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寝室的床上,陈星尘体会着由激素和荷尔蒙带来的奇妙身体变化。她看着灰白色毫无生机的天花板,和身旁落了灰的台灯罩,听着秦越有一搭没一搭的哼曲,都觉得浪漫极了。
——人体真是太可怕了。两辈子来第一次懂得“喜欢”是什么感觉的陈星尘,尽量让大脑保持理智去思考下一步的规划。
她接受了自己,坦诚面对“作为一个活了30多年的成熟女性,附身在一个15岁高中女孩的身体后,喜欢上了一个15岁高中女孩”的事实。
如果同为15岁,如果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喜欢”该是一件很简单,很浪漫的事情吧。
可对于陈星尘来说,这一题就困难了很多。她仍然习惯性的用“逻辑推演”来解释和合理化这件事儿。
首先第一个未知变量是梁洛雨是否也喜欢自己?从人群中女同性恋占比来分析,可能性就很低了。即便梁洛雨性取向比较开放,能刚好喜欢自己的可能性,还要再打个一折。
而且以梁洛雨的天资,肯定会有很多男生追求她的。如今在市一中莫不是因为过去的历史使得没有人敢接近她,说不定现在日日收情书收到手软了。
那自己是否应该主动去追求她?——不可能,也不应该。陈星尘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年纪的高中生缺乏辩证思考问题的能力和判断力,大概率不会考虑到未来的“风险”。如果由于“自己的追求”让对方“动心”,且不说绝大多数的校园恋情都会以分手而告终,以后如若她穿越回了本来的世界,在现在的世界便无法对梁洛雨负责,陈星尘会愧疚一辈子。何况人生漫长,梁洛雨尚未见过广大的世界,即便自己能够负责,梁洛雨以后又是否能够坚持?
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梁洛雨本身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也喜欢自己。陈星尘想到这里忽然心头一颤。
——真的有这个可能性吗?如是,自己要怎么办?
——这可能性太低了,还是不要展开思考了。从那天手拉手时的状况来看,梁洛雨完全没任何反应,就是把自己当作好朋友看待而已。以及种种聊天对话,自己每次害羞脸红,可梁洛雨从来都是一笑置之、坦诚地很,这哪里像有一点和喜欢的人对话的样子?
——果然还是在做梦吧。醒醒,陈星尘,你是一个成年人了!如果真的很喜欢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姑娘,你也应该尽可能去照顾她,用你的经验去帮助她,而不是......有任何非分之想,终会害人害己。
可梁洛雨需要自己的“照顾”,或是自己的“经验”么?
她一向独立,甚至没人敢靠近她,更不要提妄图伤害她。而陈星尘所谓的成年人的经验,更是只有科研方法论,还很单一在化学一个学科。除了化学,梁洛雨各科成绩都比自己好,还会画画,字又漂亮......
“哎。” 陈星尘叹了口气,被深深的自卑感打败了。
无能为力,无所事事。
她每天都能见到梁洛雨,却只能和从前一样,这份“喜欢”没有任何实质用途。其实想到自己现在和梁洛雨是同学、同桌,每日都能相见聊天,陈星尘应该是高兴才对。但是梁洛雨现在和自己走得近,完全是因为在班级里只有自己这一个朋友。
想到这陈星尘更加难过了,如果梁洛雨知道她唯一的朋友“喜欢”她,会不会讨厌的直接转身离开......这样她就又会孤身一人了。自己曾经答应她“做她的好朋友,让她相信自己”,到时候又会多么的无耻和可笑?
