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李卫东发来的信息显示常铭最后坐地铁到了边郊的大运河站,然后再无下文,李卫东猜测常铭是去苏杭旅游了。
只有施宇知道,常铭不是去旅游,而是逃债去了。
逃离他这笔情债。
他爱的人,同样了解他,所以用最原始的方法逃离他,让他无迹可寻。
后来,他白天按照舒莉的安排参加各种考试,晚上就回到出租房继续等常铭回家。他还会继续给常笙打电话,打着寒暄的旗号了解常铭的动态。常笙在接到他第二通电话的时候就意识到出问题了,但她没有多问,因为施宇更像被抛弃的那方。
到了第四天,施宇发现常笙的电话也打不通了。他当时就打了常铭的手机,却依然显示关机。他不知道常铭和常笙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常铭是如何联系常笙的,他只知道常铭在斩断他们之间的线。
施宇慌了,他焦虑地在客厅和卧室走来走去,然后决定买票去渝城。可他前脚刚买完票,后脚就收到了退票信息。无论在哪个平台,甚至火车票都是秒退。他思索片刻,拨通了李卫东的电话。
“少爷,是夫人让技术部实时关注您的消费信息。”
施宇一句话都没说,挂断了电话。他曾经铺在常铭身上的天罗地网,罩在自己身上时才觉得令人窒息。
“对不起。”施宇向黑暗道歉。
他点进社交平台,写道:【对不起,铭铭,我保证再也不会在你的手机上安定位系统,保证再也不会让人改你的车票,保证再也不会随意查你的行踪。我知道错了,我一定会改的,你原谅我,好不好?不要抛弃我,不要不爱我,好不好?】
“!”
消息发送失败,常铭把他拉黑了。
施宇只觉得一股凉水,从头浇到了脚底。他连忙给常铭打电话,发现机械的女音提示他拨打的是空号。他不甘心,重新打开短信,他甚至都想不到复制粘贴,一字一字地又打了一遍。
依然,发送失败。
施宇瘫坐在地,双膝慢慢弯曲,双手撑在上面抱着头,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猛然睁开眼睛,撑着墙壁爬起来,跑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果然在浏览器里找到了常铭的邮箱地址。他只看了一眼就记下了那一串字母,登上自己的邮箱后机械地打出那段话,点击发送。
“叮咚”
发送成功的声音响起那一刻,施宇几乎是狂喜的,就像绝处逢生。可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意识到刚才的行为有多愚蠢。
他立即写下一份新的邮件:【铭铭,你别拉黑我,我不再打扰你,21号我就会去剑桥,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所以我想那天你能不能去机场送送我?哪怕只是远远地,远远地让我看你一眼,可以吗?铭铭,如果你不想联系,那我们就不联系。等我毕业回国,如果你还爱我,就来找我,好不好?或者,至少不要拒绝我去找你?如果你不爱我了也没关系,我希望你幸福,我想看见你幸福,我可以在你每个幸福时刻只当一名嘉宾,到那时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发邀请函。不,我才不做什么嘉宾,我也不要什么邀请函。常铭你记住,我们没有分手!】
漆黑的卧室,电脑光反射在施宇的脸上,照出他脸上的偏执。敲完最后一个字,他的手在发送上停留了很久,最后挪到删除键,删掉了最后两句话,这才点击发送。
更爱更卑微。
施宇渐渐意识到,也许常铭没有那么爱他。
但他坚信常铭是爱他的,至少曾经爱过,这就够了。
令人讨厌的“!”再次出现,施宇的卑微没能送达。他的手触碰键盘的时候都在哆嗦,他换了一个邮箱号,删掉了他的卑微大论,只留下了一行字:
我不会再打扰你。
这一次,“叮咚”声又响起。他没再试探常铭是否会再拉黑,也不知道常铭会不会注销这个邮箱,只是看着那一串英文字母,缠住这条最后的线。
Changmingbaisui@bird.
