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坞 第12章 月亮

第二天早课课间陈星尘从医务室换药回来，大老远就听到班里人声鼎沸。

走进教室才发现投影开着，原来是黎杉用U盘用拷贝了合唱舞蹈视频，正在班级大屏幕上播放。陈星尘抬眼望去，视频里女生身着深色长裙，男生燕尾西装，几组舞蹈演员踏着轻盈的步伐，配合背景的钢琴演奏浪漫的舞动着，场面极具美感。

看来黎杉和秦越这次节目安排的，确实挺有水平，陈星尘再次对这个班级同学的优秀人文素养刮目相看。

秦越正在台下积极做着班里几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的思想工作，看起来她在努力招募“女舞者”。黎杉见陈星尘回来了，便从讲台下来拉着陈星尘走到教室外边。

黎杉：“陈星尘，听秦越说你不愿意跳舞？”

陈星尘：“是......我腿脚有旧疾，天生就不协调，加上现在手伤还没好，也没办法参与排练，恐难胜任。不过，我答应她站在合唱团中间了。”

黎杉：“有点难办，主要是咱们班男生质量......难得能选出几个上台的，你懂。”

陈星尘：“我听秦越说了。我觉得，你们还是和向小楼实话实说，不要诓骗人家。”

“什么实话？”这时，背后传来一句低沉的男孩子的声音。

陈星尘和黎杉同时转身，看到向小楼站在她们身后，正有些迟疑的看着她俩。

黎衫：“......”

陈星尘：“......”

“就是人家陈星尘，不想跟你跳舞呐。”身侧又有一个嗓音尖锐又颇具讽刺的女声传来，这讨人厌的声音陈星尘倒是熟悉。

文芳哼笑着看向向小楼，又看了眼陈星尘，继续说着：“我看她是和梁洛雨成天呆着呆久了，也不大合群了吧？小楼，说真的，你干嘛非得要盯着陈星尘？”

“是我自己不想，你干什么牵扯梁洛雨进来？”陈星尘率先回应，语气严肃，她生气为什么文芳句句不离对梁洛雨的嘲讽。

“你别这样，文芳......”向小楼跨了两步极速走到文芳旁边，拽了一下她，而后看向陈星尘，面露局促。

一个大男孩子，竟这么怯生生的，陈星尘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向小楼同学，我并不想参与跳舞，和任何人无关。你看让黎杉给你安排个别的舞伴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教室。

“呐，你看，”身后是文芳不依不饶的讽刺声，“小楼，不是我说你。她和梁洛雨走那么近，为着小晴你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小晴......?是谁？

教室里，大屏幕上还在循环播放着舞蹈视频，陈星尘回到座位坐下，因为刚刚的纠葛，她有些烦心。

“洛雨，我回来了。”照例，每天换药回来她都会和梁洛雨说一声，不然梁洛雨也会主动来问。

“啊，哦......好。” 梁洛雨明显是愣了一下才做出的应答。

“诶？” 陈星尘这才注意到梁洛雨，刚刚似乎是看大屏幕的舞蹈视频看的十分入神，这倒是引起了陈星尘的兴致。

“怎么，你想去跳舞呀？”陈星尘拖长了尾音，眼睛眨了眨。

“没有。”梁洛雨回答干脆，面不改色，然后目光迅速从大屏幕上撤了下来，转落到陈星尘的手臂上。

“白医生没乱来吧？她说没说还要几天能拆包扎？”

话题切换极其自然，陈星尘只好无奈道刚刚又自讨没趣了。

“不会，她其实还挺温柔的......她没说还要几天，倒是今天让我帮忙带这个东西给夏老师。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完陈星尘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戒指盒大小。

“唔。”梁洛雨看了一眼小盒子，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刚好下节语文课，我下了课给夏老师就是。”

“嗯。”

语文课上，讲到《水调歌头》，夏老师延展开了关于古文诗词里“月亮意象”的讨论。

讲台下，陈星尘脑子里还是刚刚课间的事情。原本高中生的小打小闹，她肯定要杜绝把自己牵扯进去。而且她认为刚刚的拒绝表态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但是最后文芳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关注。

——向小楼也是四十二中的么？小晴又是谁？他们似乎对梁洛雨的过去都很熟悉。向小楼明显是个很老实的男孩子，陈星尘觉得，她也许可以和向小楼多问问，但是刚刚自己又拒绝的那么干脆，再去找人家打听“八卦”恐怕不大合适。

陈星尘非常纠结，一时间想不清楚怎么样才好。

夏老师：“说起‘月亮’，大家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感受？”

