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常铭先去法院领了上个案子的判决书,回到律所发现同事们格外热情。
“常律师,吃早餐了吗?没吃的话我这有个三明治,给你吃。”
“常律师,要不要喝咖啡?我给你现磨。”
“常律师,穿这么薄冷不冷啊?我帮你把空调调高一点。”
“常律师……”
常铭连插空回答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礼貌地保持微笑,实际上倍感奇怪。终于到了办公室,常铭松了松领结。
“常大律师,常大帅哥,常爸爸……”
杨晋戈洪亮的声音随着他推门而入,常铭将领结松大了些,开口打断了他浮夸的崇拜:“有案子?”
杨晋戈一愣,老实道:“没有。”
常铭眯着眼看向门口,赶人意味明显。
杨晋戈装瞎,赖在办公室坐下,露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东瞧西看确定办公室外没人偷听后,起身凑到常铭耳边,小声问道:
“你是不是和那天的太子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常铭瞥了他一眼,继续查收邮箱。杨晋戈满不在乎他冷淡的态度,自顾自地说道:“不然你前天为什么拼死护票?我可都听玫瑰花茶妹妹说了,你以一敌百,用你那瘦弱的身躯为票箱筑起最后一座堡垒。”
“玫瑰花茶妹妹是谁?”常铭谨慎问道。
“你个渣男,人家都把私藏茶叶给你了,这要是在古代就是定情信物,你收了就要对人负责的!”杨晋戈骂道。
“我好像记得那包茶叶全你泡了。”常铭幽幽道。
杨晋戈赶紧转换话头:“所以我帮你跟人家解释清楚了,这才避免了一场痴情错付。”
常铭摇了摇头,不再搭理他。杨晋戈继续道:“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别以为转移话题我就会忘了,我也是律师,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快说,到底什么原因?”
常铭刚要开口,他打断道:“可千万别跟我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你什么样的性格我还不知道,明面上对谁都彬彬有礼,笑脸相迎。实际内心那叫一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谁想不给钱让你办事,门都进不了。”
“所以你进门给钱了吗?”常铭凉凉道。
杨晋戈赶紧跳过自己挖的坑,故作神秘道:“你就不好奇今儿大家为什么对你如此热情?”
常铭没搭腔,果然杨晋戈自个憋不住,又将头探过来,满脸猥琐地笑道:“今天一大早太子爷的助理亲自给所里来电话,说他们领导踩碎了你的手机,要赔咱所一个法律顾问。这领导脑子怕是有坑吧?这哪里是赔偿,简直就是下聘啊!”
常铭斜了他一眼,对他的转述能力很是怀疑。杨晋戈毫不受影响,继续道:“他们想和咱所谈谈法律顾问的合作,‘副’主任让咱俩跟着他去。”
杨晋戈口中的“副”主任,其实就是卓越的主任。只因姓“付”,人又是个典型的“副”派人物,所以大家私底下都带着姓氏叫他主任。
所谓副派人物就是指那些官大半级压得人半死不活,遇事怕担责,抢功头一名的领导,付财旺就是这样的存在。律所那些从助理干起的律师,都被他抢过案子,杨晋戈就是其中之一,当然还包括常铭。
然而常铭在律所就是圣母般的存在,因为付财旺抢的案源数他最多,可他明里暗里对付财旺都尊敬有加,这也是付财旺今早特地等他的原因。不过也不排除拉他当背锅侠的可能,如此就算合作谈崩了,也可以反过来说是常铭非诉业务水准不高导致。
但这次常铭注定要让付财旺失望了。
他听完杨晋戈的话,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拒绝道:“不去。”
“大哥,大爷,求你了,别这么狠心拒绝。”杨晋戈双手合十道:“傻子都看得出我只是捎带的,卓越律所更是个幌子,人家太子爷看上的是你,只有你!”
常铭点鼠标的手停了下,忍无可忍地提醒道:“用词请准确。”
“我用词怎么就不准确了?他看上你的能力不就等于看上你了吗?我可是很严谨的一个人,你不要质疑我。”杨晋戈理所当然道。
常铭懒得和他争论,直接道:“我不接非诉业务。”
“哎哟喂,常律师,就是去谈个合同而已,你帮人打官司有时候不也得从合同里找漏洞吗?而且做法律顾问又不是只给人改改医院规章制度,出出法律意见书,遇见医患、劳动、合同、知识产权这些纠纷,不都得你出场,而且万一再整个刑事案件呢!”
