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铭摘下羽绒服的帽子,架梯子时因为左手使不上劲儿,花了很久才拆开摆稳当。轻车熟路地爬上梯子,单手换完灯泡后,胡同瞬间亮了。用塑料袋装着坏掉的灯牌,常铭把梯子还给了便利店店主。
这是家夫妻店,原本白天妻子守着,晚上换丈夫,但是妻子心疼丈夫总是陪他到很晚才回家睡觉,偶尔丈夫也会趁这段时间送点外卖。自从六年前胡同里发生了抢劫案件,丈夫就坚持不再留妻子一人守店。而且在这六年里,夫妻俩生了两个小孩,白天孩子直接在店里玩耍,晚上却是要回家早早休息的。于是,夫妻俩一合计就把店改成了早七晚十一,不再二十四小时营业。
这些都是常铭每次来买灯泡聊起的。说来也怪,常铭在外面惜字如金,回到这条街和谁都能聊几句。
“大哥,梯子给您放这了。”常铭道。
“好。”店主整理好今日账本,和他闲聊道:“灯泡换好了?”
“嗯。”常铭应了一声。
“这条街就没有比你精通此业务的。”老板娘端着晚饭出来,看着常铭手中的袋子,叮嘱道:“坏了的灯泡记得扔……”
“有害垃圾箱!”店里的孩子抢答。
“真聪明。”常铭揉了揉孩子的头。
“小常,洗洗手一起吃饭吧?”老板娘邀请道。
“不用了。”常铭婉拒。
“你这人,小常家肯定早有人做好饭菜等着呢!”店老板笑着问常铭:“是不是啊?”
常铭笑了笑,和过去一样没有否定。进楼等电梯的时候,又遇见楼下王大爷,大爷热情招呼道:“小常,好长时间没见着了,年底工作是不是特忙?”
想起今天周六加的班,常铭点了点头,道:“是有点。”
“哎,你们年轻人呐,还是不懂身体健康的重要性!”王大爷叹道:“这工作是干不完的,钱也是永远挣不够的,但是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健康是经不起挥霍的。”
“你看我儿子,一年365天恨不得工作765天,一整个要钱不要命。”
“买那么多房子,自己充其量住一套,其他的还不都给别人住了。”
曾经的“别人”常铭连声应道:“对,是这个道理,您教训的是。”
常铭清楚王大爷并不是在炫富,而是真的担心常铭和他儿子等一众年轻人的身体。
三年前常铭毕业时想重新租回909房间时,就找过王大爷。当时他用塑料袋拎了一兜房本出来,他们俩翻来覆去找了四五回,王大爷几乎把整个家都翻了一遍也没找见909 的房产证,只好给繁忙的儿子小王拨去了电话。
“什么?那房子卖了?卖给谁了,我怎么不知道?”
“谁?首富的儿子?他什么时候买的?”
“2020年,臭小子,这么早就卖了也不告诉我,钱呢?”
“什么?用来买新房了?你个臭小子怎么这么败家!和你说多少遍了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囤的!”
“行行行,不说这茬了,那谁……首富家的儿子你有他电话吗,有人想租他家房。”
“啥?房主不是他!他买的房子他不是房主谁是?”
“谁?常……常什么?”
“什么铭?啥?刻啥心的铭?成天说的是啥玩意儿,听不懂,挂了!”
老王粗暴地挂断了小王的电话,等他回过神,要租房的年轻人影子都不见了。王大爷跟不上年轻人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过了好久才想起要说的话,自言自语道:
“刚这小伙不就叫常铭吗?自个儿租自个儿的房子,怕不是个傻子!”
那天常铭跑去房管所调出了房屋登记情况,户主一栏里赫然写着他的名字,而过户的时间则是——2020年2月14日。
常铭看着那个页面,眼泪唰就下来了,他都来不及掐住手腕。
原来,施宇真的在这一天办了件人生大事。
这是他六年前下的聘礼,这是他偷藏起来的浪漫。
从那之后,常铭加油的地方就从街边到了门边。
和往常一样,常铭背倚着房门,闭上眼想放空大脑,然后把回忆装进去给自己加油。
可今天,无论他闭眼还是发呆,大脑始终腾不空。白日种种,像幻灯片一样在脑中循环播放,就连许多被忽视的细节都被翻了出来。
递手机过来时,手腕青色血管旁多出来的一小节伤疤,衬衣里也许还有更多。
鼻翼上多了两个对称的不那么明显的凹印,他什么时候喜欢戴墨镜了?
系西服扣时,左手中指上明显的戒痕,原来已经结婚了。
常铭才意识到他们今年都二十五了。若是在乡下,孩子都可以生俩了。没结婚的媒人也早就踏破了门槛,就像今天那样。
常铭突然很想看一看施宇被催婚的样子,他一定是又羞又恼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巴巴地向他求救。而他却会在一旁很没义气地捧腹嘲笑。
他看见施宇终于拜托了热心的大妈,跑到他跟前气急败坏地问他:“我结婚了你很高兴吗?”