陈星尘甚至无法像一个正常高中男生喜欢班级女神一样,每天看着她,想着她,这种“安静的喜欢”都会是对她二人友情的亵渎。
陈星尘只有一个选择:压抑自己的喜欢,安静做梁洛雨的......好朋友,陪伴她高中剩下的两年半。待梁洛雨考上大学,过她该过的人生。
这道题,暂时解完了。答案是让人忧伤的。在反复检查了自己的逻辑和解题思路后,她确定这就是正确答案。
陈星尘感觉心脏隐隐的痛。原来“喜欢”的感觉竟如此让人“癫狂”,前一秒可以让你快活如神仙般在九重天遨游,下一秒就可以让你重重摔落人间,尸骨无存。那一份小小的喜悦,仿佛只是神的恩赐,手轻轻一挥,便随时可以收回。
耳侧,秦越又开始了哼唱,此时陈星尘只觉得苍白的天花板和落灰的灯罩无不吐露着死亡的气息,她希望秦越不要吵了。
“——我睡了。”
“——哦好的。那我把灯关掉。”
——也许这份喜欢,过阵子就淡了呢?陈星尘安慰着自己,企图让自己不要太纠结。
不能再放大自己的感受了,要控制自己的脑子。
一宿断断续续的梦,陈星尘没有睡好,醒来后又全然不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只感觉一身的汗。秦越嫌她起晚了还要在洗手间磨磨叽叽的擦身体,一路边跑边吐槽处女座事情太多,两人终于赶在打铃前跑到教室门口。
在走进教室前,陈星尘强打起精神,并暗自下了决心,要用最平常的心态对待梁洛雨:正常对话,正常上课,原本是怎样如今就是怎样,成年人的自控力,她一贯擅长。
然而,这一切的心理防线,都在进入教室看到梁洛雨的第一眼后,瞬间被击破。梁洛雨正在用暖阳般温柔和煦的眼神注视着她,一改往日的冰冷漠然,几乎要把陈星尘望穿。
她好像等了她很久一样。
梁洛雨微笑着,微微侧着头,右手扶着脸颊,手肘轻搭在桌上,安静的看着因为赶路而胸口有些起伏的陈星尘。
陈星尘极少见到梁洛雨如此温柔的样子,配上她那高贵的五官,有如天使在人间行善。她咽了下口水,脚步迟缓的走向梁洛雨身旁的空座。
“你......起晚了吗?” 梁洛雨看着陈星尘一步步移入座位,有些拘谨的坐好后,开口问话。语气不似真的在关心她,反而带着点挑逗。
“啊?”
梁洛雨没说话,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星尘的胸口,脸上的笑意更浓。
陈星尘低头,发现自己衬衣领口的扣子因跑的太急挣开了一颗,青春期少女初有的沟壑若隐若现。她赶紧侧过身系了起来,不觉又红了脸。
“送你的。圣诞礼物。”
梁洛雨从身后递过来半张a4大小的画作,摸上去的手感是似明信片硬度的卡纸,不再是在草稿纸上的随意作品。陈星尘接过这份“礼物”,看着上面画的正是梁洛雨允诺过的“圣诞雪景”,也不再是签字笔“速写勾勒”,而是用水彩上过颜色的。
早自习铃声打响,陈星尘安静认真的端详起手中的画。
画上描绘的是林间雪夜,错落的几间小屋被灰蓝色的白雪覆盖,门前石头小路上是一层薄雪,半隐半现,好像刚刚被人清理后又落了层雪上去,细看发现是几种颜色重叠创作出了半透明的质感。矮树丛旁灯影朦胧,似包裹着厚厚玻璃罩的探照灯打出的光晕。被树木枝头遮挡住的夜空是深蓝色的,却隐隐横画了几笔橘红色的浅线,表现着灯雪相映的色彩。最厉害的是,整张画上散缀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她不知道梁洛雨是用什么工具做上去的,让整幅画逼真浪漫极了......
小屋的灰棕色窗沿处,陈星尘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小字“12.25 洛雨赠”,是用细签字笔写上去的,不仔细看还看不出,当然仔细看了旁人也认不得这字迹。
陈星尘盯着画反复看了很久,内心感慨万千。从昨夜开始到今天一早所有的心里建设,被梁洛雨这一副饱含温情与柔美的画卷所裹挟,她的城墙本就是一层新砖刚刚砌起,漫漫水波直接将其冲垮。陈星尘感觉随着城墙的倒塌,“敌方”似有千军万马在嘶吼着、前进着,在她心头的“城房”踏过之处,凌乱至极。
陈星尘了然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无奈的笑了笑。——梁洛雨,真是一味毒药。不知不觉,已透入她的骨里,化散到全身。
她喜欢梁洛雨。
她无法抵抗。
最终,她压下心头的千言万语,却只在草纸上一笔一划的写到:“你画的真好,像格林童话故事开头的场景。是昨夜回去画的?”
