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为聘 第4章 第 4 章

内科检查比抽血快，常铭才排了五分钟就轮到他。

“脱鞋上床，裤子解开，衣服撩上去。”负责检查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医生，语气和蔼地说着重复的提示。

常铭做完准备躺在床上那一刻，舒适感顷刻冲淡双臂的肿痛，疲惫从脚底席卷眼皮，闭上瞬间陷入沉睡。

突然，一股绞痛从胃部传出，睡着的常铭没半防备，就这样让吃痛声跑了出来。

“疼，是吗？”医生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手下却半点不客气，朝着方才位置继续按：“是这里吗？这样按疼不疼？”

今天听到太多次这个词了，常铭很不想承认，但胃部传出的阵痛让他无法开口。

医生从他额头冒出的冷汗量已有判断，当下收了力度，轻轻按压道：“现在呢？还疼不疼？”

常铭紧咬牙关，摇了摇头。仿佛怕医生不信，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疼。”

医生顿了顿，当即明白他又遇见一个讳疾忌医的。

面对疾病，有人小题大做，谨慎过了头。有人讳疾忌医，有病也硬自称没病，有症状也自称没症状。前者多是性格使然，后者有些是胆小，而有些则是害怕花钱。

最后这种人，贫穷让他们不敢生病，也不能生病。

医生不去深究这名学生否定的原因，他仔细查看了常铭的眼球和舌苔，神情凝重道：“你的心肝脾肾都没什么问题，但是你的胃必须去医院检查。”

“医生……”常铭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努力摆出轻松的表情：“我的胃没问题的，刚才只因为早上没吃饭而已。”

老医生扶了扶眼镜，手握“无异常”的蓝色章子，不说话也不动作，就看着他。

“医生……”常铭还想挣扎，老医生道：“你可以去京大附院，学校医保在那能报销90%。”

常铭沉默不语，老医生没有为难他，一边盖章一边道：“新生的医保完成注册当日就交好了，你如果担心剩余10%的费用，只需要找辅导员开个贫困生证明就可以全免。”

“谢谢医生。”常铭接过体检表。

老医生继续劝道：“去医院查查，咱们小病小医，大病大医，没病安心，好不好？”

常铭低头不语，老医生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蛋糕，塞到他手里：“孩子，别怕。”

攥紧小蛋糕，低着的头终于点了下，老医生笑着揉了揉那圆滚滚的后脑勺。

开门离开前，常铭向医生郑重道：“谢谢您，王医生。”

王成儒老医生看了眼胸牌，笑着拍了拍常铭的背。

***

内科做完体检就结束了，常铭交完体检表再没多余力气离开，他拐进安全通道里，里面漆黑一片，他席地坐下，悄悄放出一点疼痛。

他喜欢黑暗，因为无论多么狭小的黑暗，都足够吞噬他的一切。

学业，身体，家人……

未来，健康，自由……

把积极向上的、乐观的、充满希望的自己，放进黑暗中搅碎。

迷茫是唯一的幸存者。

“吱呀！”

裂缝出现，照进来一点点光。

“找到了。”

平静的语调略有起伏。常铭回头，看见了与光同行的人影，他将头埋进臂弯，不再去看。

施宇并没有因为常铭的冷淡而离开，他关上安全门，让黑暗回归，然后安静地坐在常铭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常铭似乎听见了旁边的人问了什么，很执着地重复，他敷衍地“嗯”了一声。等他再次睁眼，竟发现自己睡着了。他没再停留，出了安全通道。才回到明亮的地方，他眼前就出现一个纸袋。

常铭眼睫动了动，施宇解释道：“热的，只有汉堡炸鸡。”

施宇见他没接，道：“你不喜欢？”

常铭依旧没有动作，施宇脸上闪过懊恼：“食堂十一点才开门。”

他将纸袋往前送了送：“下次不会了。”

常铭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接下。突然，他想起了王医生给的小蛋糕，急忙拉开安全通道的门，但里头什么都没有。

施宇见状，掏出口袋里的包装袋，无半点愧疚道：“我吃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同意了的。”

常铭这才想起那声迷迷糊糊的“嗯”，他拿回那空荡荡的包装袋。

施宇见他有些失落，压了下嘴角，不太开心，但还是说道：“我赔你一个。”

“不用了。”常铭将包装袋攥成一团扔进垃圾箱，说道：“不就是一个蛋糕。”

施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坚持道：“我会赔的。”

***

常铭坐在商店吃早饭时，脑子还想着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总觉得在哪听过。

“啊。”常铭咽下嗓子里的东西：“想起来了。”

这话他爸常说，在他生日的时候。

“不就是一个蛋糕，明天买就是了。”

“不就是一个蛋糕，明年买就是了。”

“不就是一个蛋糕，不吃又不会死。”

“……”

然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曾经好像喜欢吃蛋糕。

再然后，他就不想了，只加快了进食速度。

“别吃了。”

常铭的嘴突然被人捂住，他吓得呆滞片刻，惊悚地看向来人。然而来人反而怒容满面地盯着他。常铭往后仰头，这人直接抬起左手按住他的后脑勺。

常铭无语至极，费劲挣脱道：“你有事？”

施宇被问得一愣，不快地重复道：“别吃了。”

常铭递给他一张餐巾纸，施宇神色缓了缓，依然道：“不能再吃，你的胃受不了。”

这句话成功阻断常铭的进食**。

施宇有些得意，这时也想起来了找常铭的目的，连忙将手中蛋糕递上：“给你。”

一块精致的冰激凌蛋糕，不过它只出场半秒就被收回去了。

施宇一板一眼道：“你已经连续吃了二十三分钟，严重超出你身高体重所需热量。”