是长命百岁,不是长冥不醒。
他说的话,常铭有记得。
他还是那样,爱得吝啬,又爱得认真。
***
七月十四日,星期一,剑桥大学的最后一场面试时间。
舒莉一大早就找来了出租房,敲门无人应,直接掏出她偷摸配的钥匙把门打开。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听见屋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阵桌椅倒地的声音,她急忙推开门,就在那一瞬间,她见证了施宇的眼睛从光彩四溢急转直下,变成空洞无神。然后她看见施宇抱着一台笔记本,靠着墙根席地坐下,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屏幕。
舒莉还以为他熬夜复习考试了,很是欣慰道:“儿子,你还是那么用功,一点都不用爸爸妈妈操心,面试准备得怎么样了?下午肯定没问题吧?”
舒莉说着,走到了施宇身边,当她看见黑屏的电脑时,笑容僵了僵,心阵阵抽痛,但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没事,复习累了就休息休息,不用紧张,时间还早,要不你去睡一觉吧,妈妈在这守着你,不会让你错过面试的。”
施宇却像个木偶一样,对她的声音毫无反应。
“儿子?”
舒莉温柔地喊了一声,施宇依然没有抬头看她。舒莉立即慌了,蹲下身急忙摸他的额头,焦急地喊道:
“儿子,大宇,你怎么了?妈妈来了,你看妈妈一眼,啊?”
施宇眨眼的频率都变得非常低,他的颧骨突出,脸颊明显凹陷下去,舒莉颤抖的手抚摸着施宇消瘦的脸颊,眼泪“唰”就下来了,“儿子,你别吓妈妈,你心里难受都说出来,不要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妈妈,妈妈会很心疼的。”
舒莉的眼泪终于让施宇得以片刻清醒,他开口喊了一声“妈”,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舒莉赶忙擦掉眼泪,应道:“哎,乖儿子,妈妈在,跟妈妈回家吧?”
施宇右手抱着电脑,左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但他已经两天没有吃喝,双手根本没有力气,勉强离地半寸又摔了下去。
“摔疼没?”舒莉急道:“你要做什么?妈妈帮你。”
施宇没让舒莉扶他,他依然左手扶着地,瘫在地上的双腿弯曲,跪着爬了起来,电脑稳稳地抱在怀里。
“妈,您先回家,我想睡觉。”施宇有气无力道。
“好好,你睡觉,妈妈在这陪着你。”舒莉急道。
“妈。”施宇用力喊了声,疲惫道:“您先回家。”
舒莉还想坚持,施宇突然看向门口,痴痴道:“您在这里,常铭不敢回来。”
“啪!”
舒莉终于给了施宇一巴掌,她没用多少力,但施宇竟被她扇倒在地。看到昔日强壮的儿子弱成这样,舒莉即心痛又气愤。她深吸一口气,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伸手去扶他弱不禁风的儿子。
“起来,妈妈跟你好好谈谈。”
施宇呆呆地被扶起,脸上没有半点被扇耳光的屈辱感,只有折叠好差点摔在地上的笔记本电脑,然后更紧地抱着。
舒莉把施宇扶到床边,整理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耐心道:“儿子,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是喜欢一个人不能失去自我。人要先爱己,方能爱他人。你这样糟践自己,常铭他看不见,看见的只有我,为你伤心难过的也只有我,最爱你的妈妈。”
“宝贝,我们不要为了一些终将会离开的人,害那些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最在乎你的人难过,好不好?”
舒莉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施宇伸出手,帮舒莉擦掉眼泪。
“对不起,妈。”
舒莉以为施宇听进去了,立马握住他的手,笑道:“没事,儿子,妈妈永远会原谅你,因为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们之间是血脉相通的。”
施宇听到这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儿子?”舒莉疑惑地叫道。
施宇双手抱着电脑,下巴搭在上面,喃喃道:“妈妈,爱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是可以爱到骨肉里去。我爱常铭,对他的爱已经变成了我的血肉,我的灵魂。别人打他的时候,就像在割我的肉。别人辱他的时候,就像在践踏我的灵魂。现在他消失了,要永远离开我了,妈妈,我觉得我的身体好痛,我觉得我的灵魂都空了。”
“你在说什么!”舒莉根本无法理解道:“常铭是给你洗脑了吗?还是他给你下蛊吃药,你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会为了一个骗子,一个男人半死不活的?妈妈养你十八年容易吗?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对不起,妈。”施宇觉得很累,他强撑着眼睛和舒莉保证:“我会好的,给我一点时间。”
“要多久?”舒莉语气不佳道:“下午四点约了剑桥那边的老师面试。”
“妈,我不想出国。”施宇突然道。
“你说什么?”舒莉气得直接从床上弹起来,怒道:“施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难道真的要为一个抛弃你的人葬送自己的前程吗?”
