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坞 第13章 圣诞节(上)

陈星尘近来花在实验室里的时间多了很多，除了每周二周四晚自习，周末大部分时间也呆在实验室里。

两个月下来，季老师发现自己能教给陈星尘的竞赛知识并不多，陈星尘似乎一点都通，什么都会。经历了学期中的实验事故，她更是佩服这个年轻同学的反应速度和责任心，在陈星尘的央求下，她多配了一把实验室钥匙，交给陈星尘保管，方便她在做一些连续几个小时的实验时能够随时进出。

陈星尘原本在大学是研究理论化学方向的，主要是通过计算机程序，来模拟化学反应的发生过程，用能量变化分析研究反应机理、预测和验证一些合成反应的可行性。理论化学的科研方式决定了她和实验室打交道并不多，久而久之实验知识也就剩下了理论常识，很多竞赛要考的实验内容她还得照着教学大纲一一研究，逐步唤醒自己读书时的实验记忆。

不过最近她泡在实验室做的事情，和竞赛没有关系。她在反复重复一个实验过程，大量的生产一种高分子物质。实验本身较为复杂，只有简单的实验设备，她就需要花很多时间重复实验以攒够她需要的量。

转眼到了年底，文艺汇演的排练也接近了尾声，陈星尘在实验室的工作也有条不紊的收了尾。

在00年代，高中校园还不流行过圣诞节这样的西方节日，偶尔有些同学会给喜欢的人送一个苹果，十分青涩。但陈星尘却在计划一件“大事”，为此准备了一个月之久。

圣诞节这天是周日，学生们是要照例上晚自习的。第一节课陈星尘不在，说是去实验室处理东西，却在课间铃打响前回到了教室里，有些气喘吁吁的。

“做什么这么急？”梁洛雨递来纸条，关切的问她。

“给班级汇演舞台准备的干冰出了点问题。我需要帮手，一会儿课间，你陪我去检查下好不好？”陈星尘在纸上应答。

“好。”梁洛雨简洁的回复，陈星尘却在心里暗搓高兴，没想到第一步进展如此顺利。

课间，陈星尘喊梁洛雨穿好外套，带她走出了教学楼，并没有前往实验楼的方向，而是走向了操场后的栗树林里。操场后面都没有铺设路灯，有时候会有情侣趁着夜色朦胧来这里做一些偷偷摸摸的事儿。

梁洛雨一出教学楼就觉察到了不对，走到小树林边上实在忍不住疑惑的问陈星尘：“不是要去检查干冰吗？”

陈星尘此时此刻紧张急了，心脏的咚咚声快要震破自己的耳膜，张口便是一句瞎话：“是，干冰被我藏在小树林了，怕被人偷。”

“啊......？”

梁洛雨虽然完全不理解陈星尘在干嘛，但本能的信任还是让她跟着陈星尘往前走，七拐八拐走到了小树林深处。

四周是一片漆黑，梁洛雨发现脚下的泥土变厚了很多，踩上去还有些吱吱嘎嘎的声音。她隐约感觉地面映射着一层深浅明暗的银白色的光，月色微柔，她想努力看清楚，下意识的抓着陈星尘。

“星尘......？”

“别怕，你别动先。”陈星尘轻轻挪开了梁洛雨抓的手，走到旁边的树下蹲了下来，放佛在摆弄什么机械开关。

“唰——唰——唰——”

随着几声轻微的电流噼叭声，梁洛雨眼前的世界，接连被十几串灯光照亮。

在树林的深处，眼前是半个篮球场大小的间错栗树林，层层“白雪”覆盖在枝头，地面似铺了一层糖霜，放眼望去是白哗哗的一片。几颗矮树丛从地面窜出，枝芽被白雪裹住，像是一簇簇雪球花。淡黄色的小灯泡被串成线，高矮错落的挂在树上，隔几秒钟闪烁一次。

陈星尘脱下大衣对着地面又煽动了几下，带着地上的一些“雪花”飞散到空中，缓缓落在梁洛雨的头上、手中，映着点点光辉，若星尘散落，如梦似幻。

“圣诞快乐，洛雨。”陈星尘原本清秀明丽的脸上是一脸稚气，傻笑着眉眼又弯在了一起。

看着眼前此人此景，梁洛雨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了。视觉上的冲击，让她感觉脑海中一些破碎的画面又重新编织了起来，此时她的表情里揉杂着错愕和惊喜。

“嗨，洛雨，”看着梁洛雨呆呆的样子，陈星尘傻笑着抬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晃，“看这里。”