“你也知道医院的水深得很,说不定就来个器官买卖、绑架杀人啥的,那咱的顾问费不得如流水般哗哗进账来?”
常铭见他越说越离谱,直接赶人道:“你已经占用我十分钟,还想说的话请付费,一分钟二十。”
“你真是……”杨晋戈气道:“放着几百万的年薪不要,在这跟我计较这十块二十!”
“给个话,到底去不去?”杨晋戈不死心道。
常铭态度依然:“不去。”
杨晋戈的眉毛快搅成一团,一脸便秘地哀嚎道:
“为什么啊?明明一年前你什么业务都不挑,只要给钱就行的啊!”
“怎么快当合伙人了,反而不为律所业绩做贡献了?”
“究竟是什么让你膨胀了?”
杨晋戈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常铭失足犯法了。见劝说无望,杨晋戈一跺脚,“哼”了一声,骂道:“你就傻吧!”
常铭的态度摆在那儿,杨晋戈再着急也没办法,就连门外最喜欢耍官位的副主任也奈他不何。
常铭大二暑假就来所里实习了,毕业一年准时拿到了律师证,但届时他实际已经拥有了三年的办案经验,为律所创造的收入也十分可观,并且执业后业绩节节攀升。因此今年六月份,常铭彻底脱离团队开始自主接案,付财旺虽有不满,但也答应了他。
毕竟像他这样又傻又拼的摇钱树不多了。
这次京大五院的合作也并不是非常铭去谈不可,只是这块肥肉毕竟是常铭招来的,杨晋戈不想看着他给他人作嫁衣。
但是,钻钱眼里的常铭竟然拒绝了,这里头绝对有猫腻。
杨晋戈的活泛起来,再次问道:“哎,你跟太子爷真没点什么?我看你俩生日都是同年同月同日,而且据我调查,太子爷也曾经在京大读过书,并且还是你那届的。虽然他读了一年就去了剑桥,但是这一年时间也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的嘛!”
“比如追一追法学院的院花,结果发现院花喜欢学霸,然后你俩相约操场黄昏后干了一架?”
“这么分析,他找你不会是为了报当年夺妻之恨的仇吧?他要整你!”杨晋戈下了结论。
常铭很佩服他,过程全错,结果还对了。他深吸一口气,掏出了手机。杨晋戈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惊呼道:“你买新手机了?昨儿去买的?那宝贝疙瘩舍得扔了?”
“嗯。”常铭一个字回答了他三个问题。
“竟然是黑色,我还以为你会买个白的。”杨晋戈继续道:“毕竟你对你家小白可真是一往情深,感天动地啊!”
常铭按亮手机屏幕,上面跳出了系统自带的屏保,他看了眼时间,问道:“约的几点?”
“什么几点?”
杨晋戈一时没切换过来,常铭看着他,杨晋戈突然明了,贱兮兮地笑道:“怎么,终于想通了,决定跟哥一起去吃肉了?”
说完,内心一激动,拍案而起,豪气道:“对!真男人命该如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却见常铭扶了扶桌子,缓缓起身,将手机送到他眼前,慢悠悠地说道:“现在是十点五十分,从这到广善集团大楼开车需要半个小时,考虑到京都路况,再不走,嗯。”
这一声,表意含蓄又明显。
常铭又坐回位置上,低头查看脚边的档案袋,还十分体贴地提供一个不算失礼的补救方案:“到时候你们可以先去广善集团的食堂吃顿饭,也好他们的员工提前联络联络感情。”
杨晋戈被气得心口疼,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骂道:“臭小子,煮熟的鸭子都飞了,还有心思在这说风凉话!”
“十点五十一分。”常铭冷漠地提醒。
杨晋戈抬脚往外跑,可出了门又推门探头进来,不死心地问道:“真不去?”