施宇不急不慢道:“我不会葬送自己的前程,我只是不想出国,从很早之前就不想。同意出国也只是想逃避,但现在已经没有逃避的不必要了。”
舒莉听到这句话,心里舒坦些,耐心等他说完。施宇缓了口气,继续道:“我喜欢我的国家,我的学校,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在这里可以学得很快乐。”
“呵呵,快乐。”舒莉难掩失望:“快乐有什么用,快乐能写上你的简介吗?不能,但是海外留学经历可以。快乐能让你拿诺贝尔生物学奖吗?也不行,要到剑桥牛津才可能。快乐能帮你守住首富的地位吗?太难了,但是国外的资本家就能轻易帮上忙。”
舒莉冷哼一声,继续道:“看来我以前把你教得太天真了,留学没得商量,今天下午的面试你不去也得去。”
施宇闭上眼睛的时间越来越长,他长叹一口气,妥协道:“我去参加,您放心,我送您离开。”
“不用了,我自己走。”舒莉拎包起身,不放心地回头:“你确定自己能搞定?”
“嗯。”施宇道:“妈,再见。”
舒莉见他这样还不忘礼貌,稍微放心了一些,叮嘱道:“下午四点面试,别睡过头了。”
施宇垂着头,没有答话。舒莉踩着高跟鞋,不满地离开了。一出门,她就给心理医生打了电话,自作主张地替施宇约了晚上的心理咨询。
房间恢复安静,施宇抱着电脑慢吞吞地在床上躺下,他弓着腰蜷着双腿,蹭了蹭笔记本的边缘,闭上眼沉沉睡去。
下午四点,施宇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了面试视频里面。舒莉不知采取了什么手段,也全程参与了这场线上面试。施宇没有敷衍了事,尽管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但那些问题的答案几乎已经形成了声带记忆,无需思考就顺着舌尖滑出来。
漫长的一个小时结束,看舒莉的表情他应该表现正常。施宇松了一口气,等国外的面试官退场,他也准备退出时,被舒莉告知晚上有心理咨询,让他回家。
施宇的手死死地捏住电脑屏幕,艰难地“嗯”了一声,提出唯一的要求,“线上吧。”
舒莉通过面试已经对他放心了许多,痛快答应,并解释道:“儿子,妈妈不是觉得你有什么问题,就是请心理咨询师帮帮你,让你的心情快点好起来。”
“谢谢妈。”
施宇说完,保持着微笑,等舒莉下了线才放平嘴角。然后他就像一个毒瘾发作的人,着急地打开浏览器,登上邮箱,盯着发件箱最上面的邮箱,排解他心中的压抑。就这样从下午五点坐到晚上七点,心理咨询师上线。
“你怎么穿着西服?”医生问道。
“下午面试完没得及换。”施宇答道。
“优秀的孩子果然都很忙。”医生感慨一句,道:“那我们开始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作答。”
“嗯。”
施宇的脑子还停留在上一句,他已经害长辈担心得请心理医生了,哪里算得上优秀。
也是为了配上这个评价,施宇整个咨询过程都很配合。会将他被抛弃、被要求送出国,他的难过、不安和焦虑都告诉医生,而医生也对他进行很专业疏导。咨询结束后,施宇确实觉得轻松很多,当即便换下了碍事的西装,为自己煮了一碗阳春面,洗了个干净的澡,然后抱着电脑睡下了。
不知道心理咨询师是怎么跟舒莉说的,反正成功换取了一个星期的独处时间。施宇就在这座小小的出租房里,每天早起买菜,做好一日三餐,打扫打扫房间,把衣橱整理了一遍又一遍,被子晒了一天又一天。每晚都在一片温暖中,抱着电脑入睡。
就像常铭还在,就像常铭会回来。