“嗯,很高兴。”常铭憋着笑逗他。
“哼,有你哭的时候。”施宇恶狠狠道。
“我凭什么哭。”常铭不以为意。
施宇突然诡异一笑,语气变得阴森,他说:“凭和我结婚的不是你。”
说完,他大声笑了起来,记忆中他从来没这样开怀大笑过,像是挣脱了束缚,甩掉了毒瘤。
常铭嘴角的笑还残留着,但被施宇说中了,他现在确实很想哭。楼道的灯亮了,刺痛他的眼睛,疼痛解救了他。
“小常,又被对象赶出来了?”是加班回来的小王。
因担心晚上加班回家吵到老两口休息,所以小王干脆又在老王楼上买了一套房,和常铭当起了邻居。自从“租房”乌龙后,小王便通过老王认识了小常,三个男人成了“道友”。
“楼道”的“道”。
“是啊!”
这是常铭头一次回答这个问题,语气听上去有些沮丧,小王很是感同身受:“那我就不邀请你进屋了,免得被弟妹发现,罚你罚得更惨。”
小王大哥进门后,还不忘回过头教常铭一招:“认个错买个包,事儿就过去了。”
“嗯。”常铭低声应道。
可惜他惹生气的那位,哄不好了。
常铭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小王大哥的场景。那天小王大哥也是加班到半夜才撞见常铭,小王见他孤零零地坐在地上,凄凉处境如此熟悉,立即坐下与他惺惺惜惺惺,并传授了不少经验。常铭还找到空隙解释,小王大哥就被家里的河东狮吼了回去。
自此,常铭将错就错,和大伙儿当起了邻居。
因为他们口中的他“家”和他“家人”都太幸福。
楼道里的灯灭了,常铭仿佛也回了身后的“家”。家中气消了的“贤妻”正端着一盆面粉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他笑着问道:“饿坏了吧?”
“今天咱们包饺子吃。”
“想吃啥馅儿?木耳鸡蛋对不对?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不过我今天打算开发一种新馅料——木须肉馅,待会儿给个面子捧捧场?”
说着,拿起菜刀一脸跃跃欲试。切菜的手法越发娴熟,面粉和水的比例不会再失衡,切下的面团大小均匀,皮擀得也是边薄心厚,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许是怕常铭太无聊,他笑着给他派了个不重要的活:
“您老要实在闲得没事,就帮我打个鸡蛋呗?”
他说是这么说,但压根就不期待常铭答话,“笃笃笃”切完胡萝卜,就上手准备打鸡蛋。
“好。”
低沉的声音中断了他的动作,像是愣住了,他僵硬地转头看着常铭,眼中满是惊讶,甚至恐慌。
常铭怕他没听见,着急地又大声说了一遍:“好。”
就一声,就一个字,眼前的一切开始瓦解,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从那枚还没入碗的鸡蛋开始,然后是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脸,最后他们的家,都碎了。
常铭他……连一个碎片都抓不住。
他忘了,这是梦。
在梦里,他不能说话。
不然,梦就醒了。
碎片还原成那扇紧闭的门,他身上没有打下暖黄色的光,唯有黑暗一直笼罩。
“什么‘好’?”
低沉的男声响起,唤醒了楼道的白炽灯,常铭回头看见了梦中人。
“你哭了。”不是紧张地询问,只是冷漠地陈述。
眼前人不是梦中人。
常铭胡乱抹了把脸,没辩解,挂上波澜不惊的面具。施宇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快步走到他跟前,忍着怒火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难道那需要你卖一千五百一十五万杯奶茶,发一亿四千二百八十六万份传单才能挣够的一千万还满足不了你吗?”
常铭没想到六年前他胡诌的数字这个人记到了现在,可见对他有多恨之入骨。
常铭扯了扯嘴角,继续他的人设:“我的房子我来看看怎么了,倒是你,来这里做什么?有什么资格来这里?找到可以不靠卖奶茶、发传单挣一千万的工作了吗?凭你自己的能力!”