“五十二。”常铭像个报时器,机械道。
“不识好人心!”杨晋戈撂下这一句,终于走了。
常铭站在那儿,看着杨晋戈和付主任说了什么,后者象征性地露出一点遗憾,便和杨晋戈一起出发,手中的资料袋自然递给了杨晋戈。
常铭靠向椅背,不复之前的忙碌,盯着新买的手机发呆。
这事,他不知道施宇是怎么想的,也许真如杨晋戈所说。但是施宇幼稚,他不能也幼稚。他到施宇身边就是一颗雷,随时会炸掉施宇现在平静幸福的生活,乃至毁掉他的事业。所以,不管再多的钱他也不能去。
更何况,截至今天,他五年来赚的钱已经有172.59万,尽管卡里余额只有20多万。这是因为截至目前他已经偿还了一百五十万债务,其中包括给常德盛的一百万和常笙的五十万。原本常铭打算先还常笙的债的,但等他毕业后,常德盛来找了他一回,常铭当时只想尽快还清常德盛的债。遂将常笙的债当成了分期,其余存款攒到今年6月份,一次性还清了常德盛929564元的债务。
衣食住行学,所有费用都算上,就连精子费都按照当年的行情算了30万,为了避免有漏掉,常铭一共抛锚给他转了100万。
常笙的债务这几年也已经还了一半,他们的生活变得好起来,常铭微微松了口气,就在今年六月完全独立之后。剩下的50万本来打算等年底顾问单位的酬金和律所的年终奖到手,再接几个小案子,就能在过年前还了。但眼下看来,常笙的债还要往后推一年,而原本被他放在最后的,就要提前到现在了。
巧的是,他现有的存款刚好是欠施宇的债款。
常铭换上羽绒服,向所里请了假,就奔公证处去了。
施宇难得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有意无意地转折左手中指上的戒指。这是他和金银银订婚时候买的,两只花了八十多万,当然主要的价钱在女款上,施宇这只比一般戒指顶多就是重了点,闪了点,戴上去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舒莉让他每天都戴着,反倒是金银银说上班戴不方便,在家戴就行。儿媳妇如此善解人意,舒莉很是感动,转头就要求施宇在家必须戴着。
其实这种小事舒莉或者金银银只要提要求,施宇都不会拒绝。手指套个金环,最开始硌手,时间久了也得习惯。金银银这般退让,反倒让施宇觉得亏欠。戴戒指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手上的戒痕也越来越深。
今天周一,本不需要戴着。但早上施宇听见今天的日程安排后,摘戒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就这样戴着来了公司。
“施总。”
听见李卫东的声音,施宇的心跳莫名快了快,不自觉挺直腰杆,无比认真地查看被晾了一上午的文件,低声道:
“进。”
李卫东把人领进门,正瞧见施宇全神贯注地看着文件,似乎看到某处令他头疼,左手十分不做作地扶了扶额。李卫东见了才是真的想扶额,他家少爷沐浴了六年的西欧阳光,在感情方面的诚实与直接不进反退。对他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作战……嗯,作死方式,李卫东属实心忧,幸好敌方未到。
李卫东清理了脑子,恭敬道:“施总,卓越的人到了。”
施宇没抬头,冷淡道:“让集团法务和他们谈,带到我这来做什么,没见我正忙着吗?”
李卫东咬咬牙,心想:算了,反正常铭没来,早领走早苟命。
“是。”李卫东转头就拉开了办公室的门:“你们这边请。”
施宇握文件的手果然紧了紧,那颗认真的头颅得费多大的劲才能压着不抬起来。李卫东更加觉得他们要赶紧跑,但总有个别不怕死的猪队友意识到不到处境的危险,积极主动地往枪口上撞去。
“进都进来了,不和施总打个招呼显得我们卓越多没诚意,毕竟今天是来谈合作的,您说对不对,施总?”