剑桥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寄了过来,计划离开的日子近了。施宇却突然变了卦,躲在他的桃花源里,不愿出去。舒莉来劝过,施广善和施魅也来过,甚至甄巢都来了好几回,但是没有用,施宇就像把这段时间憋着的叛逆一下子全部爆发。
他依然像无人打扰般,过着每一天,会在出门的时候说“我走了”,回家的时候说“我回来了”,沉浸在虚假的幸福里,不愿醒来。
原计划出国的21号已经过去半个多月,施宇还那样,舒莉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让李卫东给常铭打了个电话。常铭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冷漠地像在说“少烦我”。舒莉气得对着挂断的电话骂了十几分钟,更为向常铭低头的行为感到耻辱。
又束手无策地过了三天,就在舒莉打算直接将施宇捆出国时,李卫东收到了常铭发来的一条短信,上面写道:
你们别逼他。
李卫东再回过去,电话已经关机了。
此时的出租屋里也迎来了一位稀客。
施宇正在厨房包饺子,他听见钥匙开门声,背对着直接道:“妈,我还不想出国,您别催我。”
“哟,这么客气呢?”
施宇闻声回头:“怎么是你?你为什么会有钥匙?甄巢叫你来的?”
“一见面就这么多问题,你就这么待客啊。”来人走到厨房,打开翻滚的锅盖:“煮饺子呢,多放几个,中午我陪你吃。”
说话间,来人已经捻起一个饺子扔进还没开的水里。
“金银银!”
“别这么小气嘛!”金银银拍了拍手,道:“知道你想煮给常铭吃,可是他叫我来了啊,还千里迢迢把钥匙寄给我,这饺子难道不也是一并给我的意思吗?”
施宇手中的饺子被他捏烂了。
“记得多下几个,出国后吃一口可就不容易了。”
金银银撂下这句话,就像进新房的女主人,这看一看,那摸一摸,时不时还嫌弃几句。
“这茶几颜色太暗,不够时尚。”
“这窗帘怎么是个绿色,也太土了,要换。”
“这床上垫的这是什么?凉席吗?赶紧撤了去,太廉价了!要换成丝绸的床单和被褥,这样夏天盖着亲肤又凉爽。”
“……”
“他让你来做什么?”施宇打断她的挑三拣四,直接问道。
金银银充耳不闻,直接动手开始扯凉席,并且把施宇刚收回来的夏凉被也直接扔在地上。紧接着金银银又打开他的衣柜。
“你这都在哪儿买的地摊货,这……这是人穿的吗?”
金银银用手指夹出一件T恤,那是施宇有一天接常铭下班,两个人在大桥市场买的情侣装,这是他的那件。施宇赶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夺过那件T恤,单手拍上衣柜门。
“他让你来做什么?”
金银银仰头看着他,撒娇道:“我饿了。”
施宇不理会,金银银幽幽道:“我这人饿不得,一饿就记性不好。这要是万一把常铭交代的事情给饿忘了,可咋整?”
施宇攥紧手中T恤,深吸一口气,吐出后拍了拍它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将它用衣架撑好挂回衣柜,回到厨房从壁柜里翻出一桶方便面扔给金银银。
“我去,明明有饺子你让我吃这个?”金银银无语道。
施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金银银耸了耸肩膀:“好吧,这是你请我吃的第一顿饭,我还是挺高兴的。热水呢?”
“算了,我自己烧。”
金银银重新打开天然气灶,动作熟练,她自夸道:“别看长着一副娇小姐的模样,其实也很贤惠的。”
施宇强忍着私人领地被侵占的不适,拆下围裙,回到卧室打开电脑,不安地输入那个邮箱,当它没有显示“已注销”时,略微松了口气。关上电脑,带着出了房间,顺便反锁了房间的门。
“好香啊,想不想尝尝我的厨艺?”