“思乡！”有同学抢答，“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教室里一阵哄笑，因着这首诗本身有些低龄。

夏老师：“嗯，大家不要笑。这首诗正是‘思乡’的经典代表，同学能第一时间联想到这首诗，非常好。其他同学呢？”

课代表兰岚举手作答：“我的第一反应是孤独，同样也是李白的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夏老师：“嗯，很好。陈星尘同学，你呢？”

夏老师似乎注意到陈星尘正在走神，低头看着陈星尘直接点名提问。

“啊......我觉得，爱情吧......”陈星尘倒是快速做出了反应，只是内容不假思索，“《诗经》月初皎兮，佼人僚兮......这应该是最早关于月亮的意象了。”

夏老师倒是对“走神”的陈星尘的答案很满意，点头称赞道：“说的非常好，这和前两位同学说的消极感受不同，月亮在许多诗词里，却是代表爱情的美好意象。在《洛神赋》里，也有‘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形容女子的美好容颜。”

陈星尘舒了口气，收了收思绪，开始听课。

“同一个词汇代表着同一件事物，却被不同的文学作品赋予了不同的意象，不仅在中国诗文中非常常见，在日本文学作品中，月亮还会被用作情人间之间的表白。”

“吁嘘——”教室里传来一阵嘘声，讲到这种话题，学生们就很感兴趣。

夏老师自然也是知道的，只好先用手势命令大家安静，随后接着讲授说：“我们去理解一个事物所代表的意象，一定要结合作者的情绪背景。同样，在生活中我们说到一件事物，对不同人来说，感受也会有不同。甚至对同一个人来说，在不同时期也会有不同。用‘事物’来连接‘情感’，能够方便我们更快速的记忆诗文注释，同时这种写作方式也是大家可以借鉴的。”

“老师！对你来说，月亮代表什么？”班里有男孩子高声举手提问。

“对我呀......曾经很多年，我都在操场上看着月亮。想着一个人。想着这个人是不是和我在看同一个月亮呢。”夏老师神色凝结，眼睛快速眨着，似在认真的回忆，“对我来说，月亮代表着相思吧。”

“哇——”教室里的空气里弥漫着“八卦”的味道。

“老师，是你喜欢的人嘛！” 讲台下又有些不安分的同学继续追着提问。

“是的。”夏老师微笑着回答到。

“哇——”

“好了，和你们说的有点多。我们回到课本上。”

下课后，陈星尘待夏老师收拾好课本和教案，走到讲台旁把小木盒拿给夏老师，并和她说了东西的来源是白医生。

夏老师皱了皱眉，接过了木盒子。

“夏老师，你的爱情还蛮美好的。”陈星尘任务完成，随口说了一句客套话。

“哦，我刚刚所说之人，其实并不是......并不是我丈夫。” 夏老师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这样子......抱歉。”陈星尘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表达了歉意。她是知道夏老师已经结婚了的，几乎就断定了夏老师口中相思之人是她丈夫，不成想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不用抱歉，都过去很多年了。我觉得没关系，才会和你们分享呀。你这孩子，说话总是装大人。”

陈星尘也发现，因着本身就和夏老师是同龄人，她和夏老师讲话总是不自觉地语气更为成熟。

“哈哈，没有。”她右手挠了挠脖子后面，脸上挂出一个15岁女孩的天真无邪的笑容，切换回学生状态，“我回去上课啦。”

“去吧。”夏老师朝陈星尘挥了挥手。随后，她把陈星尘给她的小木盒子拿了起来，放在手心里看了几秒钟后放进口袋，轻轻摇着头。

两周之后，陈星尘的胳膊已经不用去换药了。伤口处仍然在结痂，看样子是会留一条两厘米左右的疤痕。梁洛雨总觉得有些愧疚似的，变相表达了很多次对白医生的不满。

陈星尘倒是从多次的换药中发觉白医生人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她和夏老师之前是有什么过节，每次不经意提到夏老师，白医生总是哼着嘴巴很不高兴的样子。

不过终究都是别人的事情，陈星尘并不在意。相比之下，她更盼着元旦汇演早点结束，因为班里同学们的热情实在是太高了，高到她头疼。

由于陈星尘的退出，向小楼也拒绝了跳舞。最终黎杉和秦越定了两组男女，虽不是最佳人选，但是也凑合过去。这三对同学每天要花一整节课去练舞。同时，元旦前的音乐课都直接改成了合唱练习，几个被选出来领唱的同学在课间时而高声歌唱，回到宿舍秦越也会不停的絮叨排练进度和舞台装饰的事儿。