付财旺这句话即摆明了卓越的合作意向,又暗戳戳地指责了施宇没诚意,不得不说,耍官威也是个技术活,杨晋戈心生佩服,李卫东只觉得他找死,连忙跑回施宇身边保持一级戒备。
付财旺偷偷爽了一把,真正地放低了姿态,弯着腰双手将名片递给施宇:“施总,您好,鄙人卓越律师事务所的主任,付财旺,这是鄙人的名片,您遇见任何法律问题,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可以随时拨打名片上的号码,鄙人二十四小时待机,随传随到,保证比出警速度还快。”
杨晋戈站在他后面翻了个白眼。付财旺左一个“鄙人”,右一个“鄙人”,生怕大家不知道他是个卑鄙小人。杨晋戈就知道,这厮想独吞京大五院这块肥肉。他怎么可能让付财旺得逞,连忙挤上去,也双手递上名片。
“太……不是,施总,您好,我是前天和常铭一起的杨晋戈,我俩都是卓越的律师,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关照!”
施宇抬了一眼,李卫东赶紧接过两人名片,直接放进桌上的名片盒。付财旺面露不满,但也没再说什么。杨晋戈倒是无所谓,他自我认知明确,根本没打算入太子爷的眼,就是想搅了付财旺算盘。
办公室安静下来,只听见施宇翻文件的声音。他全程没有抬头,这次显然摆足了姿态,但他没想到那个人比他更沉得住气。
终于,在翻完了手里的文件后,他问了一句:“还有吗?”
李卫东刚要答话,付财旺以为是问他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没,连忙抓住机会宣传你自己道:“施总,鄙人其实刚才还没说完。鄙人有着丰富的婚姻家事案件诉讼经验,尤其擅长为雇主量身制定婚前财产协议,最近京都著名房地产公司荣华总经理也正在与鄙人谈相关方面的合作,您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聊聊合作细节。”
富豪界的婚前协议已经成为惯常操作,所以付财旺也没避着其他两人。但是李卫东和杨晋戈,一个熟知内幕只觉得他离死不远了,另一个凭借不着边际的推理也摸到了真相的边边。两人都知施宇这句问得什么,纷纷在心里给“副”主任点蜡。
“啪!”
施宇将文件拍在了桌上,抬头吼了一句:“这就是你追随六年的人!”
付财旺吓了个哆嗦,不知道他这火气从何而来,冲谁而去。他刚要问,对上施宇吃人的眼神愣是吓得咽了下口水,默默变成一只鹌鹑。
施宇的目光扫遍办公室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的影子,只觉得怒火中烧,手中的笔直接刺穿了厚厚的文件。
“人呢?”
付财旺吓得瑟瑟发抖,再不敢吱声。
施宇直接将笔砸地上,问李卫东道:“我问你人呢?”
但付财旺却只觉得那支笔是砸向他的是会要他半条命的“红头签”,腿都吓软了,差点就给跪下。还好一旁的杨晋戈眼疾手快扶住他,并且替他答道:“我们所里有分工,常律师他主要负责诉讼案件,非诉这块他从不参与,所以没来。”
杨晋戈怎料他话一说完,太子爷的脸色更差了。果然他找常铭就是报仇雪恨来的,杨晋戈很庆幸自己将“几乎不”换成了“从不”,降低了常铭的罪过。
殊不知他这一改,彻底夺走施宇那所剩不多的傲娇资本。
“几乎不”说明常铭也是接过非诉的,与那些“接过”相比,这次“不接”有可能是特殊的,而这个特殊的原因大概率是施宇,这就可以作为施宇摆高姿态嘲笑常铭放不下的资本。
可杨晋戈自作主张地改成了“从不”,他随口抹掉了任何特殊性,把施宇划入了所有被拒绝的非诉业务委托人范畴。
施宇以为这是常铭在借杨晋戈的口告诉他:你于我,是不值得破例的存在,是最一般最普通的存在。
施宇听完杨晋戈的话就重新坐回椅子,正式开始办公。李卫东见状,向杨晋戈和付财旺做了个“请”的手势,把人带出了办公室。这回付财旺老实了,第一个跑出了门。
李卫东关上门的时候看了眼施宇,发现他的眼神怔了怔,又迅速看向显示屏。李卫东悄无声息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派人领着付财旺和杨晋戈去法务部,自己则守在了办公室门口。
直到办公室里传出“嘭”的一声,他才默默松了口气。
“砸了好啊!”李卫东老神在在地叹道:“把气发出来总比憋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