金银银用碗撑着煮好的泡面,手里还握着一双筷子,这让施宇非常不适,他焦躁地抚摸着笔记本的边线。
“我看见你家橱柜里有好多奶粉和蜂蜜,没想到你这么大还喜欢喝甜奶,要不要给你泡一杯?”金银银问道。
施宇没搭理她,金银银翻了个白眼:“看来不提常铭你是不会跟我说话了。”
施宇握紧了笔记本:“他说什么?”
金银银吃了两根泡面就放弃了,优雅地擦干净嘴唇,又从包里掏出唇膏和口红,补好妆对着镜子欣赏完美颜,突然起身又往卧室走去。
“哎,这门怎么锁上了。”
施宇冷眼看着她,金银银催道:“赶紧打开啊,不然我怎么帮他传话?”
施宇皱着眉把门打开,警告道:“你别碰我们的东西。”
“不碰不碰,不碰你的东西,瞧你这讲究劲儿。”金银银摆手道:“但是常铭让我帮忙找他的东西,总可以吧?”
“他的都带走了。”施宇握紧手中笔电,语气难掩失落。
金银银翻着床头柜:“我哪知道,反正他跟我说了位置,让我来找。”
施宇慢慢靠近,他想留下常铭遗忘的东西。
“找到了。”金银银从床头柜里翻出了一本老旧的塑封笔记本,她低头看了看,不确定道:“应该是这个吧,但怎么会这么旧?”
“这玩意儿能让一个人死心?”金银银自言自语道:“我他妈不会被耍了吧,这里面该不会是他写给你的情书,然后他让我翻出来给你是想和你旧情复燃?”
金银银越想越觉得对,直接飙脏话道:“我操,这小子阴我!”
说完,她就要撕那本笔记本,施宇眼疾手快地抢了过来,护宝贝一样藏在怀里,抬头却毫不客气地赶人:“既然他让你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请你离开。”
“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狠心。”金银银不爽道:“常铭跟我说这东西你看了一定会对他死心我才来找的,结果你这么稀罕这玩意儿,老娘真是阴沟里翻船。”
“走了,你俩要是结婚可千万别邀请我,我怕忍不住砸场子。不过……”金银银暧昧地眨了眨眼睛:“你俩要是真分了,欢迎随时找我啊!”
施宇已经听不见金银银后面说的话,他的脑海里回荡着可能是常铭唯一说过的与他有关的话,他仿佛听见了常铭的声音,他对金银银说:
“你把笔记本给施宇看了之后,他一定会对我死心。”
语气那么笃定,眼神那么厌恶。
施宇恍然意识到他听见的画面才是现实,而他此刻目光所及的只是梦境。
厨房的饺子只包了一半,锅里的水已然凉透,就连金银银吃剩下的那碗泡面都不再冒热气。
一切静止得更像一个虚境。
那天,施宇拿着那本笔记本在卧室站了很久。
他不敢动,怕踩碎了梦。
当施宇翻开那本笔记本的时候,他不知道的是距离他拿到手刚好四小时零二十三分钟——常铭的手术时间。
曾经,他用这个时间等来了常铭的新生,等来了他们相爱。
现在,他将用这个时间等来什么?
是他死心,还是常铭想要的放过?