随着陈星尘的手势的方向望过去，梁洛雨看到地上两坨圆雪球，上下叠在一起，下面的圆球大一些。她知道陈星尘的意思，但她实在是看不出这是个雪人，噗嗤一声笑了。

“哎，你别笑话我。人造雪不是很好固定造型，这才一会儿又化了很多。”陈星尘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着。不知是灯光打的，还是本身害了羞，此时的她看起来脸色橙红，像是有些微醺，魅惑非常。

“你......还喜欢吗？”陈星尘顿了顿，试探性的接着说，“今天是圣诞节，应该要准备个礼物的。我没有什么零花钱，也不觉得什么礼物比较好，便想着也自己做点什么......就想到上次咱俩说的，我做一处雪景给你看，省的你......画起来都要靠想象......”

梁洛雨只是温柔的看着她，并不说话。

陈星尘望着梁洛雨闪烁晶莹的一双眼，感觉心跳的越来越厉害，她只能接着说话缓解尴尬，“我以前见过很大很大的雪，夜晚的天空都映成了橘色，可惜我找不到合适的灯泡......”

没等她说完，梁洛雨竟两步走到她身边，紧紧的抱住了她，头轻轻一侧，卡在了陈星尘的肩窝里。

“洛雨......”

陈星尘被梁洛雨突如其来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僵在了原地，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梁洛雨手掌的温度顺着她的后背慢慢沁入。同一时间，还有梁洛雨身上扑面而来的香气，淡淡的似雨后泡一碗清茶的淡淡甘甜，又似初翻开一本新书的纸墨香。陈星尘缓缓地抬起了左手，回抱住了梁洛雨。她的右手还拿着大衣，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只好垂落在一边。

陈星尘把眼睛闭了起来，轻轻的，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她对气味本身就敏感，在教室里她和梁洛雨同桌，就时不时能闻到一缕缕飘散而来的清香，却从不曾似现在一般浓烈。她只想好好的品尝着独属于这个女孩的味道，从鼻腔到胸腔，她恨不得让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可以细细感受。那一瞬间，她仿佛了悟了为什么有的人吸烟成性。

她看不到此时梁洛雨也正幸福满足的紧紧闭着眼睛，唇角上扬。她二人差不多一样的身高，梁洛雨故意弯了膝盖向陈星尘的怀里缩了缩，用鼻尖蹭了蹭陈星尘脖子后面的细密绒毛，然后松开了怀抱。

陈星尘被梁洛雨有意无意挑拨了这一下，只觉得浑身都酥软掉了，甚至没有站直的力气。她往后撤了两步，靠在了树上。梁洛雨笑着，抬起手扶了扶她。

“怎么了，左腿又疼了吗？”

“没，没有。”

“嗯......这雪，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说完，她又环视了四周，眼里满是一个15岁女孩的好奇和开心，笑容天真可爱极了。

“是我在实验室合成的......这是种聚合物。我搞不到工业人造雪，便用一些实验室原材料努力还原了相似成分的物质。不比人造雪持久性那么强，但是布置这一处景观，足够了。”

“很神奇。你合成了这么多，怎么储存和运过来的呀？”

“哈哈，其实这种成分本身体积是很小的，”陈星尘说着从树后一个透明袋子里拿出了一些白色粉末，拾起梁洛雨的手，掌心朝上，倒了一小撮粉末出来。然后她从地上拎起半瓶水，倒了几毫升在她手上，只见粉末立刻就膨胀开来，在梁洛雨的手心生出一坨雪，像是快进镜头下的一颗花骨朵，瞬间盛开成白牡丹。

“遇水后呢，体积会放大几十、上百倍。”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小聪明得逞的快意。

梁洛雨把手抬的离眼睛更近了些，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拨弄着这团雪，深棕色的眼眸被雪光照映的亮晶晶的。

“和真实的雪一样，过了一会儿也会化掉。”陈星尘也一同看向梁洛雨的手心，为她悉心讲解着。看到梁洛雨欢喜，她的心里便也似开了花一般高兴。“我刚刚来找你前，想堆一个小雪人，结果......还是被你笑了。”

“你确实没有什么艺术天赋。”梁洛雨笑着说，然后蹲了下来，又捧起了一把脚边的雪，“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星尘。”

“好啊......我也......不想回去上自习。”

“嗯。我想把这个场景记住，方能......方能不辜负你这心意，送你一副满意的圣诞雪景。”

“好。”

