑了,“老八,你也知道他是我亲孙子?这孙子跟兄弟可不同,你也莫要拿话激我。若那永瑾真是个能扛起大清江山的,我就是把皇位拱手送与他又何妨?他好歹也是朕的后代不是?”
永瑢面色变了变,半晌哼笑道:“想不到四哥竟是如此的大方啊。”这次没气成永珹,反被他将了一军,这叫永瑢颇为郁闷。
“永瑾可是我的亲孙子,不对自个儿的子孙后代大方,我还对谁大方?”永珹扫了眼被永瑢推到一旁的宣纸,笑道:“八弟还是加紧把字给练好罢。本来人家永瑢好歹还能靠一手好字偶尔得到皇父的赞赏,你一来可好——”
“我一来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这几个月是人都看出来皇上愈来愈不喜六……七阿哥了罢?每次来尚书房,都要斥责一顿你的字儿是愈练愈差!”
永瑢俊脸铁青,把笔杆握的“咔咔”响,却因说的是实话而无法反驳,只得任由闷气在胸腔乱窜。
好个……爱新觉罗胤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