第一页的字写得很大,蓝色的钢笔墨水已经有些褪色,依稀能辨别写的是什么。
2008??12?15?:上[ ]。
2009??9月15日:xue会xie一百个字。
2009年11月15日:这学qi语文数学要考两个一百分。
……
施宇看着这幼稚的字体,恐惧渐渐散去。事实上,当他的目光停留在第一行的小太阳时,眼底就只剩下宠爱。
无疑,这是一本从十二年前开始记录的记事本,上面记着常铭想做的事。
施宇仿佛看见了七岁的小常铭,认认真真地在“2008”背后画下两个太阳代替“年”字,在“12”后面画下一个月亮代替“月”字,在“15”后面又画下一个太阳代替“日”字,在“上”字后面画一本书代表了“学”。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七岁的常铭还分不清楚公历和农历,他在生日这天买了笔记本,许下“上学”的愿望。
后来他开始长大,学会了拼音,学会了许许多多的一百个字,就可以许很多很多的愿望。但是小常铭很懂事,他一点都不贪心,记下的都和学习有关,从未写下想要的玩具或者想吃的零食。
第三年的时候,小常铭的笔下多了一个人——“姐姐”。放寒暑假前,他会写下“去看姐姐”这个计划。等到要把攒下的废品集中拿去卖的日子,他会在写下卖的钱数后,再加一段话,比如:上次和姐姐玩儿,她好像很喜欢霞姐姐的蝴蝶结,我也要给姐姐买一个,那个蝴蝶结长这样“∞”。
施宇忍不住笑了,因为那个蝴蝶结画得太简陋了,如果没有前面的介绍,很难有人认得出,也不知道小常铭照着这个图找到的蝴蝶结和“霞姐姐”头上的是否一样。
施宇继续往下翻。
到了第四年,小常铭十岁,他的愿望还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自由”。但是这两个字最后被常铭划掉了,改成了“还债”。
施宇眼底的笑意淡了。
他依稀明白了常铭拼命挣钱的原因,也意识到常铭这是在把最真实的自己现给他看。
施宇终于触碰到常铭的内心,他却退缩了,畏惧了,不敢掀开这最后一层薄纱。
他“唰”的一声关上记事本,把它放回床头柜,抱着笔记本沿着墙边焦虑地走完一圈又一圈。
直到他发现自己不是一棵树,走过的每一圈也不是会变大的年轮。
然后他走到床边,随手翻开了一页。
2019年8月27日:VIP住院费:1000元;两杯水:2元。合计1002元。
第一行字直冲眼球时,他的灵魂就像被冲走了,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装进那个学会绝情的施宇,冷眼扫过每一行。
2019年9月15日:矿泉水18元/瓶*1瓶=18元。
包子2.8元/个*4个=11.2元;烤肠5元/根*2根=10元;关东煮19.9元/份*1份=19.9元。合计56.1元。
2019年9月16日:104g百花薯片12.9元/盒*2盒=25.8元;小城麻花7.9元/包*2包=、15.8元;大猫饼干9.6元/盒*2盒=19.2元;繁美巧克力18.9元/条*2条=37.6元;青格罗斯棒棒糖0.8元/个*20个=16元;扶凤辣条5.5元/包*2包=11元;沂幸牛奶6元/盒*2盒=12元;希草山楂片7.5元/包*2=15元;蒙山牛肉干129.9元/包*2包=259.8元;倾心开心果99.5元/罐*2罐=199元;健胃消食片39.9元/盒*2=79.8元。合计691元。
这是他休假那天晚上给常铭买的所有零食,他甚至连最开始两个人喝的那瓶水都记下了。
也对,他是个连在VIP病房喝两杯水都会估价的人,记一瓶明码标价的水有什么稀奇。
施宇冷笑着接着看下去。
2019年9月19日:中午:家常豆腐,38元,辣子鸡丁62元,小炒黄牛肉88元,蒜蓉菜心26元,米饭4元/碗*5碗=20元。合计234元。
下午:巧克力味道的小蛋糕,网上价格68元/块*1块=68元;温牛奶一杯(没有商标,但是按照他的消费习惯,比照店里的牛奶价格乘以4吧)32元。合计100元。