陈星尘用大衣扫了几下，把树下的雪推到一旁，然后再把大衣铺在了地上，拉着梁洛雨示意她一起坐下来。

“你衣服......”梁洛雨似觉不妥。

“没事儿，反正已经脏了，我回去洗就是。” 陈星尘憨笑着说。

“......你还是处女座么？”

“确实不比你洁癖这么重。”

梁洛雨被陈星尘逗的很开心，一起坐了下来，由于衣服面积不大，两人靠的很近。陈星尘心里痒痒的，有些不自在，身杆坐的笔直。

陈星尘：“说起来，生日那天，晚自习放学你跑的真快，害得我连一声生日祝福都没说上。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欠你人情？”

“没有......你那样问我，要我直接说出来，很难为情的......”梁洛雨有些无奈的说着，“何况，我如果直接说出来，你又没有提前预知，显得我眼巴巴的期盼你给我礼物一样。”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还不是害得我在圣诞节给你准备个大礼。”陈星尘轻拍了一下梁洛雨的腿，表达了一下嗔怪。

梁洛雨闻言，先是低头看着腿边的雪，然后用手又轻轻拨了拨。

“......谢谢你，星尘。我很喜欢。”梁洛雨语气很认真，转头看向陈星尘。两人四目相对，距离很近，陈星尘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迅速转开了头。

“你再给我说说，这灯是怎么弄的吧。”梁洛雨可能察觉到了陈星尘的羞意，主动换了个话题。

陈星尘于是又讲了一遍她是怎么从物理实验室借到的电池组，自己穿的灯泡，?然后顺带又详细讲解了合成反应过程，包括她上网研究了很久实验室环境和工业生产的差别，对性能做了如何认真的对比，推演出她需要的量级和试验次数......还有这栗树林的位置，她经过实地考察找出的最佳圈地......

梁洛雨听着身旁女孩絮絮叨叨又神采奕奕的表达，不知不觉靠在了这女孩的肩上，眼睛微盍看向夜空中忽明忽闪的连排小灯泡，心里头暖极了。

陈星尘讲着讲着，思绪也发散开来：“哎，其实我从前并不喜欢下雪天呢。”

梁洛雨：“嗯？为什么。”

陈星尘：“很多年前，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奶奶把我赶出家门，让我自己坐车去外婆家。那时我很小，在公交车站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车。小时候的冬天好冷，整个人都冻僵了。”

“你奶奶，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把你赶出家门？”梁洛雨把头微微抬了起来，捕捉到了陈星尘故事里的细节。

陈星尘感觉肩上的重量瞬时轻了很多，还有点不习惯了。

陈星尘：“是啊。我小时候不招人喜欢。不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梁洛雨：“嗯......后来呢？你等到车了吗？”

陈星尘：“没有。当时天色很晚了，加上下着大雪。我怀疑根本就没有公交车了。”

梁洛雨：“那你当时怎么办了？”

陈星尘：“还能怎么办，我哭着回去找了奶奶，求她别赶我走。”

梁洛雨：“噗，你小时候还会哭鼻子。你这幅模样，小时候应该也很可爱。”梁洛雨轻笑着，又把头重新靠回了陈星尘的肩头。重量回归，陈星尘觉得心头也沉甸甸的，好像被什么重要的东西重新填满了一样。

“哎。我小时候，长得可不大好看......”陈星尘说的也是实话，曾经的她可没有这副身体一般眉清目秀。

“再后来呢？你是又喜欢下雪了吗？”

“是，后来......后来不常下雪了，小时候不开心的事儿，也忘了很多。我反而总能想起下大雪的画面，让我觉得世界很干净，也很安静。”陈星尘回溯着过往，后来她在南方上学、教书，就很少见到大雪景色了。这些事情她不能对梁洛雨说的太直接，但是她还是想尽可能的把内心的世界，讲给梁洛雨听。

同样，她也期盼着梁洛雨可以多讲一些她的故事给自己，讲些什么都好。

“唔......”梁洛雨似懂非懂。

陈星尘：“也许......以后你会有所体会，生活本身是很嘈杂的，我不喜欢太复杂的人情世故。我总憧憬着大雪覆盖的世界，那是多么的简单纯粹。你知道吗，洛雨，在东北有一个地方叫雪乡，整个村落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理应是我说的这种样子。可是，我又听说那里商业化很严重，会坑骗去旅游的人，我便又不想去了。”

“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了......”梁洛雨轻点了下头，“小时候的事情......很多我都记不清了，但是你说的这种干净纯粹的雪景，我似乎也记得。”