施宇听到最后这句话,眼圈立马红了。
他知道很多人表面上称赞他的成功,背后却总拿那些白手起家的一代和他做比较,说他只是个坐享父辈成果,不费吹灰之力就站上金字塔顶端的富二代,能力、眼界、手腕根本比不过那些实干家。
他们说他徒有其表,说他败絮其内,甚至造谣他论文搭便车,喜欢□□嗑药……什么难听的话他都听到过。在这些人眼中,他只要脱离施家,绝对会是个一事无成的败类。
“谁都可以质疑我。”施宇抬手遮挡了一瞬眼睛,掀开后冷厉地看着常铭:“唯独你不行。”
因为他打给舒莉的一千六百五十万,是靠在实验里熬了一千多个日夜发表独著论文后的奖金,给导师做助理、当助教,替同学跟实验、代记笔记赚的佣金,卖专利的钱,还有全额奖学金里攒下的生活费,一笔一笔存出来的。
多出的六百五十万就是当初买这套一居室的钱,他把这些都给了眼前这个人,可眼前这个人还在质疑他。
他不会傻到把这些说出来证明什么,因为眼前这个人最知道从哪个角度把刀捅进他心窝最令他痛苦。
施宇整理好心情,冷声道:“走吧,到门口了顺道进去看看。”
因为他突然很想现场看一看常铭面对那一屋废墟时的表情。
是痛惜这一屋家具的钱,还是愤怒地砸了他的房子?
施宇非常好奇,好奇地恨不得现在就把这门砸开。
他推开常铭,钥匙插进锁孔,准备扭动门把时,常铭竟然笑了一声,他说:“你可真逗,这是我的房子,我想回便回,想看便看,还用得着你给我开门。”
常铭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要回家睡觉了。”
施宇的手正握在门把上,他松开又握上,松开又握上,最后放弃了下压,转过身,看着常铭坚挺的背影,小声吐出了两个字:“骗子。”
“是啊。”常铭笑着转头:“我是……”
谎话没再说下去,他目光愣愣地望着前方,魂魄仿佛被吸走了,如一具行尸走肉向施宇走来。
施宇蹙了蹙眉,一回头发现门竟然打开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挡住了常铭的前路。卸掉伪装的常铭很有界线感,他没再往前走,而是偏过头看向屋里,仿佛就是里面的一切吸走了他的魂。
他很少主动说“回家”做什么。曾经“家”于他而言,就是虎穴狼巢。后来,“家”成了最大的诱惑。天知道他刚才在说“回家睡觉”的时候,有多期待。
现在,家门打开了,他的“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不只是梦里。他看见了和梦中不一样的场景。
那台会循环播放的电视掉在地板上,屏幕摔花了,再放应该也只有雪花了吧。那张包饺子用的餐桌被掀翻了,四条桌腿朝天,像一个靠自己翻不过身的乌龟。他们曾坐在上面拥抱亲吻的沙发,被扯烂了,散出来的棉絮都变成了黑色。还有那台榨汁机,主体砸花了客厅的地板,零件散落在屋里的各个角落,再也组装不好了……
他的“家”和梦醒时分一样,也真真切切地碎了,连带着他往后的梦。
施宇看着他眼中的支离破碎,莫名很是烦躁:“这不是你的房子吗,还用得着看这么仔细?”
常铭微微抬手,想扶起那唯一完好的椅子,却在听到施宇的话时放下了。他愣愣地说道:“是啊,这是我的房子,是我亲手毁掉了我的房子。”
“是我不要了。”
一声叹,告诫了自己,也提醒了施宇。
常铭看向了施宇,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在那一瞬,施宇觉得自己应该抱抱他。好像这样才是对的,好像这六年他只是出门买了瓶醋,常铭就在家等他回来一起吃包好的饺子。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常铭又先离开了。电梯门开的时候,他慌忙喊道:“不许走。”
常铭疑惑地看向他,手还按着电梯开门键,看得出来很急。
施宇的血瞬间冷了:“既然都是债,那连这房子也一并还了吧。”
“那件羽绒服?”
常铭想问要不要也一起还?但施宇已经不耐烦地冲他摆了下手,常铭想起衣服已经丢了,应了“好”,然后没半点停留地进了电梯。
楼道的灯又黑了,施宇看着电梯的数字变成“1”后,说了声“再见”。
这是他躺在床上盯了半个小时天花板后,为回这里找的借口。
他知道自己很蠢,但不知道自己竟然蠢得无可救药。京都人口上千万,他却为了“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追了过来。
为此,他找了三个借口:一是要房子,二是炫耀他“轻轻松松”挣够一千万,三是摆足姿态说一声“再见”。
可等他跑过胡同,看见那盏亮光的灯后,什么借口、愚蠢都被抛掷脑后,内心只剩下一丝难以名状的雀跃,催促着他快点跑上来,跑上来推翻些什么。
他推翻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推翻,他只是把常铭从很远的地方,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是他和常铭说“哪怕走散了,只要回到原点,就能遇见彼此”,也是他要常铭“记得回家”,可现在他又用这一屋狼藉告诉常铭,这个坐标轴上早就没了原点和终点,他们早已变成两条平行线。
他的借口,都好烂。
施宇关了玄关的灯,带上门后,从安全通道下了楼。
后来909外的灯,很少再亮。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来这里“加油”。各自离开时,也默契十足地毁掉了对方的油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