看到这一条,施宇觉得很讽刺。不得不说,常铭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很了解他,那天下午的牛奶是他让蛋糕店工作人员帮忙现冲的,而最后他确实也给了收银员100元没让找零。
傍晚:老潮记海鲜粥单人份128元,水晶虾饺4个1屉59元,合计187元。
夜宵:麦帝斯纳土豆泥一份108元。
19日合计:629元。
施宇不明白,常铭那么怕麻烦一个人,明明可以只记最后一条,却花了大篇幅去细枝末节,甚至克数。
19日合计的下面还附着一条:他买了五盒内裤,其中一条就当还我的,另外四条他如果带走就不算,但我猜他不会带走。Caroll&Meash男士内裤198元/盒*4盒=792元。
四件上衣四条裤子虽然他也说是他的,但是他码数是190/31,买的却是180/29,只有我能穿得下这个码。林荫路男装:T恤399元/件*4件=1596元;裤799元/条*4条=3196元。
看这个账本就像在和过去的常铭对话,那个优柔寡断的施宇有了冒头之势,但很快被按头抹杀。因为后来的每一天,每一笔,甚至连施宇随手递给他的一包纸巾,都按市场价格记录着。
难怪他总问多少钱,难怪他后来不再嫌贵,
施宇疯狂地翻着那寥寥几页纸,来来回回,条条目目,反反复复。
2019年12月31日:京都—渝城软卧613元。
2020年1月3日:渝城—京都机票2830元。
……
2020年1月22日:帮还医院诊疗费1039.8元。
2020年1月23日—2月2日:手术治疗住院费45462.3元,医保报销后自负27277.38元;护理费200元/天*11天=2200元。合计29477.38元。
1月24日:二手榨汁机9800元。
橙子8元/斤*10斤=80元;西红柿4元/斤*5斤=20元;黄瓜2元/斤*5斤=10元;苹果7元/斤*10斤=70元;牛油果10元/颗*10颗=100元;猕猴桃12元/斤*5斤=60元。合计340元。
1200毫升血1740元。
……
2月2日:去家私城打车25.8元。
2月房租1000元;水电费100元。合计1100元。
他连施宇的血都算了钱。
他们的家,常铭也每个月平摊着。明明说好合租他只需要付五百,可不愿亏欠的他连水电费都平摊着。
2020年2月8日:面粉2.5元/斤*5斤=12.5元;糯米粉4元/斤*2.5斤=10元;红豆沙12元/斤*0.5斤=6元;芝麻18元/斤*0.5斤=9元;核桃仁25元/斤*0.5斤=12.5元;鲍鱼38元/个*10个=380元。合计430元。
2020年2月15日:打印成绩单1元/张*3张=3元。
雅思考试报名费2170元
……
这是施宇帮他准备的所有的出国材料费用,施宇以为他漠不关心,但每一份材料的页数分数他都准确记录,当然,也按照校园打印机的费用计价着。
最后一笔,是7月5日那天凌晨施宇给他买的牛奶,明明他都没有喝,却还记下了品牌和价格。施宇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每次选的都是同一个牌子。
时间和金钱提示的场景,在眼前不停地闪现着。
他在医院捡到常铭,他跟着常铭走过了半条街,他们一起睡在马路上,他们一起睡在酒吧更衣室……
他第一次给别人买内裤,第一次陪别人排队,第一次为别人做饭,第一次去朋友家做客,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他以为他们在谈恋爱,可他却只是在还债。
常铭用一笔一笔的债抵消了施宇一分一厘的爱。
他的爱每减少一分,他的身体就像被割掉了一片肉。
古人凌迟是多少刀来着?他记得明朝有个人好像被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他是不是也要剐这么多刀才能死去?