陈星尘确实被360度无死角包围着，她巴不得时间赶紧快进到汇演结束，她很想睡个好觉。

这一天，又是音乐课，在阶梯教室里，同学们被分成高音和低音声部，随着老师的钢琴指挥练习了一整节课。

“对了，班里有没有会钢琴的同学，我今天问了下，到时候的场地可以协调到钢琴。”

“有呀！”秦越一听老师说有钢琴，来了精神，这足可以让本身已然梦幻的舞台更提高一个档次。说罢，她看向了两个在学期初自我介绍时就说过自己“钢琴9级”的同学。

老师请两名同学上台，轮流试了下曲子，最终定了一个女生，作为最后的演奏者。

下课后，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陈星尘正准备喊梁洛雨一起走，却发现她正默默的注视着钢琴。

陈星尘：“诶？你会弹钢琴吗？”

梁洛雨：“我不会。”

陈星尘：“哦，看你看的入神。想说你要是还有隐藏技能，那我可是想观摩看看。”

梁洛雨：“没有，你想多了。”

陈星尘：“那走吧？回去啦。”

梁洛雨：“......我想试一下。”

陈星尘：“......你又不会，何况老师都走啦，没人教你？”

梁洛雨没有回应陈星尘这一句，而是稍微定了下身，坚持走向钢琴，坐了下来。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单手搭在了琴键上，用食指轻点了一下琴键，闭上了眼睛。陈星尘看着梁洛雨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仿佛这双手就为了钢琴演奏而生一样，她心头骤然一颤，仿佛这琴键就长在她的心头，指尖刚刚落上心弦就在颤动。

梁洛雨好似在回忆着什么，她的右手手指轻轻舞动了起来，动几下，停下来，然后再次尝试。同时间，几段并不连续的音符组合传入了陈星尘的耳朵，她并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是听起来也很好听，绝不像是随便按的。

陈星尘惊讶的看着梁洛雨，想说艺术天赋果然是贯通的。没学过画画可以画的很好，没学过钢琴可以直接弹出有乐感的音符......

弹了几下之后，梁洛雨就收回了手，转而扶在了额头上，似乎是头疼。陈星尘赶忙走过去，关切的扶助她的身子。只见梁洛雨摇着头，用手捏了捏眉心，示意她没事儿。

“走吧，我就是好奇试一下。试过了。”梁洛雨从钢琴凳上站起来，拂了拂琴身，似有不舍。

回去教室的路上，梁洛雨眉心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并不言语。陈星尘便一直在找着话题，拉着梁洛雨和自己讲话。

“你真的，到底还有多少隐藏技能，”陈星尘感慨着，“为何你什么都说自己不会，却什么都做的好。”

“哪有。我就是刚刚课上观察了一下，随便试试，东施效颦罢了。”

“哎，我觉得你可以学学，以后说不定就是梁大钢琴家了。”陈星尘语气调皮，态度却极为认真的说着，分明是在拿梁洛雨打趣。

“谢谢你，别给我扣这么多帽子。”说罢，又掐了一下陈星尘。

“哎，疼......我开玩笑的，我这手刚好，”陈星尘揉了揉手臂，“对了，你是不是真的还对咱们班这个节目挺感兴趣的。”

“嗯？没有啊。”梁洛雨干脆的回答着，不明所以的样子。

“哦，我看你自习课画了很多他们舞蹈姿势的简笔画。”

“你偷看我.....？”梁洛雨忽然停住了脚步。

“没有！！！”陈星尘没等梁洛雨说完，急声解释道，“我没偷看你。”

因为她确实日常偷看梁洛雨。

她觉得自己上课时老是不自主的看向梁洛雨，是因为她的侧脸真的很好看，自己不过像是欣赏“大自然”的艺术雕塑作品......尤其是鼻梁处，陈星尘经常看着看着就愣了神。

“啊，我是说......你偷看我、的笔记本？”梁洛雨有些尴尬，但不得不把自己的话说完。她立在原地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的陈星尘涨红的脸。

“啊，哈，是。”陈星尘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右手挠了挠脖头，?“对不起，我不小心看到的。”

“没事儿。你看到就看到吧。我拿着练练人体结构。舞蹈动作的交错定格，很适合练习比例绘画。”梁洛雨看着陈星尘，淡淡的说着，“而且那不叫简笔画，是速写，”而后唇角微微上扬，拍了下陈星尘的后背，说到：“走吧。回去了。”