“是。” 梁洛雨欣慰的笑着在纸上回应。
“画了很久吗?”
“不久。”
“你真是天才。”
“不要给我扣帽子。”
“别谦虚了,梁大画家。” 陈星尘递去草稿纸,打趣的看向梁洛雨,弯着眉眼傻兮兮的笑着。
梁洛雨接过纸后,没有写字,而是在陈星尘的注视下画了一个光头卡通小人,在脑袋上勾了三条弧线,示意“生气”。
陈星尘看到后,笑的更开心了,她觉得即便梁洛雨长大不做艺术家,等智能手机普及后,她光凭画表情包都可以赚的盆满钵满。
“这小人好可爱。” 陈星尘在纸上写着,她托着下巴的手指轻点着脸颊,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拿起了笔。
她学着梁洛雨画的轮廓,又模仿着画了一个小人,然后三两笔加了发型——额头两侧几缕垂到耳朵的发丝,后面一个歪斜的马尾。然后在脸上画了一个“立眉”,点了两个点做眼睛。
且不说五官比例不对,这几下蓬乱的发型画出来活像个疯子。
“献丑了。你看这个是不是更像你一些。” 在梁洛雨的注视下,陈星尘加了一行字,同时间也觉得这画的无比荒唐好笑。自己真是毫无艺术天赋,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梁洛雨在纸上回了一个很大的问号。
一旁的陈星尘趴在桌上,笑的抬不起头来。
梁洛雨见状蹙了蹙眉,又掐了一下陈星尘的胳膊,转头不再理会她了。
过了会儿,陈星尘似笑的有些岔气,又止不住咳嗽起来,紧忙喝了几口水,又觉得喉咙有点痛。她清了清嗓子,症状却不得缓解。
——怎么回事?是“耍了坏心眼”被惩罚了么?
——糟糕,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陈星尘想到昨晚在小树林里穿着单衣坐了接近1个小时,今天早上起来一身的虚汗......可能还真是昨天晚上着了凉。
课间她接了一杯开水,一口口抿入腹中,本来还寄期望于是“假性感冒”能赶快自愈,不成想一个上午下来,她只觉得嗓子干热的厉害,声音也跟着沙哑起来。
确认自己感冒之后,陈星尘第一反应是不能传染给班级同学,尤其是梁洛雨......?和几个主唱。4天之后,就是汇演了,她得赶紧让自己好起来。
梁洛雨坐在她旁边,自然也是观察到了陈星尘的状态。她也认可陈星尘对汇演的担忧,不过考虑到白医生的不靠谱,她还是坚持陪陈星尘一起去了医务室。
“白医生。” 梁洛雨敲了敲门,拉着陈星尘站在门口。
“哟,你们俩。” 熟悉的声音,俏皮的眉眼,一身白大褂被身材细挑的她穿着像一条白裙。白医生看到两位访客,迅速敲了两下键盘,鼠标轻巧一点关掉聊天窗,然后转头笑眯眯的看着两个女生,“进来,坐。”
两人走到桌旁,梁洛雨指了下陈星尘,开口还是一贯的干脆:“白医生,她感冒了,你这里......”
陈星尘:“有没有口罩?”
梁洛雨:“有没有药?”
两人同时说到。梁洛雨闻声疑惑的看向陈星尘。
——在前一世经历了一些事情,陈星尘对感冒的第一反应是拿口罩戴好。但是在05年,即使“**”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制造过大恐慌,却到底是“来得快去得快”,大家依然没有养成日常感冒戴口罩的意识,也难怪梁洛雨会觉得陈星尘很奇怪。
“哈哈。别着急呀。”白医生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姑娘抢着说话的样子,觉得很可爱,示意让陈星尘先坐下,“嘴张开,听你声音是嗓子发炎了?”