他有些懊恼，自己不该在看见“夏日凉风”后就下单的，如果是普通蛋糕还能留到晚上。

“我下次再补给你。”施宇再次承诺。

常铭内心波澜不惊，他将垃圾分类扔掉后就出了便利店。施宇没跟上去，他的目光被垃圾箱上各种“买一送一”的黄色胶条吸引。凑近一看，果然都是些临期食品。其中有包红彤彤的条状物质，今天到期，他记得这是辣条，小时候甄巢带着他吃过一次，但印象中的辣条都是油滋滋软乎乎的，而眼前的看着又干又硬。

施宇没见过这样的辣条，于是他转身来到收银台前的打折商品专柜，从里面翻了两包一模一样的出来，结账后坐在常铭坐过的地方，撕开包装尝了口。

苦涩味瞬间充斥口腔，他勉强嚼了两下，艰难地咽了下去。

第一反应，就是还好只是一小口，否则可能真的会吐出来，因为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食物。

于是，他转手就把剩下的临期食品都买了，店老板笑得合不拢嘴，硬是送了他一包新到货的辣条。

甄巢收到施宇“请客”的消息时，立马赶来老槐树下。到场一看，下巴都快惊掉，他那自律养生的兄弟快被垃圾食品淹没。

“大宇，你今天要请我吃这？”甄巢拍掉石凳上的树叶坐下。

“嗯。”施宇点头，递给他一包小鱼干。甄巢兴奋搓手，这是他最爱的洞庭湖鱼仔，赶紧拆开吃了一大口。

“呸呸呸，这啥玩意儿？”

辣得甄巢抓起一边的豆奶往嘴里灌：“噗！”

甄巢十分不雅地喷了自己一裤腿：“这什么？糖精化形了吗？”

仔细看了眼包装：“‘喂喂’豆奶？”

又看了眼另一只手的鱼干：“‘动听虎’鱼仔，一个盗版还学会卖萌了？”

吐槽完直接全扔进垃圾袋，在食品堆里重新翻找：“‘噢力噢’饼干、‘乐死’薯片、‘无线’鸭蛋……”

“它咋不叫WLAN？”甄巢翻着就发现更严重的了：“哎，这怎么还都是快过期的？大宇，你这是让人坑了啊！在哪买的，我们找老板算账去。”

“坐下。”施宇道。

“噢。”甄巢立马坐回去。

“很难吃？”施宇问道。

甄巢点头如捣蒜：“举世无双的难吃。”

“我以为是我的问题。”施宇道。

合着施宇是叫他来当参照物，甄巢心痛道：“大宇啊，‘垃圾食品’的前两个字它是‘爱称’，不是等号，你不爱但也别伤害啊！”

眼见施宇的手又伸向这堆“垃圾”，甄巢急忙阻道：“大宇，你要真想尝，我重新给你买。但这些就别吃了，你全买错了。不过咱俩可得事先约好，回头千万别在小魅面前说漏嘴，不然她肯定也要吃，到时候阿姨就该不让我进你家门了……”

“没买错。”

施宇打断甄巢的喋喋不休，拆开一片面包咬了口，硬度已经不会令他意外，却依旧陌生。这次这一口太大了，他吞咽数次也没能成功，只好吐了出来。这也是他没坐在店里吃的原因，毕竟当着老板面很不礼貌。

但他没有停下，重新换下一个单品。

“大宇，你……”甄巢想起小时候的思政课，猜道：“忆苦思甜呢？”

“现在已经不是1939年，不用再啃树皮吃草根。”

施宇没听他的，并且还往他面前放了个“无线”鸭蛋，吓得甄巢只想滚蛋。不过他也发现了，施宇是一口都没能咽下去，这般试吃顶多牙齿和舌头受点罪，不伤身体。于是，他单方面退出试吃大赛，跑便利店搬来一箱矿泉水。

果然，等施宇试完所有品类发现依然咽不下去时，终于放弃。他按着嚼疼了的太阳穴，由衷叹道：“太难了。”

甄巢权当他少说了一个字，笑道：“当然难吃了。这都是网红零食的假冒伪劣版，口感和味道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然也不会卖到快过期。”

“什么样的人会买这些食物吃？”施宇问道。

甄巢也是个“朱门少爷”，想当然道：“除了眼瞎的，没人会买。这老板也是利欲熏心，地摊的成本还想卖专柜的价，活该砸手里。”

施宇指着铺满整桌的零食，道：“这些一共十三块。”

“多少？”甄巢竖着耳朵问道。

施宇从最底下翻出唯一没拆封的辣条，看了眼价签，道：“老板还送了一包售价一块五的新货。”

“所以那些一共十一块五毛。”施宇道。

甄巢再次惊掉下巴：“这这这……”

“这”了半天，还是质疑：“真的会有人图便宜而买这么难吃的东西？”

甄巢嗅了嗅他的“最爱”，那股劣质辣油味儿直冲天灵盖，他十分怀疑是否还吃得下“真爱”，摇头道：“这吃下去食物中毒不得花更多钱？”

施宇动手收拾残局，甄巢见他小心翼翼地对折包装袋的口子，看上去是想再战一轮，赶忙代劳：“我来，我来。”

“谢谢，我晚点找你拿。”施宇准备离开。

“走吧。”甄巢爽快摆手，暗想：千万别，可不能让你那金贵的胃受罪。

施宇不知他所想，起身时因为个子太高，撞到了垂下的槐树枝，叶子落出一扇门帘。

门里头，先进的机器人回收了一袋垃圾。

门外头，绿荫如盖，青砖伴瓦，狂奔的少年像跑进了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