啊,他不能死去,就算被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他也不能死去,他必须带着这三千三百五十七道伤口继续活下去。
施宇觉得身上好痛,每一刀都是那么的真切,有的只是划下一道口子,有的却是剐去了一块肉,太疼了,他快要撑不住了。于是他放下了记事本,放下了电脑,去厨房取了一把干净的水果刀。
他没想死,他只是想赶走那些行刑的刽子手。
施宇在胳膊上划了一刀,红色的血珠立马溢出,他觉得千刀万剐的疼痛真的缓解了,他赶紧又划了一刀。
第九刀结束的时候,胳膊上的疼和凌迟带来的痛似乎找到了平衡点,他活得下去了。所以他停了下来,他记得家里有医药箱。
他打开所有的壁橱,把里面的奶粉、蜂蜜等都扔了出来,没有找到。
他回到卧室打开了衣柜,把挂着的情侣衫,叠好的衣服扔到了地上,没有找到。
他打开了床头柜,他掀翻了床板,他一脚踩在了笔记本电脑上,继续走向鞋柜。等他把那双只穿了一次的运动鞋扔掉后,他找到了医药箱。
他是个医学生,包扎却还不如常铭熟练,这让他很烦躁,最后酒精、纱布撒了一地,他胡乱地缠住胳膊,用牙齿咬断了纱布。
屋里到处都沾满了他的血,如果要算一算的话,可能又是另一个1740。
施宇又回到了卧室,翻出那本笔记本,他刚才漏看了一条。
2019年12月15日被划掉了,十九万八的羽绒服被他占了便宜。
哦,还有他帮忙讨来的一千万。
施宇还想起了一桩事,他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只觉得恶心至极。他开始扯窗帘,他踩烂了床板,用凳子砸破了衣柜,砸烂了茶几和电视机,最后直接扔进厨房扫落了一地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他去浴室砸烂了镜子,掰断了情侣的牙刷,用情侣杯砸破了浴缸,浴缸的碎片划破了包裹过他们的浴巾。
那台被他重新组装的榨汁机也被狠狠地扳倒在地,笨重的大家伙瞬间四分五裂,他一脚踏过去的时候,螺旋桨的刀片在腿上发泄了它的愤怒。
最后,这间屋子只剩下他手里那架黑色的情侣机还安然无恙。施宇被割伤的手痉挛着,却依然死握住它。施宇觉得这样的自己都格外恶心,他换了一只手,将这部手机砸在了地上,并且捡起碎片一起冲进了马桶。
他从909带走的,只有那本被鲜血染红了的记事本,和那个绝情的施宇。
***
回到施家,施宇浑身是血的模样吓哭了舒莉。
“儿子,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活?”舒莉哭得悲天抢地,甚至妥协道:“你要是真没了常铭活不下去,我们就去把他找回来,立刻就去把他找回来!”
舒莉伸手想要碰一碰他,却害怕他疼又放下,抽泣道:“只要你健健康康活着,妈什么都不在乎了!”
施宇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失败后,轻轻抱住了母亲,哑声道:“妈,我没事,您别哭。”
“那你身上的血怎么回事?你胳膊上的纱布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裤子!”舒莉急道:“你别快松开妈妈,别压着伤口。”
施宇松开了她:“我不小心弄坏了一些东西,然后割到了胳膊和脚。”
舒莉听后松了口气,也不再哭了,拉着他没缠纱布的手,道:“快坐下,婷姨已经去找医生了,你再忍忍。”
施宇乖巧地坐下,然后抬头道:“妈,我出国。”
舒莉听到这句话,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但这次是喜极而泣。她用手绢捂住嘴,边哭边笑着直点头:“好,妈这就叫人准备,我们明天就走,不,立刻就走。”
这一回,施宇笑了。
他抬着那只干净的手,回握住了母亲的手。
另一只手仍然攥着那本账簿,血染的纱布被空调吹落,像坠地的红色风筝。
***
2020年8月11日,京都下了场暴雨,雨很大,时间很短,雨后天上出现了两道彩虹。飞机上的旅客们最幸运,他们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彩虹。大家都在飞机穿越彩虹的那一瞬间许下愿望,只有一个人没有。
隔壁的小孩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许愿,还问他难道不觉得坐在彩虹上许愿是件很梦幻的事吗。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小孩觉得他很无趣,说他已经变成一个不会做梦的大人。
他没有否定,笑着说:因为梦太美了,他怕做了不愿醒来。
小孩十分天真地说了一句,那就继续做下去呀!
然后小孩继续去追彩虹了,而他则翻开了手中红色的笔记本。
飞机飞过了彩虹,地上的人在奔跑,不知道他追的是彩虹,还是飞机。
风吹散了他衣袖上的白布条。
夏天还没过,他却已经开始害怕秋天的冷落,冬天的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