陈星尘乖乖张开嘴,白医生戴上口罩和手套,拿小木片压着舌头看了一会儿。
“嗓子发炎了,还没完全发,估计下午到明天会比较严重。给你拿几片消炎药吧,一天一片,吃了能好的快点。” 说罢白医生拿出了一个本子,开始提笔写一些字,看着是在记录药物领取记录。
“几......几天能好哦?咳、咳。”陈星尘有些担心的问着。
“有个3、4天症状就退了,没事儿。”
“好的......谢谢白医生......周五我们要元旦汇演了,不影响就好......” 陈星尘松了口气。
“汇演?”
“是啊,咱们学校一年一度的元旦汇演。我们班这次的节目是大合唱,准备了蛮久的。”
“哦。”
“诶,白医生你不去吗?全校师生都要参加的。”
“全校师生......?有点意思......你们班主任也去么?”白医生好像忽然来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陈星尘问到。
“肯定要去的呀,夏老师要带队的......哎,白医生,你和夏老师......是有什么过节么?你好像格外关注她。”
“有。” 白医生只给了一个字的答案,但语气十分笃定并重新开始低头写药单。
陈星尘:“......”
梁洛雨:“......”
二人不只如何回应,面面相觑,只看着白医生静静的写着药单,空气也凝固住了。陈星尘注意到她写字很慢,好像握笔格外用力,甚至细看能发现写字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带着气。待白医生捋了下发际,把药单收好,拿了一板药过来。
陈星尘瞥见白医生的字迹,一点也不似“传统医生印象”般缭乱,而是一行娟秀的正楷小字,整齐有力,“ 12月26日,高一(17班)陈星尘,感冒引发喉咙红肿,阿莫西林6粒。”
她从白医生手中接过消炎药,要了一个口罩,道了声谢,和梁洛雨一起离开。
回去路上,陈星尘琢磨着白医生刚刚的样子,和梁洛雨讨论到:“诶,你觉不觉得,白医生认真起来还是挺靠谱的。”
“但愿她是咯......上次的事情......”
“嗯,上次的事情她确实是故意的。但是不是冲着咱俩,应该是冲着夏老师。”陈星尘抢答到,“白医生和夏老师......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啊,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为何不好好沟通一下......还影响到我们身上......”陈星尘想到这里,仿佛左手臂上被玻璃划伤的口子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忍不住揉了两下。
“别管大人们的事了,”耳边是梁洛雨感慨的声音,“我们这么小,都还有很多苦恼。”
“诶......?”陈星尘心里头始终认知自己和夏老师是平辈,被梁洛雨戳破当下“年龄”的事实,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同时她注意到梁洛雨的用词,后半句话意味深长。
——梁洛雨身上确实萦绕着很多谜团,让她自己“苦恼”,也让陈星尘“苦恼”。
“哦,是‘我’有很多苦恼。对不起,我用词不当,”梁洛雨跟着解释到,“看你每天过的挺开心的,是应该没什么苦恼。”
“我......你怎么觉得我没有苦恼?” 陈星尘内心愤愤不平,她望着梁洛雨,想说眼前的你不就是我的“苦恼”么?这百转千回的磨人情丝“剪不断理还乱”,还不是被你害得?
“呵,逗你的。”梁洛雨朝陈星尘笑了笑,又挑眉看着她的眼睛开起玩笑来:“你有什么‘苦恼’,不妨和你的‘好朋友’分享一下,看看‘她’能不能帮你解决,嗯?”
——不能分享。而且,即便分享了,你......怕是也不能帮我解决。陈星尘心里暗暗叫苦。
“以后......以后再说,咳、咳,上课了,要来不及了。”
陈星尘红着脸,拉着梁洛雨的胳膊加快了走回教学楼的步伐。
背后,实验楼二层医务室的窗口,身披白大褂的女人看着两个孩子嬉闹着走向教学楼的身影,一边摆弄着窗台上的吊兰,一边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事情。不久,她转过身,嘴角渐渐浮起一丝浅弧。