陈星尘来不及再为自己辩解，梁洛雨却已迈开步伐走了出去。

陈星尘立在原地，感受到了梁洛雨的这一下轻拍，并不只是点到为止，她好似还在自己的蝴蝶骨上，摩挲了一下才离开。瞬间一股暖意又从后背这一处四散至了全身。自从上次梁洛雨有意无意拉了她的手之后，陈星尘每次和梁洛雨不经意的肢体接触，都让她感受非常奇妙。

她浑身漫起鸡皮疙瘩，赶紧抖了一抖，然后快步跟上梁洛雨，一起回教室去了。

晚上回到寝室，秦越又开始兴奋的讲着大合唱的事儿，言说钢琴的加入会让班级拿第一名的可能性大增，陈星尘耳朵都快要磨出茧子。

她坐在床上看着秦越，脑子里过着自己的事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朝秦越招了招手，“诶，你过来下。”

“怎么啦？”“你拍我后背一下。”说罢，陈星尘把后背扭向秦越。

秦越虽然不明白陈星尘是什么目的，但还是配合了她的请求，轻轻拍了一下。

“哎，再重一点。”

“这样呢？” 秦越加大了力度，只听“啪”的一声清脆。

“啊！！！太重了！”陈星尘叫了出来。

“唔。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秦越被吓了一跳，不敢动弹。

“罢了。” 陈星尘摇了摇头，但是眼珠一转，又转而抓住了秦越的手，掌心相握，定了几秒，?然后上下左右甩了一圈。

“没事儿，我做个实验。”陈星尘松开了秦越，站起来去厕所洗手，“书上说这种动作可以练习注意力。”

“......？”秦越立在原地，满脑问号。

夜深了，秦越的床上已传来了安静平稳的呼吸声。

另一张床上的陈星尘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把枕头立起来，起身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帘缝隙中透出的朦胧月光，手中是梁洛雨送自己的生日礼物。她找了一个角度，把画中的月亮和窗帘缝隙中的光晕对准，真实的月亮与画中的月影重叠，看着银色的光透过画纸倾泻在江水中，笼罩在孤舟之上，脑海里反复思考着她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

——为什么她只有拉梁洛雨的手、和梁洛雨有肢体接触的时候才会有反应？莫非自己真的......对梁洛雨有了别样的感情？

——可是自己都不够了解梁洛雨......怎么会是喜欢呢？她已经是成年人了，怎么会允许自己身上发生这样不清不楚的事情？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陈星尘都是依循自己清晰的三观，按部就班、严格规划的往前走。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陈星尘的答案是：科学、目标、逻辑。

即便身上发生了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世界观被严重挑战，但陈星尘仍然坚持着“人生目标制定“和“价值逻辑推演“两个基本原则，她的生活必须是“可解释的”。

——梁洛雨这一题，她必须先“读懂题，再求解”。

陈星尘暗自决定先不去“理解”自己对梁洛雨奇怪的化学反应，而是先想办法完全了解梁洛雨这个人，其他事情，顺其自然。她想到梁洛雨扑朔迷离的过去，以及她经常对自己不坦诚的发言。——今天下午音乐课后，明显她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不愿意说，而在被抓包喜欢这次合唱的舞蹈后，又死活不肯承认。

哎，梁洛雨脸皮薄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其实如果她肯承认，陈星尘还可以想办法帮她去和秦越说，以梁洛雨的长相和身段，?帮她求个跳舞的位置还是有机会的。但是陈星尘转念一想，如果梁洛雨真的去跳舞，那还得和男生配对，要被男生拉着手，搂着腰......还是......算了吧。

想到这，她忽然还有点歉意，就算梁洛雨自己愿意，她却并不想梁洛雨和其他人组伴......从而不愿意帮她说情......她忽然有些庆幸梁洛雨没和她承认喜欢舞蹈了。

阵阵困意袭来，迷迷糊糊中，陈星尘早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脑子里的逻辑线索和刚刚思考梁洛雨问题的初衷渐行渐远。

她的思绪从梁洛雨漂亮的字迹和精致的脸庞层层展开，自习课上画画的样子，音乐教室里弹钢琴的样子，医务室里和白医生对峙的样子......过了会儿又想到了她送自己的画，被陈星尘夹在床头的书里时不时翻开看，随即又想到了她答应自己再送一副圣诞雪景......然后她又想到认识梁洛雨这么久，她什么都没有送给过梁洛雨......甚至梁洛雨的生日她也都没机会表示......

不过，错过了生日，就再寻个可以送礼的节日便是。圣诞节，对，圣诞节。

陈星尘在心中默念着，渐渐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