“嗯？”陈星尘听到梁洛雨说到自己的事情，来了兴趣。

“那应该是在疾驰的车子里，我记得......记得马路很空旷，隔很久才会有零星的几栋房屋......屋子廊前打着灯光......远处便是白茫茫的雪原，绵延不断。”

“那是......在这里吗？”陈星尘好奇的发问，90年代其实能买得起车的家庭不多，梁洛雨的父亲，听起来确实很有地位。

“应该是吧......小时候我家住在东城区那边，很多事情我......印象都很模糊。”梁洛雨神情认真的说着，“刚刚看到这雪景，我才想起来一些画面。”

陈星尘思索着梁洛雨的话，似乎逻辑上不大对劲。她记得自己查过本市过去十五年的天气，是不曾有过大雪的，也许梁洛雨说的，应该是被她家里带去别的地方旅游的场景。她要么没有对自己讲实话，要么是她太小自己忘了，陈星尘无法判断，只是觉得梁洛雨的神态看着不像说谎。

“以后有机会，我可以画给你。”梁洛雨补了一句。

“好啊。说好了。” 陈星尘的思绪被梁洛雨这句话带了回来，她很开心梁洛雨又许诺了她一幅画。

这时，下课铃声打响了，两个人快速起身收拾起来。陈星尘因为坐姿一直很僵硬，?此时只觉得被梁洛雨靠着的右半身都麻了。她艰难的弯腰捡起大衣拍了拍，披在身上，努力不露出破绽。

梁洛雨：“衣服还能穿吗？”?

陈星尘：“......我回去都会洗掉。”?

梁洛雨：“也是，穿上吧。刚刚都没问你，一直没穿外套，冷不冷。”?说罢，为陈星尘理了一下衣领。

陈星尘暗暗吐槽，自己心里头简直燥热的要死，哪里会冷。不过毕竟是冬天的晚上了，她穿上外套之后，还真的感到暖和了不少。

陈星尘：“不冷......我们先回教室吧，这里的东西，等下我过来收。”

梁洛雨：“我和你一起吧。”

陈星尘：“没事儿，你不能太晚回去，不安全。最近不是还有听隔壁班同学说有色鬼在校园外游荡嘛？这里总归是在校园里，我晚点回来收拾再回寝室就好。”

梁洛雨看着眼前的女孩坚持又温柔的目光，只好不再要求，轻声道：“好吧。”

随后，陈星尘走去树后关掉了电池电源，梁洛雨望着眼前的雪景，在灯光黑暗下来的刹那，她闭上了眼，想要把这一个画面永远映刻在脑海里。

路上，陈星尘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心里的问题抛出来：“对了，洛雨，你小时候，经常出去旅游吗？”

“很小的时候，出去过。后来上学了我爸爸工作很忙，便没有了。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你。想着高考结束了，去哪里玩呢。”陈星尘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这还有两年半呢，你规划的够早。”

“哈哈，读书这么苦，不得给自己找点精神食粮嘛。”陈星尘尴尬的笑了笑。

“你读的很苦吗？我看你天天上课走神，自习课读课外书......”

“哎，你不是也天天自习课画画，不要只说我，咱俩半斤八两......诶！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上课走神......莫不是你！？？”陈星尘一句话换了三种语气，从着急反驳，到忽然醒神，再到讶意怀疑。

“是，我经常看你。”梁洛雨气定神闲的说着，然后转头笑眯眯的看向陈星尘。

“......”陈星尘一时语塞，瞬间又红了脸。

“怎么了？你不是也经常看我——的笔记本么？”

“哎，你说话不要大喘气。”

两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回到教室，各自收拾书包后做了分别。

陈星尘独自回到小树林里收拾残留的东西，人造雪基本已经化开了，这里恢复了昔日夜里的宁静。她把缠绕在栗树枝头的灯线取下，拿出袋子把装水的空瓶子和电池组都收好装了进去。

末了，她望着夜空中被云层覆盖着、若隐若现的一弯浅月，忽觉心中似有流水滑过，激起圈圈涟漪，在她的心头翻滚着，荡漾着。与梁洛雨同桌一个学期，她们从没说过像今晚这么多话，陈星尘也从没像今天晚上一样开心过。

有些事情，她不必再欺骗自己，也不必再按逻辑推导去等一个圆满的过程再解出答案。?

“月初皎兮，佼人僚兮......”

洛雨......你在与我，看着同一个月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